第一節 政治意識形態圖景中的共和主義
共和主義作為起源于古希臘的主流意識形態,在其最初得以表達的城邦生活形式消失之后,繼續存留。作為一種“殘留的習語”,在近代已經融入西方主流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之中。然而,社群主義在發起對自由主義的攻擊開始,就一直借助共和主義的共同善、德性、責任等語言。此外,共和主義對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列寧傳統、無政府主義、美國社會主義也另有其影響。下面,筆者主要探討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的關系,當然現代政治意識形態的現實圖景遠比這要復雜得多。
一 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
長久以來,政治哲學家們把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視為對抗性的。[2]他們認為,這兩種政治意識形態各自形成一套特殊的政治語言,并且在描述政治現實時,有其特殊的用法。在政治理念上,共和主義強調積極自由,重視公民參與和政治團結,自由主義強調消極自由,主張一種免于干涉的自由;在政治目標上,共和主義追求表達共同善的美好生活,這種共同善優先并獨立于個人欲望與個人利益的綜合,自由主義則致力于尋求界定和保護個人權利,重視個體自由選擇的權利;因此,在政治手段的選擇上,共和主義往往強調自治的集體利益的重要性,而自由主義則論證公正對待個人的程序正義的合理性。
孟德斯鳩曾說,政治自由并不是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一個國家里,在一個有法律的社會里,自由僅僅是:一個人能夠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而不是被迫去做他不應該做的事情。自由是做法律所許可的一切事情的權利。[3]然而,自由多元主義者柏林批判“孟德斯鳩忘記了他的自由主義的沖動”,在柏林看來,自由與法律相一致、自由與權威相一致的孟德斯鳩假設,實際上是一種集體語境中的積極的政治自由觀,這種理性的專斷遠離了“自由主義的出發點”。[4]同樣,更著名的法國自由主義者貢斯當批判盧梭的積極自由觀“把屬于另一世紀的社會權力與集體性主權移植到現代”,結果“為多種類型的暴政提供了致命的借口”。[5]
盡管政治理論家們長期展現的是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的分歧,但是,近些年來,很多理論家的新研究表明了二者的互動融合趨勢。自由主義陣營的金卡里認為,公民共和主義與程序自由主義是盟友關系,要夸大它們之間的分歧在哲學上是令人懷疑的,在政治上是適得其反的。[6]作為公民共和主義的倡導者,泰勒指出,長期以來,學者們把個體主義辯護術視為所有自由主義的特征,而整體主義本體論則是共和主義的特征,他主張要把整體主義本體論和個體主義辯護術混合起來。簡言之,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都強調公民身份的二重性,強調國家的普遍性,以及強調商業共和主義。因此,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在其可能含義、意識形態功能等方面,仍然具有某種通約性。更進一步說,共和主義的政治詞匯不僅為自由資本主義所借鑒,并隨著時代的發展,獲得了新的含義。
二 共和主義與社群主義
20世紀80年代以后,共和主義者與社群主義者的結合成為一種引人注目的學術現象,那么,共和主義的觀點為什么會對社群主義者具有吸引力呢?
第一,共和主義重視公共生活,這與社群主義重視共同體的歸屬感、共同善的本質相契合。桑德爾曾指出:“如果‘共和學派’在我們意識形態的起源上是正確的,那么或許還有希望來復興我們的公共生活并重新激發一種共同體的歸屬感。”在1984年,桑德爾就指出:“如果共同善是正確的,那么我們當下最緊迫的道德和政治問題就是復興那些隱藏在我們傳統中但在我們這個時代正在消失的公民共和的可能性。”[7]伯恩斯坦認為:“一種能夠加強團結,提高公眾自由,培養談論、聆聽和相互辯論之愿望,致力于理性勸導的公共生活的形成,預示了這種社群生活的初級形式。”[8]在社群主義者看來,共和主義的個體是基于家庭或基于關系之中,能夠形成一個團結的共同體;而自由主義常常假設一個前社會的個體存在,把個體從具體情境中剝離開來,并把自我限定在被視為“非政治”的私人領域中,這種自我導致了現代社會的一系列弊端。
第二,共和主義蔑視自然權利、尊崇德性,這與社群主義的主張相一致。麥金泰爾相信,對自然權利的信仰“就像信仰巫術和獨角獸一樣”。[9]沃爾澤認為,“新古典共和主義的復興為當代的社群主義政治提供了許多內容”。[10]“或許[古典共和主義的]學說可以擴展一下,以便說明一種‘共和國的共和制’,對自由主義民主的一種去中心的、參與的修正。”[11]麥金泰爾的德性觀念充滿了共和主義的含義,“構成人類善的是一種在其最佳狀態下的完全的人類生活,德性的踐行是這樣一種生活的必要的和核心的部分,而不是獲得這樣一種生活的純粹準備性實踐。因此,如果不參照德性,我們就不能恰當地確定人類善的特征”。[12]“德性……支持我們對善的相關追求”。[13]
第三,在對資本主義的共同體批判中,現代共和主義與社群主義形成親近感。沃爾澤相信,每一種自由和社會無計劃的交換必然導致一部分人支配其他人,“至少在理論上,自由交換創造了一種市場,其中所有的物品都可以通過貨幣這個中介轉化為所有其他的物品……不過,市場中的日常生活,自由交換的實際經驗,與理論所認為的大相徑庭。據說中性媒介的貨幣在實踐中是一種具有支配性的物品,并且它會被那些在討價還價和交易中擁有特殊才能的人——資產階級社會中的能人——所壟斷”。[14]波考克也指出,在商業社會,資本家被視為政治動物的典范,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占據統治地位,這種社會中廣泛存在的企業家、食利者因其追逐個人的私有化,而丟失公共精神,不過是腐化的形象和象征,不是恰當的公民。因此,他主張,以亞里士多德主義和公民人文主義來對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并斷言在這場為生存而戰的斗爭中,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必將失敗。[15]
三 共和主義與社會主義
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蘇聯的解體和冷戰的結束,社會主義一度陷入低潮。正是在這個時候,新共和主義先是對古典共和主義的學理回顧和梳理,隨后掀起一輪共和復興之路。由于它對自由資本主義持批判態度,“在某種程度上是作為社會主義的替代品出現的”,并且“新共和主義為左翼知識分子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使得他們能夠從一種新的視角來批判自由主義。[16]
第一,佩迪特對自由資本主義契約的批判對社會主義具有吸引力。佩迪特認為:“無支配自由的理想將對社會主義者構成吸引力。社會主義的孕育與共和主義的這一理想是有聯系的,它是在批評日益興起的雇傭關系時產生的多少具有革命性的影響。”社會主義者批判資本主義的自由雇傭契約,因為在自由契約形式的背后存在著雇主出于專斷理由解雇工人的巨大風險,這種雇傭契約是共和主義者一直批判的奴役契約的現代翻版,工人只不過是拿著工資的奴隸而已。按照佩迪特的觀點,在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工人背負的契約性義務基礎之上,社會主義者可以進一步借助于無支配自由理想為罷工辯護。在自由主義者看來,雇主與工人在雙方同意的基礎上簽訂自由契約,如果雇主并未使用任何形式的強制、暴力或操縱,那么,集體的罷工行為就是對自由契約的違背,因而是不合法的。然而,社會主義者相信,工人個體明知雇主在自由契約訂立時強加了自己的愿望,但出于對貧窮的顧慮,不得不扭曲地接受雇主對工人潛在的支配。故而,集體罷工行動是工人個體對抗雇主,獲得無支配自由的唯一希望。[17]
第二,波考克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和自由市場行為的批判是社會主義左翼愿意發掘的資源。如果說佩迪特關于無支配自由的理想可能對社會主義者構成吸引力的論斷,確實吸引了左翼學者的注意,那么,波考克對于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和自由市場行為的批判,則必定是左翼政治家愿意發掘的替代性資源。波考克明確指出:“我們已經發現,由于亞里士多德的和公民人文主義價值——實際上把食利者和企業家定義為腐化的——普遍存在,‘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一種把資本家視為政治動物的典范——在其發展中遭受到極大阻礙,并且,如果資本家的思想最終是實現個人私有化,那么,這可能是因為它不能找到一種把他展示為公民的恰當方式,‘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被舊式的馬克思主義描述為隨著歷史必然性而出現,它似乎不得不為了生存而戰,并且可能永遠不能贏得最終勝利。”[18]最終,“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會被更具公共性、更體現公民美德的意識形態所超越、所取代。
第三,馬克思對階級沖突的分析和解決為新羅馬共和派提供了重要思想資源。在論述共和國的政治穩定時,共和派往往從一種“共和存在主義”[19]的視角來看待“共和國在時間之中存在”會面對的一些問題。波考克認為,以混合政體為特征的共和政制最適合于人類在時間中的持久和繁榮,[20]但是,共和國也會受到限制,造成這種限制的主要根源在于階級沖突,[21]這種沖突尤其體現在貴族與平民之間,體現在良善、智慧、勇敢、富裕、出身高貴的少數精英與智識平凡、貧窮、出身低微的少數人之間。為了維護政體的穩定性,共和派會采用精英特權的共和主義模式,即貴族主導民眾的政體。斯金納指出,“羅馬自由的語言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政治關系的分析中是多么‘舉足輕重’”。[22]馬克思是結構性權力批判的最偉大的先驅,這種批判成為斯金納,尤其是佩迪特的一項重要的資源。新羅馬的自由觀直指社會中所存在的各種支配現象,尤其是政治方面的支配,如“絕對執行權的濫用”。[23]同樣,這種新羅馬的自由觀也反對非法的社會等級制度,因為這種社會等級的存在意味著擁有較高等級的人對較低等級的人的直接干涉。斯金納指出,在政治支配中,存在帝國主義統治者對他國統治政權的支配,以及絕對主義統治者對特定人群的支配。這些強制或奴役是階級不平等和階級沖突的集中體現,它是社會不公和道德不義的代名詞。
盡管共和主義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存在上述一致性,但是二者仍然存在差別,共和主義者論述自由時,主要考慮到的是政治領域的支配現象,但是對精英施加給人民的那種內部支配基本保持沉默,這種支配被認為與共和主義的理論和實踐是相容的;而社會主義者則會更廣泛地把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支配納入自由領域,它賦予了人民在維護自由方面所具有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共和主義并不絕對地、完全地反對私有財產,并認為私有財產是保障公民履行政治責任、實現公民美德的保障性條件;而社會主義則完全反對市場和一切市場行為,批判由于自由市場所帶來的一系列后果。共和主義強調一種最低限度的民主,主張協商式、論爭式民主,它更強調論爭甚于參與,它賦予政治精英以特權民主,而賦予民眾一種消極的政治定位,甚至社會、政治、經濟精英們所享有的自主權是以犧牲普通民眾的正當權益為代價,因而很容易滑向寡頭制的泥潭;而社會主義則強調全民民主,實質民主,主張全體民眾的參與式民主,它賦予了民眾自由積極的,甚至是“狂風暴雨式的”政治參與權。
綜上所述,盡管意識形態的辯論在現在已經變得光怪陸離,共和主義、自由主義、社群主義、社會主義也只是意識形態的冰山一角,不同的意識形態都在尋求支持者,在各種相互沖突、范式多元的政治話語體系之間,本書更愿意在合作的意義上,而非對立的意義上,來理解共和主義與其他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