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奇人奇行謀奇緣,危樓危廷畫危情。第二節、高樓論畫、(五)
高軒心中怒氣稍消,正想繼續往下說正事,卻被青袍客接過了話題。旦見他凜然而道:“高少帥所言極是。今夜之事,本極簡潔明了:一介在逃囚犯,手無縛雞之力,甘愿撲死赴此,只為社稷安危、蒼生禍福。滿堂朝廷棟梁,竟歧視草民卑賤,置正事于全然不顧,只圖戲耍小民以為樂。其間,以貌取人者、欺凌弱小者,嘩眾取寵者、啊姨奉承者,無奇不有,可謂丑態百出也!以致耽誤政事,本已玩忽職守,鑄成過錯。尤可恨者,為掩小錯而犯大錯,結果欲蓋彌彰。更有甚者,明知故犯、執法犯法,公然玩弄權術、巧取豪奪,假公濟私、草菅人命。如此無法無天,實屬天理難容。”說到此,他環視滿堂,只見諸公元老面如死灰、唉聲嘆氣。
聽到此,高軒心中凜然一驚:“此人口氣,分明天子雄才,可那宋帝哪有此等霸氣!”繼而再細看琢磨此人,言談舉止揮灑自如、眉目表情氣定神閑;神態自若間彰顯威儀自信、氣度不凡中蘊藏文墨典章。
一時間,高軒心中念頭飛轉,暗恨自己好不糊涂:“本早該想到,當今天下諸國諸帝中,能符合此父女者,可謂獨一無二。自己偏卻被鬼迷心竅,深陷于玩物喪志的畫卷中糾纏。若早一刻發現,也不致如此被動,至少不會因一時沖動交還兵書。難怪奸徒丘某定要將論畫與兵書合而共定歸屬,其意顯而易見,他無非是轉嫁禍根以靜坐壁上之觀。如此一來,先前的一切作為,豈不弄巧成拙、反助了敵手。如今形勢,自己孤身一人,前番中毒之后武功尚未盡復,慢說對付不了此對父女。就算舍命一拼,又能改變何事?無非徒增血仇。何況,于此瞬間,哪又翻得下臉!說不好,只得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想到此,高軒轉目看向嬌兒,旦見她玉顏泛映,雙目流波,也正向自己一方脈脈看來。他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只在不斷提醒自己:“倘若欲走,須得竟快,出奇不意,方可成功…”
高軒決心既定,只能尋機麻痹對手,分散其對自己的注意。他先有意無意靠近到華岳身側,觀測選定好路線后,便假裝開始論畫。開口說道:“爾輩擦亮老眼,好生看清此畫可是祖宗之物?想那《女史箴圖卷》的真正始創作者,數百年來,世間始終各說不一,直至本朝《宣和畫譜》將其正式定為南晉‘才畫癡’三絕居士顧愷之所作,此結論至今未及百年歲月,亦不過一家之說。然而此《女史箴圖卷》卷軸之多、內容之廣,涵義之深,遠非此間一卷所盡能涵蓋體現。不妨試想,數百年來,天下之大、畫藝才能不在‘三絕’居士之下的奇才異士又何止一二,故《女史箴圖卷》歷來有隋人、唐人摹本之說。今人又有誰能僅憑‘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筆跡周密,緊勁連綿如春蠶吐絲。’等聊聊數語而得判定真偽?何況,世間盛傳《女史箴圖卷》早隨《宣和畫譜》一道毀于靖康戰禍。先前,張巖斷定此間此卷臨摹之作,出自先帝徽宗爺手筆,憑鑒之點自然當重在徽宗爺特有的那筆廋金體箴文。”
高軒剛說到此,張巖搖頭晃腦,連連感嘆終于得遇知音。高軒冷笑:“尚若即以此判定為先帝真跡,則大錯特錯。”高軒于堂中眾人的一片憤怒、喧囂和斥責全然不顧,目光緊盯著青袍客的反應。他果然達到了預期效果,先前一直不為所動的青袍客捻須額首,進而反問:“堂上諸公既能承認并尊崇隋人、唐人摹本,為何聞聽此摹本非出自徽宗、徽宗爺手筆,便完全不以認可?”
高軒一錘定音:“因為此作的真跡原屬孤本,且為先帝靖康抱恨,中原絕筆的隨身之作。堂上諸公認定其絕無摹本的原因植根于此,然而,錯亦在此。”看到青袍客頻頻額首,面露欣然喜色,高軒暗道:“且勿慢得意,看我如何為此添加色彩。”接著說道:“滿堂諸公料定,先帝去了北方之后,以那金邦蠻夷之地,自然教化未開、殊無文明,只怕尚不識繪畫為何物?先帝既已封筆,隨去之古舊老臣在畫藝之道上,欲與先帝相比,又個個自產形穢,斷然未敢有擅自臨摹者。故此,何來摹本之說。殊不知,天下之大也!那句‘中原之外渺無文明、蠻姨之幫缺乏教化’的論斷,本身就是坐井觀天、貽笑大方的錯誤之臆斷猜測。”
聽到此,青袍客的心中何止僅是得意,甚至有幾分羨慕高軒可以自由自在,立于此間縱談古今教化、橫論天下文明。想到自己二十年前又何嘗不是此般風華絕代、嘯傲天下,對此少年及其話語越發欣賞。
旦聽高軒繼續說道:“殊不知,金邦自熙宗后一改前朝舊規、已全力推行漢制;海凌南渡遷都燕京、更大舉任用漢官。此后,大金舉國上下崇尚中原文明,漢化尉然成風。女真皇族貴戚更是以詩文詞賦、書畫琴棋為時尚潮流。以至金世宗晚年,皇朝宮室子孫早己忘記母語金文,竟皆通用漢語漢文;猛安謀克子弟更是散雜分居于廣闊漢地各處,不僅與漢民通婚嫁娶,生兒育女也以漢姓漢名命名,日常起居更是與漢民一般無二。”
他口若懸河滔滔不歇,直說得嬌兒起初連連點頭,繼而忍禁不止、嬌笑失聲,再而瞠目結舌,驚奇不已。心中暗道:“他怎會知道得如此詳細”?但細想之下,后邊所說的事也未必盡如其言。此時,忽聽父親突然喝道:“好了,高少帥還是言歸正傳,接著說此畫的事吧。”話語聽來甚是煩惱。
高軒正是需要這樣的效果,更有意將說題引向能使他煩惱不悅、甚至生氣、發怒的方向轉,接著說道:“好說、好說。此畫說來,自有一番故事:話說先帝北上之后,深惡昔日玩物喪志,故欲將先前所說的那隨身之畫作毀棄,不想被宮女私下收藏,并進而仿之。十數年后,此宮女竟成就為北國一代才女,乃是金邦諸公元老等漢化的啟蒙導師。”
說到此,高軒也覺得捕風捉影、信口開河原也并非想象中那等容易。可眼下的危機處境,若非如此,卻又如何是好?只能接著往下說道:“此宮女因何如此上心?原也別有一番心思想法:她深感先帝玩物喪志、好文廢武、喪師誤國之痛,欲將金邦敵國也拖入禍水中。”
說話的同時,高軒側目看去,見青袍客非旦未怒,反倒陷入了深思。他心中愈發焦慮,暗想:“還得加重顏料...”繼續往下說道:“故此,此位巾幗前輩不遺余力,在大金皇族子弟中灌輸大漢文明、教化詩文詞賦、傳授書法繪畫,一心要使昔日剽悍勇猛的女真民風軟化,忘祖忘宗,反受漢人引導。故此,對于此畫,我敢斷定,其必為大金當朝皇帝陛下完顏璟少年時期的臨摹之本。若有不信,可從黨大官人處,取其御筆圣旨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