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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紐約有紐約的規矩

?一旦能在該島立足,在全世界皆能立足。

?曼哈頓人在派對和聚會上,也會問這些問題,詳盡到有如在做人口調查,目的是要確認把你擺在哪個社會階層。

?“高級樓盤”可能和其他等級的樓盤位于相同街區,甚至外觀也一模一樣,但“高級樓盤”要求你付巨額首付款,而且不能貸款。想買的人,必須證明自己的流動資產至少是房價的三至五倍,甚至是十倍。

?私立學校的文憑和管家,不只是虛榮的地位象征,不只是你驕傲地在眾人面前炫耀的東西,而是如果你是上東區人,你一定得有。

?曼哈頓就是靠這種辦法建立階層制度,讓每個人乖乖待在該待的地方。

田野調查筆記

環境與生態

該島在地理、文化、政治等層面自成一格,和鄰近的約比自身寬度長七倍的陸塊迥然有別。冬季相對嚴寒,其他季節島上氣候一般極為溫和,然而兩百年來的土地開發與工業發展,使該島近年來夏季極度濕熱,近似赤道氣候。小島經緯度為40°43'42"N與73°59'39"W。

島上生態適宜人類居住——食物與飲水等資源十分豐富,易于取得,疾病十分罕見,完全無掠食性動物。島上最富裕的居民,活在史上資源最豐富的特殊地帶。富裕生活使他們得以將大量資源,一視同仁用于每一個后代身上。大量的時間、精神與資源被投入到繁復的社會習俗中。

整座島盡管食物、飲水及各種資源極為豐富,但部分區域至今依舊存在高度貧窮的情況。島上人口密度極高,貧富不均情形極為嚴重,窮人與富人各自生活在不同區域。此外,在育兒與工作方面,島上遵循傳統性別角色分配。前述特點或許能說明島上富裕居民的奇風異俗,亦即后文即將探討的重點。

島上居民

島上居民主要居住于垂直式建筑物,每個人將自己的家,直接蓋在他人住宅上方。建筑物由光滑石片組成。島上土地面積有限,人口高度稠密,空間為短缺的珍稀物品,此類“垂直式村莊”讓居民得以擴大生活空間。在部分區域,尤其是最富裕的居民聚集之處,垂直式村莊嚴格管控人口,由“長老會”組成的秘密組織判定哪些人士具備入住資格、哪些人士又該排除在外。本人所研究的部族女性,最繁重的工作為尋找可居住之地——絕大多數時候,此工作毫無例外由初次生產的女性承擔,并由“住宅巫師”負責引導與協助女性尋找房屋。尋求住所等同于確認身份地位,對這個極度昂貴、冗長、辛苦的社會化過程,“巫師”會提供專業知識,引導婦女,并給予她們情感上的支持。

島民之地理起源

該島居民來自四面八方。許多居民原本生于偏遠的小型鄉下村落,性成熟后離開原出生族群,遷徙至此處,尋求更好的職業、交配與婚姻。其余居民則為當地人。相較于外來者,土生者享有較高社會地位,若于島上特定區域成長,并于成長過程中進入特定“學習茅舍”求學,則將享有更高的社會地位。

島上居民對自身的看法與外界認知

該島居民在外界眼中心高氣傲,居民與小島本身都顯得高人一等,不論是土生土長者還是后來移居者,皆較國內其他同胞高尚。眾多來參觀的游客及當地居民亦抱持相同看法。島民為天之驕子,待人頤指氣使,裝扮令人目眩神迷,并在交易與談判等方面十分精明。近年來,島上居民的交易內容大部分都是無形想法與抽象事物,進而讓島上居民具備高人一等的知識的形象更深入人心。移居該島的奮斗故事,人人爭相傳頌,以口耳相傳與傳統書寫等方式,留下成功者可歌可泣的事跡。據傳一旦能在該島立足,在全世界皆能立足。

資源取得與資源分布

整體而言,該島居民為全國最富裕的國民。歷史上,全球人類的生活深受地理環境限制,該島居民則得天獨厚,不受天然條件限制,可輕松為自己及后代取得充分卡路里,無須像全球史前時代的人類,以及今日世界各地的父母一樣,疲于應付生態考驗。即便如此,本人研究的該地的父親,深受傳統性別分工影響,如同許多工業與后工業社會的人類,他們一般忙于工作,以求提供妻子與家人較為無形的資源,包括財務資源、社交資源與文化資本。該島女性一般會外出工作,但眾多富裕女性于分娩與養育孩子時期,認為自身該扮演的角色應是留在家中照顧孩子,此時她們通常由“異親”從旁協助。異親系指父母之外扮演雙親角色的人士,俗稱“管家”、“保姆”或“嬰兒護理人員”。

島上分區

在島民心中,該島一共分為四區:上城區、下城區、左區、右區。“上城區”與“下城區”被視為截然不同的兩區——上城區適合養育孩子,下城區主要適合尚未進入生育期的居民,以及文化上的“外來者”。此外,下城區亦為夜間尋歡作樂之所。除上下之分,島民進一步將小島分為左右。左右兩區如同上下兩區,性質迥異,天差地別。左區較為隨性,尋求改革;右區則代表傳統與保守主義。

在島民心中,上、下、左、右不僅代表方向,也不僅表示坐標。上下左右還是強大的標簽,島民的身份地位與日常生活完全受這四字影響。島民進一步根據象限劃分為不同層次族群,如右區人、左區人、上城區人、下城區人。島上居民對于居住在小島鄰近區域的同胞,一般抱持漠不關心的態度,鮮少造訪其他地方,幾乎不與四周同胞交談。對島民而言,若要踏出自己的島,進入偏遠地區及群島范圍之內的其他島嶼,交通十分復雜,須特別規劃路線,這就進一步增強了島民根深蒂固的排外心理,以及地理上的區隔。

島上四區與社會地位

島民自島上一區進入另一區時,大多驚慌失措,惶惶不安,認為此類出行十分不便,耗時、麻煩,甚至可能帶來不幸。部分島民出于迷信,特地將日常生活安排在住家附近,與醫療巫師、金融巫師和育兒巫師見面時,幾乎都不會離家太遠。島上的象限劃分,亦影響居民之穿衣方式、裝扮方式、育兒方式,以及季節性的自愿遷徙模式(夏天時,西區居民較可能移居山中,東區居民則偏好特定的海灘度假勝地,上右區的居民尤其如此。冬季時,各區居民之避寒勝地亦各有不同)

島上一致公認兩區最“適合”育兒與成家:緊鄰廣闊“大草原”的上右區與上左區。島民崇拜大草原,認為該處是圣地,無不向往居住在大草原旁。草原崇拜可能源自島民史前時代之集體記憶。草原居民平日躲進樹林避難,土地擁有者需要不斷提防敵意入侵者,因此島民自“安全”的高度俯視一望無際的區域時,最為安心,進而向往居住在擁有大草原景觀的住宅。相關區域房價最為昂貴,得以居住在大草原四周的島民,享有崇高社會地位,住址又可強化個人地位。此外,人們相信大草原為育兒的理想地帶,孩童在教師、父母、異親(最為常見)的監護下,在大草原玩耍。大草原不得進行任何工業活動,商業亦維持在最低限度。大草原為神圣區域,居民認為進入該區對健康極有助益:據傳凝視大草原,在大草原散步,可以放松心靈,強身健體。住址位于上右區(亦稱上東區)最靠近大草原的居民,為全島最富裕人士,擁有最為獨特、源遠流長的奇妙的部落風俗、儀式與信仰,亦即本研究的研究對象。

我和先生決定搬到紐約上城區,好讓兒子能有“更好的童年”。上城區畢竟有夾在上東區與上西區之間的中央公園,那是城市之中的綠洲。再說了,上城區有很多優秀的公立和私立學校,以及下城區難以找到的服務,例如適合帶孩子上門的餐廳、童裝店,以及孩子可以坐在消防車造型的椅子里,一邊剪頭發,一邊看幼兒律動節目的美容院。此外,我們夫妻倆也需要遠離下城區的“九一一”事件遺址。那起恐怖襲擊事件雖已過去多年,但廢墟依舊以各種方式提醒我們人禍的恐怖——糟糕的室內空氣品質、永無止境的焦慮,以及隨時涌現心頭的傷感。我和先生希望搬到有兒童游樂場、適合家庭居住的街區,還需要一個好學區。此外,我們希望住得離先生的父母與哥哥一家人近一點。在我們夫妻倆失眠、脾氣暴躁的時刻,他們能伸出援手,用親情撫慰我們。既然我們決定還是要住在曼哈頓,那就只有一個區符合條件——上東區。

每次我和下城區的朋友提起我們要搬到上城區,他們會瞪大眼睛看著我,就好像我剛剛告訴他們:“我好興奮,我要加入邪教了!”某天晚上,我和朋友喝酒聊天,朋友的先生說:“下城區的花瓶老婆至少是戴著眼鏡、有博士學位,還管理著自己的非營利組織。”換句話說,大家都知道,上東區的花瓶老婆一頭金發還隆胸,平日就是在家帶孩子。那種人就是那樣,對吧?其實我不是很確定,因為除了拜訪先生的家人,以及偶爾參觀博物館,我已經多年沒踏進過曼哈頓西二十三街以北的地方。

當然我知道那里的人都很時髦,發膠噴得比誰都多,而且每家店、每個角落,路上行人都光鮮亮麗,一切的一切都金光閃閃,但我從來沒特別留意過那里的母親,畢竟我幾乎不認識任何住在上東區的媽咪。在上東區當母親會是什么樣子?她們是怎樣的一群人?朋友嘲諷:“記得要留點錢買貂皮大衣。”我大笑,先生被腰果嗆到。人們對于上城區與下城區的不同,有著諸多成見,我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些說法是真是假。

不過首先,我得幫一家人找到住的地方,因為先生毫不猶豫地把找公寓的任務塞給我。理論上,由我負責找理所當然,因為孩子出生后,我為了帶小孩,重新安排了工作行程,我是所謂“時間很有彈性”的作家,是“自由工作者”,可以安排自己連續幾天或幾周不工作,而且我外出找房子的時候,兼差的保姆可以幫我帶兒子。事實上,先生把事情丟給我的做法,源自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在曼哈頓這個地方,幫家人找住處是女人的責任,而且女人也得付賬,至少得分擔一半。在異性戀的婚姻里,不論夫婦兩人誰負責做什么,找公寓的責任通常落在女人頭上,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決定把一切歸因于農業社會的傳統。人類的祖先以狩獵與采集為生,他們在大地游蕩,四處尋找食物,扎營與拔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不會為了占有土地而留在同一個地方。然而人類過渡到以農作物為主的經濟形態后,一切就變了。人類開始具備財產概念,(“這塊地是我的!”)女性也開始不再到處跑,更常排卵,變得越來越多產。沒錯,原本部族每日要消耗的卡路里,幾乎都靠女性提供,也因此女性有地位、有影響力、有自由;但農業生產出來的雜糧一出現,女性就從食物采集者變成負責管理爐灶、照顧房子的人。她們能說嘴的事,只剩下自己一天花了多少時間煮飯,什么地位都沒有,淪為負責生孩子的子宮。

其實要我帶孩子沒關系,要我做家務沒關系,要我負責找新家也沒關系,由我來做那些事合乎邏輯,因為先生在外頭做事賺的錢遠比我多,而且我非常希望自己帶剛出生的兒子;但午夜夢回時,我會想起那次喝酒時朋友夫婦說對了:相較于下城區,比起隨心所欲、比較接近下城生活、采取狩獵采集制度的昆桑人(!Kung San)昆桑人,居住在非洲卡拉哈里沙漠的狩獵采摘部族,是桑族的一個分支,被部落以外的人稱為!Kung。在昆桑部落中男女以非剝削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兩性之間表現出驚人的平等程度。,上東區的性別政治,更近似農業社會的班圖人(Bantu)班圖,非洲最大的民族,主要居住在赤道非洲和南部非洲國家。班圖人的生產方式被歷史學家認定為混合農業,包括農業、牧業和金屬冶煉業。

雖然我對房屋市場一無所知,但我感覺賣掉我家原本的聯排住宅英語中的“Townhouse”接近中文里的“聯排住宅,”是一種三層左右、獨門獨戶、前后有私家花園及車庫(車位)的房子,從形式上說,其實接近于聯排別墅,是歐美國家的一種城市住宅形式,適合城市土地資源緊張的現狀。,搬到上城區的公寓,不會是太難的一件事。畢竟在紐約市,聯排住宅是階級最高者的住所。對曼哈頓人來說,擁有自己的獨立住宅,上面和下面都沒有鄰居,簡直太夢幻、太值得珍惜了。理論上,聯排住宅可以為你提供私密空間,而西方人非常重視隱私。除此之外,在房租以每平方英尺計算的城市,聯排住宅絕對是奢侈之極的空間。盡管我家不是什么豪宅,廚房小小的,也沒電梯,但想買房子的人,一定會排隊參觀我家。我把房子保持得干干凈凈,而且一有人按門鈴就識相地馬上離開,讓中介還有購屋者可以好好“欣賞”房子。

中介帶人看我家房子時,我會在附近的咖啡廳打電話給其他中介找新家。大部分的中介都是女性,她們會在電話上一直盤問我,問一堆有關于“我”的問題,包括我先生是做什么的,我做什么工作,我是哪里人,我念哪所學校,甚至還會問我家有多少財產,但卻不會自我介紹。

曼哈頓人在派對和聚會上,也會問這些問題,詳盡到有如在做人口調查,目的是要確認把你擺在哪個社會階層。第一次遭遇這種身家調查的時候,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先生是猶太人,他告訴我:“哦,他們在對你做猶太族譜調查(Jewish Geography),他們想知道你是誰。”不過在我看來,這件事和宗教無關。在大型的城鎮,調查你和某人是否認識,你們是否有共同認識的人,或者你是否想認識他們認識的人,雖然有幾分(或是十分)勢利眼,但這么做有其道理。中國人稱之為“攀關系”,他們靠著這套方法,串起一個有十幾億人口的國家。

每次中介調查完我的背景之后,都會說他們手上沒有我想看的那種房子,但可以帶我去看其他地方。事實上,我在網絡或傳單上看到的那些漂亮公寓,似乎一間都不存在。每次我打電話,得到的答案都是我想看的那間房子“已經售出”,或是“已經被別人訂走”,我之所以還會看到那些房子的廣告,只是因為“網站尚未更新”。我告訴先生這件事,他說房產中介都是用那一套騙人上門,我們需要聘請自己的“買家中介”。我心中的人類學家興奮起來,問先生那種人是不是“類似某種地陪?那種帶外地人認識當地的人?”我先生說沒錯,買家中介扮演的就是那種角色。我需要這種專家給我建議,讓我弄懂某些事,就像日復一日幫助動物學家黛安·福西戴安·福西(Dian Fossey)有“大猩猩之母”的美名,1967年,福西正式辭去當時令人羨慕的醫生工作,開始了野外考察大猩猩的研究,長達二十年之久,直到她為拯救大猩猩而慘遭偷獵者的殺害。追蹤大猩猩的忠誠地陪;或是巴芬島上,對和當地人一起生活的現代人類學之父博厄斯弗朗茨·博厄斯,德國裔美國人類學家,1883年前往巴芬島從事地理學研究,探討自然環境對于當地因紐特人遷移的影響。解釋自身文化的因紐特人。

先生給了我一名女中介的電話。幾年前,那位中介曾經幫他賣掉上東區的一間小套房。第二天我就打過去自我介紹,說我想看某幾間公寓。我還以為這下子有人幫忙,一定可以順利看到房子,看來我實在太天真了。我只不過是打開了大門,前方還有艱辛的旅程等著我。

我的中介叫英嘉,口音很好聽,聽先生說她是丹麥人,以前當過模特兒。英嘉公事公辦,有什么說什么:“首先,讓我確認一下,你們原本的房子有人幫忙賣,對吧?因為下城區一般不在我的工作范圍之內。”英嘉解釋,上城區與下城區的房地產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除此之外,上“西”區不是她最拿手的區域,她主攻上“東”區。

我有點結結巴巴:“哦,這樣啊,好,沒問題,我們想住東區。”顯然對中介來說,不同區的房子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徹頭徹尾不同。我鎮定下來,告訴英嘉:“而且我們希望房子要位于好的學區。”電話的那頭安靜了好一陣子,接著英嘉直截了當地宣布:“這事不好辦。”看來我的要求讓中介不悅,我垂頭喪氣,頓時陷入“這事不好辦”的無助中。

英嘉的聲音再度響起:“不過……”我開始愛上她的北歐口音,“還是可以試試看,我手上有幾間你可以看的房子。”我再度燃起希望,暗自松了一口氣,覺得未來有望,英嘉有我可以看的房子!太棒了!我有向導了!我掛電話的時候,心中浮現一種感覺:英嘉能幫我的,將不只是讓我找到住的地方,她還會教我有關上東區的基本知識。每個人類學家都至少需要一位可靠、熟門熟路的地方向導。這個向導必須熱情帶路,還得幫忙翻譯,解釋習俗,透露自己的文化中黑暗的小秘密,以及大家心照不宣的事。簡單來講,向導會幫你找到門路,我很確定如今已經找到正確的向導。

找房子的第一天,我獨自抵達公園大道上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英嘉還沒到。一位脖子上圍著愛馬仕(Hermès)圍巾、全身上下都是高級品牌的女士,遲疑地問我:“你老板今天會來嗎?”她打了肉毒桿菌的僵硬又光滑的額頭,傳遞出一股淡淡的疑惑。

我伸出手自我介紹,結結巴巴地告訴她:“嗯……我沒……老板……”顯然這位女士看到我“時髦的文青打扮”后,把我誤認為英嘉客戶的助理。看來馬克·雅各布(Marc Jacobs)Marc Jacobs,美國奢侈品品牌,以首席設計師馬克·雅各布的名字命名。的衣服是下城區的人在穿的,而上城區沒在工作的女人們,都有個人助理負責幫忙找房子。在接下來的尋屋之旅,我得讓服裝升級。就在此時,一個棕發的絕世大美女走了進來,她身材高挑,穿一身米白色高雅套裝,是英嘉來了。我看得出來,剛才接待我的女士仰慕英嘉,我松了一大口氣,知道這下子不必擔心。我該穿什么,該做什么,要怎么找房子,通通交給英嘉就好了。

我的判斷是對的。曼哈頓負責買賣公寓的房產中介專為女性服務,那是女人的世界,上東區尤其如此。人要衣裝,衣服會說話。賣方中介所穿的衣服,讓外界知道她的客戶有多尊貴。買方中介所穿的衣服,則要在氣勢上壓倒賣方中介,她的形象,代表著客戶的形象。要買房子的人,也會靠著身上穿的衣服,同時讓買賣兩方的中介,知道她認真看待這件事(但如果是超級有錢的富太太,則可以隨便穿,她非常清楚中介知道,她已經有錢到不必玩這一套,只有中介得穿上最好的衣服巴結她)。每一天,每一次看房子,在每一間接待大廳,都是一次服裝大賽。想了解那種情形的話,不妨想象在破曉時分,在西部電影導演萊昂內萊昂內,意大利導演,被譽為“意大利西部片之父”,以著名的“往事三部曲”:《西部往事》《革命往事》《美國往事》聞名。的音樂中,穿著希內羅·古奇拉利(Brunello Cucinelli)Brunello Cucinelli,來自意大利的世界頂級奢侈品牌,以創始人名字命名,被譽為低調奢華的“山羊絨之王”和“服裝界真正的奢侈品”。很多人都知道羊絨頂級、昂貴、一穿就脫不下來,還容易搭配,但是,再也沒有比Brunello Cucinelli這個品牌更懂得把頂級的羊絨面料設計成一種“低調的奢華”的風格。與諾悠翩雅(Loro Piana)Loro Piana,意大利高級品牌,創立于1924年4月24日,是意大利頂級奢侈品牌,以羊絨起家,家族經營至今已是第六代,為講求品味及對質量有要求的顧客提供上等的羊絨與羊毛,因而成為全球最大的開司米制造商及最大的羊毛采購商。2013年被LVMH集團收購,成為該集團旗下頂級品牌。等奢侈品牌的女人,面對面分列兩方準備對決。

皮包似乎是重點中的重點。在我看房子的第一天,英嘉帶我看了四五間公寓,那些公寓的中介,很多都拿著一個閃閃發亮的香奈兒(Chanel)包。有的拿提鏈掀蓋式,上頭有經典雙C標志,有的則拿小牛皮材質、有提把設計的扣環長形包,下方同樣也有雙C,簡單優雅。第一天看完房子后,我在快天黑時回到家,半開玩笑地告訴先生:“如果想找到房子的話,我得買一個新包包。”我精疲力竭,走得腿都要斷了(后來才知道,我太不上道。上東區要買房子的人,一般都會幫自己和英嘉安排司機),而且心理上也很疲憊,我沒料到看個房子以及和中介互動,要上演那么多內心戲。每看一間房子,我都得改變標準,改變期望,我開始懷疑真的能找到房子嗎?

接下來幾周,每天早上,我會穿上我的上東區看房戰袍:端莊的緊身裙,配上雅昵斯比(agnès b.)agnès b.,該品牌堪稱是法國時裝精品的平易近人版,由法國簡約派宗師雅昵斯比女士于1975年創立,從此奠定她在時裝界的地位。或French SoleFrench Sole是1989年在英國創立的一個女鞋品牌,致力于為最有品位和時尚欣賞力的全球女性設計生產最精致、舒適,且買得起的奢侈芭蕾舞平底鞋。“舒適,自由,優雅”就是French Sole對全球女性的饋贈。平底鞋,外加我最淑女的皮包——顯然就我的任務而言,松垮的帆布包并不合適。最后,我會綁好一個利落(希望如此)馬尾,畢竟我可是要踏上時髦國度的戰場。梳妝完畢之后,我會搭上出租車,朝著東北前進三十分鐘,接著在某棟戰前建筑的大廳和英嘉碰面。幾乎每一次,我們兩人都在萊辛頓大道以西會合,因為我和先生的目標是理想學區。換句話說,基本上我們是在全曼哈頓最貴的地帶找房子,只為了有一天孩子能念免費的公立學校。很諷刺,我知道,先生也知道,英嘉也知道。英嘉很快就變成我和先生之間的“第三者”,我們比較熟了之后,有一次她委婉地勸我:“如果不那么堅持學區房的話,我們可以看的房子,就會多很多間。”不過我看了她一眼之后,她馬上改口:“但我知道你們夫妻倆想要什么樣的房子,我們繼續在這一區努力吧。”

我們似乎怎么找都找不到,因為現在正是經濟繁榮的時候,房地產市場正熱。賣家開出天價,買家只能任人宰割。英嘉一再暗示,我和先生想住的地方,是全紐約市最難搞定的地方,我們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怎么都找不到合適的房子。

我和英嘉看了“理想樓盤”“優秀樓盤”,甚至是有“白手套樓盤”之稱的“經典六十年代房”與“經典七十年代房”。所謂的“白手套樓盤”,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接待人員都戴著白手套。我們看的每一棟建筑,都有負責迎接的門童,而且幾乎每一棟樓都有電梯服務人員幫你按樓層。然而不管是“理想樓盤”、“優秀樓盤”或“白手套樓盤”,等級都不如“高級樓盤”。“高級樓盤”可能和其他等級的樓盤位于相同街區,甚至外觀也一模一樣,但“高級樓盤”要求你付巨額首付款,而且不能貸款。想買的人,必須證明自己的流動資產至少是房價的三至五倍,甚至是十倍。英嘉事先就告訴我,高級樓盤除了有此類資產要求,還可能依據你的身份另外提出要求,因為這類公寓基本上是私人俱樂部,住戶管理委員會有自己的規矩,只有愿意遵守的人才能住在那里。公寓一般拒絕有錢名人入住,就連尼克松總統和麥當娜都曾被拒于門外,只能憤憤不平,被迫住獨棟的房子。高級樓盤的住戶一般是工業巨子,以及他們的上流社會老婆。人們用地址稱呼那些樓盤,例如公園大道七四○號、第五大道九二七號、第五大道八三四號,或是第五大道一○四○號。有的則有名字,例如貝爾福德、圣雷莫、達科他、河岸山莊。那些水泥建筑都由羅薩里奧·坎德拉羅薩里奧·坎德拉:西西里裔美國建筑師,他在紐約市的公寓樓設計中享有盛名,主要是在20世紀20年代的繁榮時期。或埃默里·羅斯埃默里·羅斯,美國猶太血統的建筑師,他設計了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的許多權威的紐約市酒店和公寓樓,融合了建筑藝術和裝飾藝術的細節。等著名大師設計,不適合我,不過顯然它們原本就不是“家庭樓盤”。“家庭樓盤”聽起來像是我要找的完美房子,但我問起的時候,英嘉耐心解釋:“家庭樓盤的意思,不是它們有兒童游戲室,而是貸款可以貸九成的房子,我們可以找到更好的。”英嘉告訴我,她身上穿的吉爾·桑達(Jil Sander)Jil Sander,德國極簡主義服裝品牌,摒棄一切的多余細節,不用拉鏈和紐扣,以卷邊長褲、輕如羽毛的上衣以及輕便夾克而聞名遐邇。、Piazza SempionePiazza Sempione,意大利的高端女裝品牌,于1991年在米蘭創立。旗下產品以其高貴優雅的設計、獨特精致的剪裁和舒適柔軟的面料廣受好評。、普拉達(Prada)反映著我的身份地位。我買哪一間房,也將反映她的中介地位。她希望我們能住在最好的房子,因為我們住的地方也會影響到她。

哪間房子代表什么社會地位,我其實不是很關心——我和先生只希望在學區還可以的地方,找一間還過得去的房子就行了。但是沒想到,就算我的標準相當寬松,也同樣很難實現,弄得我很沮喪。中介一再告訴我們,紐約的房屋“存量”不多。此外我沒想到的是,到別人家看房子是一種非常私密的體驗,感覺很怪,好像在入侵他人的人生與空間。我看著他們的私人物品,看著他們的生活習慣,但事實上,我看不到什么個人特色。我發現上東區的風格都一樣,每間屋子的布置都使用大量花紋布,而黃色和藍色是最主要的色調。我很難想象自己搬進去之后要如何改造風格,我家的家具和這里根本不搭。我無法想象我們一家人,我先生、我兒子,還有我,搬進其中一間公寓。哪個角落可以擺嬰兒床?如果想生二寶的話,哪一間房可以給二寶住?那間房子適合在家工作的人嗎?一堆問題在我腦海里打轉。

某間公寓通過初步篩選后——學區對了,臥室數量對了,光線充足,景觀還可以——第二天我先生就會和所有人的先生一樣,過去看一看。此時女人們(英嘉、我、屋主的中介,有時屋主本人也會在場)會極度興奮,滔滔不絕地介紹,努力討好男主人。我感到一陣荒謬,我和其他女人就像《財富之輪》的美女主持人凡娜·懷特一樣,不遺余力地“展示”著公寓,打開每一道門,打開每一個衣柜。我不是個會假笑奉承的人,但此時臉上卻帶著笑容,希望討好先生,就好像所有人正在演一出戲,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按照劇本,接下來先生會四處看一看,打量一下房子,中介會抓住他說的每一個字,仔細觀察他每一個動作,希望找出他喜歡或不喜歡這間房子的蛛絲馬跡。此時先生一般會禮貌待人,但不會太和藹可親,不會在中介面前透露自己的想法。他會很快在屋里繞一圈,然后立刻回到男人打拼事業的世界,再從辦公室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覺得剛才那棟房子如何如何。

一切的一切,讓我覺得自己有如家庭劇《歡樂時光》(Happy Days)里的媽媽瑪麗昂·坎寧安,但我知道,我們最后會買哪一間房子,做主的人會是我。女主內,男主外,房子是女人的事。這就是為什么所有的中介都是女性,出面的買家也是女性。男人扮演的角色是一臉嚴肅地出現,讓人戰戰兢兢,然后就消失了,最后負責簽字,或是不簽字。在那之后,女人想怎樣就怎樣,房子由我們負責,歡迎來到上東區的世界。

我思考著在我未來的新棲息地,男女如何分工,以及性別分工所代表的意義。不過我忍不住也想到另一件現實的事:如果是在亞特蘭大,或是密歇根第二大城市大急流城(Grand Rapids),我們這次準備買房的錢,足以買有游泳池的豪宅。然而在上東區,只夠買間破破爛爛的小公寓。每一間房子都一樣,都位于公園大道、麥迪遜大道或第五大道曼哈頓的上東區中,南北向大道從最西側的毗鄰中央公園的第五大道起,經過麥迪遜大道、公園大道,到列克星敦大道,是紐約最昂貴也是最受歡迎的住宅地區域,被稱為紐約的“黃金海岸”,其中眾多著名博物館與世界頂級設計師專賣店流露出國際化大都市的城市品位,最好的私立和公立學校在潛意識中營造著階層的概念。等“尊榮”的地址,大廳都很豪華,閃閃發亮,還有人幫你開門,但上去之后……我每次看到房子內部都差點昏倒。上東區全身名牌的女人們,都住這種鬼地方嗎?我經常感到難以置信。有些房子很干凈,不管是廚房、浴室,還有從房子整體來說,都稱得上整潔,但就是有一種年久失修的感覺。地毯都磨破了,不曉得是什么年代的產物,還有廚具一看也是使用很久了,而且墻壁發黃。另外奇怪的是,幾乎每一間房子,都一定有個女傭正在撣灰塵,或是正在擦拭銀器和疊衣服什么的。

除此之外,每一間客廳,真的是每一間,一定都擺著相框和一些小紀念品,而且大家都一樣,令人瞠目結舌。我造訪的每間客廳,一定有一張年輕女孩的照片,旁邊擺著她的畢業證書,學校不是布里爾利(Brearley)就是斯賓塞(Spence)兩個都是美國頂尖的私立女子學校。布里爾利學校創辦于1884年,學制十三年,為學生提供與男生教育同等嚴格的大學預科課程。斯賓塞學校是一所全日制大學預科藝術女校,旨在為幼兒園至十二年級學生提供要求嚴格的文理科課程。它們都以最高的學業標準和個人標準要求學生,為學生成為民主社會中積極負責任的公民打下良好的基礎。,也就是全紐約最難進的女子私立學校。另外也會有年輕男孩的畢業照……旁邊一樣擺著裱好框、以龍飛鳳舞的燙金拉丁字母印制而成的畢業證書,發證的學校也一定是霍瑞斯曼(Horace Mann)、巴克利(Buckley)或圣伯納德(St. Bernard’s)霍瑞斯曼是一所紐約的私立預備學校,建于1887年。學生全部來自紐約三角地區,《福布斯》在2010年給霍瑞斯曼高中的排名為全美第二。巴克利中學是一所男女混合的走讀制大學預備中學,成立于1933年。圣伯納德學校于1904年創立,是位于曼哈頓上東區卡內基山附近的精英、私立、全男性小學。等首屈一指的學校。照片中的男孩女孩,發型一絲不茍,年輕的臉龐上毫無皺紋,完美的笑容露出矯正過的牙齒。一天,我在八十幾街和麥迪遜大道交叉口看房子時,突然像是被雷擊中一樣,恍然大悟——那些屋主之所以要賣掉自己的家,換成比較小間的房子,是因為不得不那么做。他們花了很多錢費心養大的孩子,如今終于畢業,或是可以獨立了。這些年來,為了請人打掃,讓孩子上高級私立學校,他們山窮水盡,但還是得維持一定的體面。現在責任已了,他們可以把大房賣掉,帶著畢業證書還有管家搬進小屋子。

我恍然大悟的那天晚上,踏進家門后,重重倒在床上,問先生:“你相信有這種事嗎?”那天我累壞了,心情低落,連續看了四間公寓,四間都有富麗堂皇的大廳,外加破破爛爛的舊地毯,以及第一志愿的畢業證書。

先生嘆了一口氣,說“我相信”。他小時候住布魯克林區布魯克林區位于曼哈頓東南,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曾聚居了大量黑人和墨西哥人,以治安不良聞名于世。,青少年時期才搬到上東區,所以他算紐約人,但不是土生土長的曼哈頓人,他十分熟悉我每天參觀的那些公寓住戶的渴望、信念、焦慮,以及他們所看重的事物,但又能保持局外人的觀點。他告訴我:“一切的一切,管家,私立學校的文憑,那些東西不只是為了擺出來好看,他們的人生就是為了那些東西而活。”

先生打了個呵欠,但我突然清醒到睡不著。我想起我的人類學教授,曾經試圖讓學生了解他研究的也門部落的榮譽概念。許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坐在爆滿的大學教室里,教授說:“對他們來說,榮譽不是抽象的概念。如果有人污辱你,你不能只是感到不舒服,然后無視那個人,就那樣算了。”教授告訴我們,如果有人污辱你,那就像是有人砍下你一塊肉,你切切實實受傷了,你缺了一塊東西。這下子我明白了,私立學校的文憑和管家,不只是虛榮的地位象征,不只是你驕傲地在眾人面前炫耀的東西,而是如果你是上東區人,你一定得有。那些東西非常重要、非常基本,為了支付好學校和管家的錢,你什么都能省,寧愿不要新地毯,不要裝潢廚房,家里破破爛爛也沒關系。

一切都說得通了。我身邊所有的女性,不管是有孩子的中介,或是我看的房子的業主,或是上東區朋友的朋友,她們每天談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上哪所學校。她們會用孩子的年紀與校名自我介紹。沒錯,對一般人來說,學校只是一種介紹自己與攀關系的方法,但對我身旁的女性而言,孩子的學校就是她們的一切。

“嗨,我是艾麗西亞,我小孩安德魯和亞當念艾倫史蒂文森(Allen-Stevenson)艾倫史蒂文森學校創辦于1883年,是一所私立男子學校,招收紐約市從幼兒園到九年級的學生。——你孩子也是,對不對?”

“不是啊,我孩子念學院中學(Collegiate)學院中學位于紐約曼哈頓,是美國最古老的私立男子學校,建于1628年。每年學費約三萬美元,畢業生多會進入常青藤讀大學。美國總統肯尼迪曾在該校從一年級上到十年級。砰!這下子階層定出來了,這個人的地位比問話的人高,因為她的孩子念的是全國排名最好的學校)……不過我朋友瑪喬麗四個兒子都念艾倫史蒂文森(言外之意:我朋友瑪喬麗非常有錢哦——有錢人才有辦法生四個小孩。我和她是朋友,所以我也很有錢)。說不定你們兩個認識,你孩子幾歲?”

“真的嗎?我兩個外甥也念學院中學(她在告訴對方,她本人的階層只比排名最好的學校低一階,她姐姐的孩子念最好的學校,所以她也差不多算是同一階層的人)。我外甥是雙胞胎,念二年級,你聽過他們的名字嗎,戴文和戴頓?”

女人間的對話就像這樣。

通過私立學校組成的人際關系十分重要。每次我說等兒子長大以后,我想把他送到附近風評非常好的第六公立小學,所有的女人都會被我嚇傻。有人說話比較客氣,她們會安靜三秒鐘,揚起眉毛,客套地回答:“這樣啊,學校會決定孩子的未來。”有人講話則比較直接。一名中介聽到我要把孩子送到公立學校,一邊打開廚房的柜子介紹里頭的內透照明,一邊用硬擠出來的微笑,告訴我她聽不下去:“別鬧了,你得把孩子送到私立學校,大家的孩子都念私立的。到時候你要跟大家一樣,用司機送他上學。念私立學校不用管學區,你想買哪一區的房子都可以。”

我先生和我還是很堅持。我們倆以前都念公立學校,兒子當然也可以念,公立學校沒什么不好。我們堅持還是要買麥迪遜大道和公園大道之間東八十一街附近的房子,那里有一所很好的公立學校。然而那一區被地方中介稱為“頂級上東區”,房子本就不好找,那一區更是難上加難。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找下去,我需要先生和英嘉幫我。我知道曼哈頓人靠房子定出社會階級,目前為止我已經跨越第一個鴻溝,從“租房子的人”,變成“業主”。我結婚的時候,先生把他的房子改成我和他共同持有,雖然只是改一下房產證而已,但顯然在我們居住的城市,這是一件大事。很多在曼哈頓租房的人,對我隱瞞自己的房子是租的,或至少不會到處宣傳,因為租房子就是低人一等。租房子的人是次等人,意味著漂泊不定。中介盤問我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問:“你有房子,對吧?”(通常發生的情況是,她們會在同意讓我看房子之前先從英嘉那邊探聽我和先生的身家。)中介問這個問題,是想確定我們有購買能力。她們聽到我們夫妻早屬于有房一族之后,都會松一口氣。

在曼哈頓的房地產市場,建筑物是“戰前”或“戰后”蓋的,也很重要。不過對我來說,如果能住在古色古香的美麗房子里,當然很好。那些房子都是一流設計師蓋的,歷史上赫赫有名,但要是住不了那種地方,也沒什么關系。除了戰前或戰后建筑,房子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區別:它們屬于“合作公寓”(co-op),還是“共有公寓”(condo)。我原本住在下城區的聯排住宅,所以不太懂這兩種公寓的區別,然而在曼哈頓的房地產世界,以及以上東區的社會階級劃分來說,“合作”或“共有”的規矩十分不一樣。

英嘉和先生告訴我,如果是合作公寓,由管理委員會的成員決定誰可以住進去,誰不能住進去,公寓的規矩由他們定。有的規定直截了當,而且很合理,例如“夏天條款”規定只能在夏天裝修房子,因為施工很吵的時候,天氣適合鄰居躲到戶外,甚至一整個夏天都躲到自己鄉下的房子。曼哈頓的住戶樓上也有人,樓下也有人,彼此緊緊相鄰,鄰居裝修會破壞生活品質。英嘉告訴我,夏天條款“非常上東區”,上西區則幾乎沒這種事。我可以接受夏天條款,很合理的規定。

其他的合作公寓條款,則比較無理,沒有實際作用,大家一向習慣那樣的規定,也就無人質疑。例如業主不能隨便把房子分租他人,也不能讓自己二十幾歲的孩子住進去,必須經過管理委員會同意才行。我碰到過想住進合作公寓的人,必須先證明自己富可敵國,要不然就別想。資產凈值證明是申請時的“必要”條件(不是可附、可不附的文件),委員會說這是為了“保險起見”,但事實上他們握有建筑物里每一間房子的“留置權”,就算住戶有債務,房子是在委員會手上。合作公寓的住戶,沒有誰真正擁有公寓,只擁有“股份”——公寓面積較大的人,一般擁有較多股份。誰的股份多,說話聲音就大。想買合作公寓的人,幾乎毫無例外,一定得先接受委員會面試。先生和英嘉事先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委員會面試時什么都可能問,而且可能毫無理由就拒絕你的申請。這下子我懂了,為什么公園大道和第五大道的合作公寓廣告,如果罕見地寫著“無委員會審查”,那一定會搶破頭。不曉得擁有合作公寓的股份,是不是和擁有管家,或是孩子念私立學校的感覺是一樣的。

我還發現,如果不是合作公寓而是共有公寓,房價會稍微貴一點點,因此一般允許較高的貸款成數,而且業主擁有真正的房子。除此之外,共有公寓的規定比較寬松,喜歡的話可以分租,也可以留著當偶爾去住的地方。想住共有公寓的話,申請由管理公司審查,感覺比較公正,也沒那么探人隱私,不是由一群以后可能當你鄰居的人,對你的財務狀況和私人生活品頭論足。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我從曼哈頓西村(West Village)出發,到上東區看房子。管他是合作公寓還是共有公寓,管他是戰前還是戰后建筑,是時候做決定了,我坐出租車坐到快破產,得馬上搬到上城區,不能再每天“通勤”。

有一天,我覺得找到還過得去的房子了。雖然那是一棟位于公園大道的現代建筑物,不是名建筑師蓋的那種“有歷史尊榮感”的戰前建筑,但管他呢,位置居然離中央公園不到兩個街區,這么好的條件上哪找。一開始我覺得那棟公寓有點昏暗,不過重新粉刷一下就好,這種事很好搞定,而且就跟中介說的一樣,那間房子的廚房小雖小,設備都是最高級的,而且擁有“開放的城市景觀”,那句廣告語的意思是說,雖然從房間里無法直接看到中央公園,但窗戶前面也沒有其他建筑物正對著你擋住光線。四周的建筑物都有一點距離,讓你充分享受日光,你會感到空間開闊,但也不至于滿目荒涼。此外,臥室的數量也正好,其中一間還放著可愛的小巧桌椅,以及一張尚未完工的手工作品——粉紅色紙上,貼著用紐扣、干燥通心粉、亮粉拼成的圖案。太好了,這個小女孩的房間,可以改造成兒子的房間。我覺得整棟房子屋頂太低,有壓迫感,我不喜歡,隔間方式也不是很理想,而且又位于熱鬧街角;但這間可愛溫暖的兒童房,讓我可以忍受其他缺點。

我在屋內走了一遍,然后再走一遍,越看越喜歡。英嘉告訴我:“對方的中介不能過來。”我知道在中介、買方、賣方的世界,這是一種看不起人的態度。那位中介是在告訴我們,英嘉和我不值得她花時間,她忙著做別人的生意。不過無所謂,我馬上又預約第二次看房,讓那個冷漠、態度差、覺得別人都在找麻煩的房產中介過來見見面,批準我買她的房子。雙方見過面之后,我又預約再次看房,這次先生也過來看。

我第三次過去看房的時候,門一開,就知道女主人在家,因為聽到罵孩子的聲音。我從玄關望過去,看到一個和我一樣是金發的女人,年齡與身材也跟我差不多。她教訓女兒:“蓮達,吃東西的時候,要先問其他人想不想一起吃!”顯然她說的“其他人”是指她的中介。我之前第二次看房子的時候,已經見過那個留著紅色短發、身材壯碩的女中介。我和英嘉一往前,她就立刻像頭珠光寶氣的兇猛比特犬,擋在我們和業主一家人中間,身上由史隆伯杰史隆伯杰(Jean Schlumberger),曾在蒂芙尼(Tiffany & Co.)擔任設計師,杰奎琳·肯尼迪、奧黛麗·赫本、伊麗莎白·泰勒都曾佩戴過他設計的珠寶。設計的戒指和手鐲閃閃發亮。我走向業主,準備自我介紹,她居然直接用身體擋住我,不過業主伸出手,給了我一個友好的微笑,用備戰但禮貌的語氣率先開口:“我是阿莉。”

我對阿莉說話的語調感到熟悉,因為我在上東區街上和看房時遇到的女性,說話聽起來都像她這樣。阿莉顯然想要好好打量想買她家房子的人,幸好今天我至少穿得比平常正式。阿莉一身時髦打扮——剪裁合身的黑色七分褲,優雅端莊的淡紫色上衣,外加涂著指甲油、閃閃發亮的粉紅色腳趾。她的頭發八成是由專業設計師打理,妝容也由專人包辦,而今天只不過是一個平常的星期三下午。阿莉介紹自己的中介:“這位是莎倫。”莎倫很勉強地和我握手,眼神不知道飄到哪里。我希望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還算和藹可親:“哈嘍,又見面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這種夸張的中介。這種中介過度保護自家客戶,對潛在買主充滿敵意,我不太懂這種邏輯。不過我開始慢慢理解,賣方中介視自己為業主的守護者,帶著他們從業主變成賣家,然后又帶著他們買下新房,再度成為業主。每一次的交易,中介都不想缺席,因為買賣房屋是大買賣,傭金很可觀,她們很怕發生搞砸交易的事,也怕一旦業主和潛在的買家私下聯絡,自己就分不到一杯羹。阿莉告訴我,她女兒跑進房間,她要去看一下,留下我和莎倫。我為了禮貌,努力找話聊,問蓮達多大了,此時我突然發現,上東區的中介和買賣雙方,還有一件事也特別怪。

莎倫聽到我問的問題后,立刻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地回答:“她三歲,念以馬內利會堂(Temple Emanu -El)以馬內利會堂位于紐約第五大道,是世界上最大的猶太會堂。的托兒所。”怪了,她的語氣,就好像她在告訴我,她本人剛剛榮獲諾貝爾獎。我注意到上東區的中介、裝修設計師和保姆,都表現出一副他們本人的地位和雇主/老板一樣的樣子,而剛剛又發生了一次這種事。我問以馬內利會堂是不是在這附近,等于是承認自己根本沒聽過那所學校。莎倫張大嘴看著我,不敢相信我這么無知,而且還覺得無知沒什么。我露出一個微笑,希望緩和一下氣氛,但在心中拼命翻白眼:拜托,這又不是你的房子,也不是你的小孩。莎倫是想賺傭金沒錯,不過大概還有其他好幾組人馬也想買這棟房子,所以她有恃無恐,而且她和其他很多上東區的中介一樣,很有錢。每棟成交的房子,她們可以抽成6%,服務費又要另外收3%。現在經濟繁榮,不動產市場火熱,我對她來說什么都不是,入不了她的眼,她露骨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屑,再加上我也不喜歡她,于是兩個人都呆站在原地。

幸好阿莉很快就回來,向我道歉,給了我一杯氣泡礦泉水,帶我四處參觀,并說起自己喜歡家中哪些地方、哪些又不喜歡,有話直說,我覺得她這個人說話很實在。我們聊起孩子,她女兒比我兒子大一點。莎倫走在后面,插不進我們的媽媽經。英嘉接了一通電話,告訴我們外頭在堵車,我先生會晚一點到,然后就識趣地讓我和業主聊,自己也和一旁的同行閑聊起來。我感到一絲詭異的自豪,不管從哪方面來看,我的中介是最好的,莎倫永遠達不到那種高度。不管是儀態、社交手腕、專業能力,還有美貌,我的人都贏了,哈!

阿莉帶我從走廊進主臥室,告訴我:“這棟房子的服務人員還好。不是頂級的,但是還好。”阿莉說她們家還是會住這棟大樓,只不過是搬到頂樓,因為頂樓的房間數比較多,而且可以眺望公園。我覺得有點尷尬——她要搬到更好的地方了,而我們家要撿她不要的房子。不過我很快拋開這個念頭。誰在乎?我猜阿莉懷孕了,所以需要搬到大一點的地方,但我沒問,只說要搬到這種有大廳和電梯的大樓,讓我松了一口氣——因為我現在住的聯排住宅很麻煩,要爬樓梯什么的,還要扛兒子和嬰兒車。阿莉的臉亮了起來,驚呼:“你住聯排住宅?那是我的夢想!”她的話治好了我的玻璃心。我本來覺得自己像無殼蝸牛,撿別人不要的房子,這下子重拾信心。我們進入臥室,阿莉打開柜子和衣櫥,一一介紹,這些格子可以放皮包——我瞥見閃閃發亮的古馳(Gucci)、LV還有高雅德(Goyard),放鞋子的架子在這里,前方是一排又一排的鞋子。

“保險箱你要嗎?”阿莉問。她蹲下去教我使用方法。我愣住。心想:我有什么東西需要放保險箱?我沒戴珠寶。我和老公第一次度假的時候,他想送我,但我告訴他:“謝了,但我不是很喜歡……寶石。”是真的,我不是珠寶迷,不過訂婚的時候,先生說服我戴上一個還算樸素的鉆戒。我一開始覺得很怪,太招搖,等于一直用手揮舞著一個惡心的信息:我現在是某某人的財產了。不過最后我還是投降,因為那樣最簡單,而且戴著戒指可以讓我有一種安全感,覺得自己和部落里其他人一樣。再說了,好吧我老實講,那個戒指很美。

“好啊。”我有點慌亂地回答,不想讓阿莉發現,不管是保險箱,或是其他東西,其實我不屬于她的世界。阿莉立刻解釋:“這個保險箱放小東西還行。比較大件的東西,你可以放在轉角那家私人銀行,我都放那里。”阿莉繼續解說,我望向她按照顏色分類的高跟鞋,以及疊得漂漂亮亮的開司米毛衣。

阿莉起身,告訴我:“這個衣櫥是特別定做的,但我沒收拾好。需要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正確方法,收納東西會比較有效率。”她嘆了一口氣,向我道歉衣櫥“一團亂”,雖然我根本看不出哪里亂。事實上,全上東區的女人都這樣。我碰到的每一個人,一定會為了一點都不亂的房子向我道歉,我提醒自己得調查一下這是怎么一回事。

阿莉微笑,再次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她告訴我,時間到了,她得帶蓮達出門,很遺憾沒辦法和我先生見面。“不過我希望一切順利,”她想了想,“……我們就在棕櫚灘棕櫚灘(Palm Beach)是屬于美國佛羅里達州東南部的旅游城鎮,在美國一直扮演著超級富有的角色,因為這里是美國最有名的億萬富豪區,也是億萬富豪的度假勝地,每年都吸引美國乃至世界各地超級富豪到此度假。棕櫚灘也是美國豪宅價格最高的地區之一,平均豪宅價格超過四千九百萬美元。見好了,你們會去那里對吧?我們家會住海浪度假村。”

我沒聽懂她在說什么。“嗯……”我四處亂瞄,看著藍色花壁紙,好像上頭寫著答案一樣,最后終于擠出一句話:“我們會去的……但要五月才會過去。”我想起來了,春天快結束的時候,先生會在那里開會,我和孩子會跟著過去,但阿莉怎么知道這件事?

阿莉被我的答案嚇了一跳。“五月,這樣啊……我猜……大概那個時間也還算適合。”她結結巴巴,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后像是想到什么:“那就阿斯彭阿斯彭(Aspen)位于美國中西部的科羅拉多州,西臨洛基山脈,以滑雪場而著稱,是富人聚居區和度假勝地。見!”

她非常自信地說出那句話,就好像每個人一定會在阿斯彭見到面。有那么一瞬間,我還以為她知道我不知道的家庭旅游計劃,我們家真的要去阿斯彭。不過我好多年沒滑過雪了,不太可能,所以我告訴她,我家會在紐約過圣誕節。她瞪大眼睛,最后說:“噢,對,我猜你們大概要忙搬家的事,對吧?”我點頭微笑,就好像我們家真的可能明年到棕櫚灘過感恩節,以及回阿斯彭過冬,沒錯,我們絕對會去。

很顯然,我讓阿莉一頭霧水的程度,如同阿莉讓我一頭霧水的程度。看來我得了解一下上東區的季節遷徙模式,畢竟我是外來的鳥兒。

我挑中的那棟公寓是公園大道上唯一一棟共有公寓,所以很搶手。凡是覺得合作公寓的規矩很麻煩,不想接受雜七雜八的規定與限制,或是擔心自己不夠格的人,都想住進共有公寓。此外,很在乎自己的地址寫著公園大道的人,也會非常想住進那棟大樓。除了大家都在搶之外,還有一個恐怖的大問題:那棟建筑物其實是“共有合作公寓”,也就是嚴格來說,那是一棟共有公寓,卻“依據合作公寓的方式行事”。英嘉通知我的時候,我心想,媽呀,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

不管那棟公寓屬于哪種公寓,申請書很長,而且巨細靡遺。我和先生得把自己的個人資料通通公之于世,包括我們的信用卡號碼、大學GPA(平均成績點數)成績,以及我們兩個、我們兩個的父母、我們兩個的小孩念過的每一所學校。我和先生討論的時候,我差點尖叫:“他們干脆要我們填多久上一次床好了。”我的內心是謹慎的中西部人,居然要讓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這樣刺探一切,我氣急敗壞,感到完全不受尊重。

這種“購屋申請過程”是我遇到過的最羞辱人的入會儀式。每個人都說,在這之后,你永遠擺脫不了不舒服的感覺。你老是會覺得,一堆跟你不熟的人,掌握你太多資訊,而實情也是如此。我和先生討論接下來要怎么辦,要怎么申請,突然間我明白了,曼哈頓就是靠這種辦法建立階層制度,讓每個人乖乖待在該待的地方。畢竟每棟建筑物的住戶是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近在咫尺,彼此的關系十分薄弱,但又被迫當同一國的人,只得靠著交換情報,讓所有人感到有把柄握在他人手中,不得不守規矩。就如同女人會隔著籬笆,或是趁坐在河邊石頭上一起搗衣服的時候,八卦一番,道理是一樣的。

不過當然,這種信息的交換是不對等的。哀求者(我覺得應該要叫“哀求者”,而不是“申請人”,因為哀求者比較貼切)必須卑躬屈膝,希望別人讓他加入。我和先生處于劣勢,能不能買到房子,要看未來鄰居的心情。我們露出脆弱的頸動脈與肚皮,就像狗打架時翻肚一樣,告訴鄰居我們愿意臣服,愿意交出一切,讓自己處于絕對的弱勢。等通過了羞辱的入會儀式,被惡整一番之后,我們就可以精疲力竭爬到一旁,得到全新的身份:公園大道×××號住戶。至少最好的結果是如此。

我們一家人接受住戶委員會面試時,碰上我開始害喜,醫生強迫我臥床休息。委員會的代表說,沒關系,你們不用過來,我們可以過去。他們真的來了。我和先生,還有七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一同待在我的臥房里。我戴著珍珠項鏈,上半身穿著外套,下半身被子蓋著的腿上則穿著睡褲。我們夫婦招待大家奶酪、餅干和葡萄酒,所有人不得不尷尬地站著,贊美我們的藏書,聊我家兒子,還有我們是否打算重新裝修房子。

我和先生似乎通過了口試,申請書也過了。我們一家人就這樣搬進位于公園大道的新家。當時是經濟最高點,紐約每個人都在談收入,談投資組合,意氣風發。我家搬進的高級地段,更是三句不離錢。我和老公原本以為終于搞定,讓我們鼻青臉腫、感到羞辱的入會儀式終于結束,再也不必擔心任何事,我們有自己的家了,不用再那么緊張。但我們兩人真是錯得離譜。

啊完蛋了!一天下午,我坐在新家客廳的新沙發上,對著剛學會走路的兒子,講一輛神奇校車上老師和學生發生的故事。突然間我想起來,糟糕,我完全忘了要報名托兒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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