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個媽媽,我需要鉑金包
- (美)薇妮斯蒂·馬丁
- 9098字
- 2019-04-02 15:54:28
序章 在大都市當媽媽究竟是什么樣的感受
我家大寶出生時,比我早生兩個孩子的童年好友,知道我婚后定居的地點完全不同于我們兩人的家鄉,特意送來《都市寶寶都穿黑色》(Urban Babies Wear Black)這本童書,說是給兒子當見面禮,也算是給我這個在密歇根小鎮長大的人,一點在紐約育兒的心理準備。翻閱那本天馬行空的彩繪硬殼精裝書,等于上了一堂精簡的五分鐘社會學,助你快速弄懂都市小孩的獨特之處。首先不說別的,都市孩子光是穿著就與眾不同,他們走黑色雅痞風,不穿藍色、粉紅色、上頭印著可愛小圖案的衣服。此外,他們平日的飲食也和一般孩子不同,吃的是“壽司配拿鐵”,而不是“熱狗加牛奶”。再者,都市小孩的休閑活動也獨樹一幟,他們聽歌劇、逛畫廊,而不是在外頭玩沙子蕩秋千。我一頭鉆進這本童書的世界,比兒子還感興趣,產后在家的頭幾周一遍又一遍朗讀,等孩子睡了又一再翻閱。
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我著迷的原因在于那本書的主角其實不是孩子,而是孩子的媽。書中插圖以浮光掠影的方式,呈現都會母親這種光鮮亮麗的生物,只見這里一只高跟鞋,那里一條時髦狗鏈,有的媽咪在散步,有的在慢跑,有的在搭出租車,有的推著嬰兒車。都市孩子在時尚媽咪的照顧之下,有朝一日也將躋身時髦都會人士之列。我一邊念書給兒子聽,一邊死盯著書頁上閃閃發亮的美甲,或是貴氣逼人的貂皮嬰兒背帶。我十分好奇,她們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這群容光煥發,有如時尚化身,孩子一個比一個優秀的女性,究竟如何才能解開她們身上的謎?她們平日做些什么?用什么方式度過每一天?
我渴望了解都市孩子的母親,因為她們是我的同類,我太想知道在曼哈頓當媽咪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首先我很清楚,由于我即將在一個西方工業國家育兒,我當母親的方式,將完全不同于自己過去多年研究的對象。我從前鉆研信史與史前時代的人類家庭生活,興趣是社會組織。我學到的知識告訴我,以狩獵與采集為生的族群,生活方式如同人類的老祖宗——集體養育孩子。母親、姐妹、侄女、外甥女,以及其他同族的人,組成龐大的人際網絡,所有人一起照顧他人的孩子,甚至幫忙哺乳,有如親生子女。
我母親在密歇根帶大我和我弟弟時,也有類似的人際網絡提供協助。我家附近住著十幾個鄰居媽媽,那些全職的現代家庭主婦扮演著親族的角色。母親如果得去辦點事,或想小睡一下,鄰居媽媽會看著我家的孩子。有時候,母親不需要別人幫忙看孩子,但渴望暫時脫離一下孩子的世界,和其他成人說說話,此時鄰居媽媽也會派上用場,組成大人的社交網絡。此外,各家的小孩也都會一起玩耍。家家戶戶的后院,串起每個家庭,大家你幫我,我幫你,今天我幫你看著在我家后院玩耍的孩子,明天換你幫忙照顧。你送我面粉真不好意思,等我蛋糕烤好的時候,一定分你幾片。
如今我在城市當媽媽,我和我的紐約寶寶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住在曼哈頓鬧市區,鄰居成千上萬,但每個人都忙著過自己的生活,平時根本見不到人影。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發生在辦公室、公寓或學校等外界看不見的地方。盡管紐約人擠人,我和兒子卻生活在與世高度隔絕的狀態下,遠離鄉親,遠離故土,無法就近向親人求助。離我最近的親戚是先生那邊的姻親,但我和先生婚后離開原生家庭,另組小家庭,雖然夫家已算是離得最近,公婆至少也得開車半小時才能抵達我們家。雖然他們全都很樂意過來探望我們母子,但畢竟年紀也大了,真需要幫忙時仍是愛莫能助。
不僅親人都不在我身邊,我先生也和我父親以及西方成千上萬的父親一樣,妻兒才出院一周,就立刻銷假上班。曼哈頓物價高昂,這里的父親更得放下老婆孩子,立刻回公司賺錢。工薪階層有一家老小要養,壓力大到驚人。有一陣子,我和先生請專業保姆提供協助,曼哈頓的新手父母通常會靠口耳相傳介紹,請人傳授基本育兒知識。從前的人靠自己的母親和奶奶就行,現代人則只能請人教。每天早上,保姆精力充沛地來到我家門口,助我一臂之力,陪我反復練習在婦幼醫院的簡易媽媽教室學到的東西。其實我很久以前曾幫人帶過孩子,所以還有一點印象,但除了保姆以及偶爾來訪的朋友,大部分時間我都是獨自一人和新生兒共處,日復一日在焦慮中度過,擔心自己究竟有沒有做對,嬰兒到底是不是該這樣照顧。
帶孩子的日子就像被囚禁在家中。我住的地方有個珍貴的小巧后院,我喜歡抱著寶寶坐在那里。然而除了走進后院,我實在不太想踏出家門。紐約到處是敢死隊般的出租車司機。車水馬龍的街上,喇叭響個不停,擁擠的人潮行色匆匆,修路的電鉆不時突然出現在眼前。我在紐約住了十多年,向來如魚得水,但突然之間,市中心對我的兒子來說似乎不宜居住,甚至稱得上危機四伏。一個早我一兩個月生產的好友,無法忍受在大城市里帶孩子,早已逃至郊區,留我孤單一人,我又尚未在附近的“媽咪與我”瑜伽教室交到新朋友;教室里認真做著下犬式的新手母親們,似乎都不是上班族,但每天下課后,她們禮貌性點頭致意,接著就迅速各自離開。我猜她們趕著回家,趕著繼續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子里,帶著自己的寶寶,做著自己的事。
我每天都在想究竟有誰能教我?養育都市寶寶的都市媽咪到底該怎么做才對?
我的家鄉位于美國中西部,因此我有一個生活步調緩慢又相當傳統的童年。每天早上,我和一群年紀大小不一的鄰居孩子一起走路上學。中午放學后,我們玩踢罐子,有時在家中后院打發時間,有時則跑到附近樹林,在沒有大人看管的情況下,一直玩到夕陽西下。周末的時候,我們騎自行車或加入童子軍。再大一點的時候,我偶爾會在晚上或周末去別人家照顧小孩。由于我平日就當慣了大姐姐,鄰居的小孩很愛找我玩,保姆這個職業順理成章成為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我的成長背景平凡無奇,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我母親熱愛人類學與當年還是新興學科的社會學。母親喜歡的東西,造就了今日的我,她最愛的一本書是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薩摩亞人的成年》(Coming of Age in Samoa)
,米德認為西方人度過童年與青春期的方式,不是人類唯一的方式,也并非正確方式,西方人該學學薩摩亞人?!端_摩亞人的成年》最初于1928年出版時,引發美國人強烈抨擊,1972年再版時又再度被大加撻伐。母親告訴我,米德是研究異文化的人類學家,她和當地人住在一起,近距離了解他們。當地人做什么,她就跟著做什么,然后寫下自己的經歷。我小的時候,身旁有孩子的阿姨幾乎都是家庭主婦,當父親的則大多是醫生和律師,因此對童年時期的我來說,當一個人類學家聽起來極具異國風情,那是一份閃閃發亮的誘人工作。
除了家庭教育的影響,我在成長時期還恰逢珍妮·古道爾掀起熱潮的年代。古道爾幽默風趣,一頭金發梳成馬尾,身穿卡其褲,頭戴探險家帽子,經常在公眾面前大談靈長類動物。她觀察坦桑尼亞貢貝
的黑猩猩,并在《國家地理雜志》(National Geographic)的協助下,讓全世界認識她心愛的黑猩猩,喚醒大家保護動物的意識。簡言之,她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的夢幻搖滾明星。此外,我家在吃飯的時候,除了會聊爸爸今天過得如何,媽媽過得如何,弟弟和我在學校又過得如何,還會聊到人類學家瑪麗·利基
。愛抽雪茄的瑪麗有三個孩子,她在坦桑尼亞的奧杜威峽谷與雷托利發現的化石,讓這個世界對于史前時代的人類有了新的認識。
我家吃飯的時候,幾個弟弟如果打打鬧鬧,母親會引用進化論學者羅伯特·特里弗斯的理論,聊起“親緣投資”(parental investment)
,討論父母為何把資源用在孩子身上,還有兄弟姐妹會為了爭寵而內斗。我家弟弟如果乖,母親則談人類會偏袒血親的“親緣選擇理論”(kin selection)
與利他主義。大約在我十歲的時候,有天母親一邊疊衣服,一邊在思考生物學家威爾遜
的理論。她想,要是有一輛車快撞上她女兒——也就是我——她跑過來救我,把我拉到一旁,那么她做這件事的理由,除了是為了保護我,是否也是為了延續自己的基因?
1975年前后的那個年代,生物社會學采取前述這種有點簡化、就事論事的觀點來看待為人母這件事,讓我十分感興趣。我讀了母親的藏書——米德的著作旁擺著另一位人類學家科林·特恩布爾的書,有的談烏干達的伊克族,有的談剛果的俾格米人。母親的書架上還有女性主義作家貝蒂·弗里丹
的作品,以及《海蒂性學報告》(The Hite Report)
、《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
,與堆積如山的《自然史雜志》(Natural History Magazine)。我大概就是因為讀了那些東西,長大后便立志讀生物學和文化人類學,深入研究女性的人生。我在這世上最感興趣的東西,就是熱帶草原上的狒狒如何替彼此梳理毛發,以及它們之間的友誼與權力爭奪戰。此外,我也對人類奇特的小圈子文化深感興趣,例如美國大學校園里以希臘字母命名的姐妹會與兄弟會。我對他們的入會宣誓儀式,還有超乎常人的忠誠度與彼此之間的鉤心斗角,深深著迷,曾針對新舊大陸上猴子、能人(Homo habilis)與匠人(Homo ergaster)的腦容量大小,寫過一篇文章,結論是姐妹會的女孩和其他人科動物之間,沒有太大不同。
二十多歲時,為了追求五光十色的生活,我搬到紐約市,讀文化研究與比較文學博士。曼哈頓讓我的人生起了重大變化,人生目標有天翻地覆的改變。我后來還是讀完博士,但決定不過學術生活。此外,我對流行時尚也逐漸敏銳。原本就喜歡漂亮衣服的我,到了這個人人打扮入時的城市后,更是走火入魔。我甚至連細胞層面都起了變化:大城市帶來的興奮感,改變了我壓力荷爾蒙的濃度,新陳代謝受到干擾,我成了有失眠問題的典型曼哈頓瘦子,睡不著就努力工作,除了幫雜志寫稿,當外包編輯,也在學校兼幾堂課,賺來的錢都拿去繳房租。
我原本和其他住在富裕都市的高學歷女性一樣,遲遲沒結婚,也沒生孩子;但到了三十五歲,還是嫁給一個土生土長的紐約人。我先生由于工作的緣故,無法離開紐約,而情感上也離不開這座城市。對我來說,他像塔希提人或薩摩亞人一樣,洋溢著迷人的異國情調。他對紐約市的歷史如數家珍,幾乎每一個街角、每一棟建筑、每一個街區,都曾有他的故事。先生用他對這座城市的熱情,破解了我對于在紐約定居的所有疑慮。此外,他的父母與兄嫂也都住在紐約,和前妻生的正處于青春期的女兒也會在周末跑來和我們同住。對我來說,先生已經備好現成的舒適家庭,我自己的家人則遠在天邊。
我選擇住在紐約還有一個原因:我是一個作家,很少有城市能夠養活作家,紐約是那個得天獨厚的異數。不論是廣告、出版或教學,紐約都能提供特殊的生態環境,整座城市生氣勃勃,變化萬千,讓我想起雨林。除了雨林,沒有一個生物棲息地能像紐約一樣,滋養如此繽紛的生命形式??次易〉姆謪^,就知道紐約多么多元。我曾住在印度街區,旁邊是秘魯區,后來還搬到小瑞典區附近。由于先生不肯搬到紐約以外的地方,我也不想強迫他,我們兩個人就在下城區找房子?;楹罅鶄€月,我懷孕了,但我們依舊沒想過要離開紐約市。畢竟我先生是紐約人,而如果要搬回我的家鄉,就得大老遠從曼哈頓穿越半個美國。紐約對我們的孩子來說,已經夠好了,對吧?就這樣,我們一家留在紐約。發現懷孕之后,我們兩人都很開心,但高興之余,我也發現自己開始了一場更具挑戰的旅程,這世界不再只有我,不再只有我的婚姻,或是我的成長背景,或是我對于當母親的感受。我后來才發現,懷孕其實是人生的一個過渡期,我掉進了另一個世界——曼哈頓媽媽的世界。
這本書要說的是比小說更離奇的現實。我一邊在曼哈頓當媽媽,一邊在那個自成一格的世界順道做了一場學術田野研究。我說“自成一格”,可不是隨便說說。“911”事件后,我和先生為了遠離令人鼻酸的事故現場,也為了離他的家人近一些,搬到了紐約上東區。當時我懷有身孕,在世界令人感到危機四伏、紐約隨時可能土崩瓦解的時刻,我和先生需要多一點安全感,若親愛的家人就在身旁,尤其能讓他的心踏實一些。搬家其實不算太困難,真正難的是學習上東區媽媽的生活方式以及融入她們。
我和先生最終在曼哈頓公園大道與七十幾街的交叉口找到新房。我把新家當成基地,開始參加附近的“媽咪與我”組織的活動,帶孩子上貴族音樂課程,跟保姆吵架,以及和其他媽媽喝咖啡。除此之外,我先是為了我家大寶,接著又為了二寶,參加了無數次的托兒所“面試征選”。在這一連串的摸索過程中,我的心得是:在曼哈頓島上為人母,已經是在“島中之島”生活,而上東區的媽媽們,又自成一個小圈圈。上東區媽咪組成一個秘密社團,有自己的游戲規則、自己的儀式、自己的穿衣風格,以及四季避暑與過冬的遷徙模式。對我來說,那是個全新的世界。住在上東區的貴婦,另有一套不同于常人的信念、野心與做事方法,當初的我做夢都想不到這個世界有多么不同。
我成為上東區媽媽之后,不論是一天該怎么過、該如何與人互動,或只是去一下兒童游樂場,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戰戰兢兢。我和先生搬到了一個人人是超級富豪、階級感極重的地方,每一位鄰居貴婦看起來都自命不凡。穿著超級華服的眾媽咪,令我感到自己格格不入,不知所措。然而我是高等靈長類動物外加人類,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我渴望融入。我得為大寶著想,也得為二寶著想。
我讀過文學與人類學,知道人科動物要是沒有歸屬感,不能真正融入群體,就會迷失自我。在文學或真實世界里,孤狼或許是反派英雄,能讓讀者心有戚戚焉,但這種人通常過著悲慘的生活。從希臘神話里四處漂泊的奧德賽、與舊大陸文化格格不入的美國女主角黛西·米勒、《湯姆·索亞歷險記》中的哈克、《紅字》里背負通奸罪名的海絲特·白蘭,到追求獨立自主的伊莎貝拉·阿切爾
、不甘于貧困命運的莉莉·巴特
……只要是不被社會接受的地位低下的人,尤其是女人,統統不會有好下場。她們沒有人際關系的保護,無人幫忙,有些是象征性地死去,有些則是生命真的被剝奪。格格不入的人類,不僅會在小說里丟掉性命,還會死在大街上,死在荒郊野嶺。做田野調查的生物學家早已詳細記錄過這種情形。靈長類動物學家告訴我們,帶著新生兒加入新群體的雌性靈長類動物,性命尤其堪憂,例如黑猩猩媽媽如果試圖加入一群陌生的同類,不但通常會被騷擾,還會遭受肢體暴力,施暴者是新群體里地位高的母猩猩;極端情況下,新來的黑猩猩母子甚至會被殺掉,而兇手正是他們想融入的同伴。
當然,我在上東區努力活下去時,沒人想讓我流血,至少不是流真的血。不過我深深感受到,當務之急是必須想辦法融入群體。誰想當被排擠的人?誰不想在早上送孩子上學后,可以和朋友出去喝杯咖啡?誰不想讓孩子有玩伴?先生和他的家人都幫助我適應新生活,告訴我要到哪里買菜,還向我解釋大小聚會復雜的規定,我得弄懂男孩和女孩不同的猶太成人禮,還得弄懂各種社團、公寓管理委員會,以及新家所在的大樓奇奇怪怪的慣例。雖然很多事有先生那邊的協助,但我還得靠自己搞清楚上東區媽咪的文化。我誠心想融入,也勢必要融入,一定得搞定這件事。先前我因為念書的緣故搬到紐約后,曾多次勇闖上東區,原本就知道那地方五光十色,出入的都是有錢有勢的社會名流,低調是行不通的。那里的人不論穿著打扮、觀念信仰、風土人情,全都和紐約下城區迥然不同。然而,一直到我完全進入那個世界、在那里當母親之后,我才開始真正了解那個自成一格的世界。要不是我有了孩子,我大概永遠不會注意到那個上流社會居住的平行世界,那里的媽咪是天之驕女,孩子是天之驕子。我懷孕之后,不得不拼命融入她們的世界——我覺得自己有義務了解那個貴族世界,我得想辦法擠進去,破解貴婦的文化密碼。我開始試著了解身旁所有媽咪,學習她們做事的方法,努力跟著她們一起在上東區當母親。我因此走過一段十分奇特、一切都超乎想象的旅程——不論是東非馬賽人的跳牛與飲血儀式、亞馬孫亞諾瑪米族的斧之戰
、美國十大聯盟
學生會的飲酒狂歡,通通無法與這場上東區之旅匹敵,而人類學給我的訓練,根本不足以讓我胸有成竹地踏進那個世界。
上東區小孩過的生活,不論從任何人的角度來看,都非同尋常。他們平日出入有司機、保姆陪同,還會搭乘直升機到漢普頓度假。兩歲大的孩子,必須上“正確”的音樂課程。到了三歲的時候,就得請家教,準備迎接幼兒園的入學考與面試。到了四歲,不會游戲的孩子得請游戲顧問。他們不會玩,因為他們有太多“加強班”要上——托兒所放學后,除了法文課、中文課、小小學習家課、烹飪課,另外還有高爾夫球課、網球課、聲樂課。服裝顧問會幫媽媽購買接送孩子時該穿的合適服裝。在游樂場上,在消費五千美元起跳的生日派對上,到處是搖曳生姿的高跟鞋,以及美得令人屏息的J.Mendel
與湯姆·福特(Tom Ford)皮草。有錢人住在挑高的寬大公寓,家里大到可以把游樂場的充氣游戲屋放在屋內。
如果說紐約孩子過著不尋常的生活,紐約母親的日子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我開始向身邊有孩子的完美貴婦,以第一手方式學習正宗的紐約上東區生活。紐約上東區的貴婦個個都經過千錘百煉的考驗:除了搬進社區要面試,孩子入學要考試,她們的身材更不容許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這群高學歷、通常沒有職業的富裕女性,她們最重要的志向,就是在Physique 57或SoulCycle
等健身中心通過層層考驗,讓自己擁有最完美的體態。在我心中,我把她們想象成藝高人膽大的曼哈頓藝伎。她們以不達目的誓不休的精神,用盡一切手段,追求幾乎不可能買到的奢侈品(我也曾一度“入境隨俗”,想方設法買到鉑金包)。此外她們還會尋求“內線交易”資訊,例如想辦法聘請有迪士尼殘疾通行證的黑市導游,好讓她們在游樂園不用排隊。上東區的媽咪們,還得處理麻煩又復雜的雇傭關系,管理她們請來帶孩子與做家事(她們可能有好幾棟房子)的管家與用人。對我來說,向住在萊辛頓大道以西的上東區媽咪學當媽媽,在她們之中生活,為我開啟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目眩神迷,深深受教,時常驚奇到目瞪口呆。
那些教我如何在上東區當媽媽的女性,通常都冷酷無情,不論是對自己的孩子,或是對自己,都是一樣。她們的確愛孩子,但她們也是得確保自身地位的“開國女皇”,一定得成功,一定得擁有“成功”的孩子。例如這些人中沒有人會承認(就連最好的朋友也得瞞著),但每個人一定都會讓自己才三歲的孩子,接受“ERB幼兒園標準考試”的補習。她們會以類似內線交易的方式,通過口耳相傳的介紹,幫孩子找到家教,花數千美元上課——她們這么做的動機,同時包括對孩子的愛、對未來的恐懼,以及不屈不撓的野心。許多上東區媽媽會幫孩子安排玩伴,但只跟有錢有勢者的后代玩,以求往上爬。至于那些父母較為“低階”的孩子,則得想辦法巧妙避開,就像甩掉用過的創可貼一樣。階級是隱形的,但無所不在,沒有人能逃脫。我突然理解了那些曾在學校走廊上聊過天、住在我家附近的女性,對她們之中的某些人來說,孩子是提高身份的方式。孩子就像是拿來炫耀的裝飾品,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孩子是洋娃娃,是她們揮金如土的對象。她們在一流專家的協助下,打扮孩子,喂孩子最好、最健康的食物,把他們送進最貴族的學校。我得承認,看多了這個世界之后,我越來越不認同。
我發現這群野心勃勃的貴婦的另一面,是極端的焦慮。她們承受著不能踏錯一步的巨大壓力,必須當完美的母親,完美的社交對象,完美的衣服架子,還得當完美的性感女人。為了完美,她們投注無數時間與精力,許多人瀕臨崩潰。為了對抗壓力,有的投向酒精的懷抱,有的服用各式藥物,有的則搭乘私人飛機和女性友人前往拉斯維加斯、圣巴斯島(St.Barths)或巴黎“放松一下”。她們瘋狂運動,瘋狂養生(踩飛輪、只喝有機冷壓蔬果汁進行斷食,都是十分熱門的活動)。她們一擲千金,不眨眼地買衣服、買配飾[對這些人來說,一天之內就在波道夫·古德曼(Bergdorf Goodman)或巴尼斯(Barneys)
等高級百貨公司花掉一萬美元,算不了什么。她們是柜姐搶先服務的對象,新到店的衣服都是她們先挑]。她們會和通常同樣焦慮的閨密,或是亦敵亦友的眼紅熟人,一起去吃大餐,或是一起做SPA。
我最初的目標是融入這群上東區貴婦媽咪,但不想陷入她們的焦慮與瘋狂,也不想卷進她們的鉤心斗角。我自認自己的社會學與人類學研究背景,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讓自己和孩子在這個有時不太友善的世界里站穩腳跟時,可以保持理性。然而如同世界各地的人類學家一樣,我最終還是“入境隨俗”,變得和當地人如出一轍。田野調查研究者一旦入境隨俗,就會失去原本的客觀立場,開始認同他們研究的對象。研究人員原本的目的是了解當地人,最后卻不自覺地成為他們的一員。我在上城區開始工作、當媽媽,以及和當地母親交朋友之后,就逐漸與住在下城區的朋友失去聯系。不知不覺之中,我的穿著打扮與言行舉止,慢慢開始與身邊的女性趨同,思考模式也開始同化,關注起她們關注的事。對我來說,她們的世界很陌生,但也很誘人。我感到格格不入,但也被自己決心要融入的堅定程度嚇了一跳。
我很幸運,在血統純正的上東區母親之中,還是交到了朋友。要在嚴格遵守社會階級制度的環境下培養友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是一個鉤心斗角、明爭暗斗、壓力爆表的世界。那里的做事方法還有規矩,對我來說非常陌生,我時常感到難堪。我最初碰到的人無不充滿優越感,我根本不入她們的法眼;但后來我發現,只要是有孩子的女人,不管你住在城市的哪一區,或是世上哪個角落,大家其實有很多共通點。做母親的人在遇到困難時,會以強大的意志,尋求外界的協助,渴望和外面的人交朋友。全世界的人類以及眾多靈長類動物經過千百萬年的演化,自然而然懂得彼此合作。每個地方的女性與母親,都知道要互相幫忙,建立友誼,就連人人有如模特兒、用盡心機、家財萬貫的上東區媽媽們也不例外。
從一開始到現在,我身邊的那群朋友都有一個相當獨特的特質:她們很熱情,不吝于向我解釋上東區的世界。她們比我精通人情世故,很愿意分享她們看到的事。她們知道自己以及周遭的人,過著具有諷刺意味的生活,她們以幽默的態度看待一切。我曾半開玩笑地說,一旦外界知道我在做研究,和我來往的人可能會有麻煩,但我認識的一位媽媽說:“那些看不出我們的生活有多荒謬、多極端、多好笑、多瘋狂的人,我不想與那種人為伍。”我原本擔心寫這本書是否合適,但那位朋友及其他人讓我看到,就算是最奇特、最令人不舒服、最詭異的世界,還是有很多正常人。就算是看起來敵意重重、最不友好的環境,也有真正的溫暖,也有真正的好人。
我以社會研究者與媽咪的身份,常年生活在上東區的媽媽圈之中,我研究她們,最后發現上東區的母親和全世界的母親一樣,希望孩子健康快樂,也希望他們感到被愛,好好長大成人,成就一番事業。不過她們之間的相似點僅止于此。如果你不是在曼哈頓長大,你會覺得上東區孩子過的生活異于常人。就算你是曼哈頓人,上東區的生活也自成一格,除非你的母親就是上東區人,不然你依舊會覺得一切不符合邏輯,沒有一件事是順理成章,凡事都無法以常理判斷。我吃了不少苦頭,才了解上東區的媽媽不是一天塑造成的。不是你在那里生了孩子,就自然能融入,得不斷修煉才行。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正是我如何重新反復打造自己,讓自己脫胎換骨的經歷。在這場充滿挫折的旅程中,我常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這是一個在迷你島上的迷你區當母親的故事,以及這個地方帶來的種種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