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鈞”與盧鈞
按時下說法,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對河南禹州鈞臺窯遺址的考古發掘,基本解決了清宮舊藏等傳世“官鈞”的窯口、時代問題。但“官鈞”以外的情況,如鈞瓷的起源及其在金、元以后的歷史,目前仍不很清楚。從清宮舊藏以及鈞臺窯遺址出土器物看,“官鈞”主要是各式花盆(圖15、圖16)。其造型別具一格,不同于一般宋器(今有學者故此認為“官鈞”年代應為元末明初而非北宋)。通體施釉,釉色多為所謂玫瑰紫、海棠紅以及天藍、月白等,釉面通常見有棕眼和長短不一的蚯蚓走泥紋。底部多刻漢文數字(由一至十)。紫紅色等窯變色釉,汗漫暈散,極為絢麗。與一般被用作陳設的宋代名窯器不同,“官鈞”花盆在清宮中為實用器,多用來養花或作為“假花盆景”擺設的。從器底刻銘看,它當年被配發到養心殿、重華宮、建福宮花園(建于乾隆五年,由此大抵可知刻銘應在乾隆年間)、瀛臺等宮苑各處?!队赫廊藞D·對鏡》中即可見之(圖17)。這說明,入清后“官鈞”花盆的存世量還相對較多,在宮中可能也不像汝窯、官窯那么金貴。傳世“宋鈞”中,更有“民鈞”,如國內外許多博物館都有收藏的碗、盤、把杯、盞托、執壺、長頸瓶、三足爐、枕等。釉色有天青、天藍和月白,也有深淺不一的灰、黃、綠等。釉面鮮見蚯蚓走泥紋。少數帶有紫紅色斑或以紫紅釉書寫文字,此為人工“點彩”而成,與窯變色釉渾融一體的“官鈞”迥然不同(圖18、圖19)。這類民窯的“宋鈞”遺存,在今禹州西南的神垕以及汝州(原臨汝縣)北鄉的大峪、南鄉的蟒川等地窯址多有發現,其年代可能包括宋、金、元不同時期。汝州一些年代較早的鈞釉制品,胎釉兼有鈞瓷與汝瓷兩者的特點,因而今又被稱為“汝鈞”(參看頁175-頁177圖2~圖9)。

圖15 鈞瓷玫瑰紫釉渣斗式花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6 鈞瓷紫紅釉葵瓣式花盆日本出光美術館藏

圖17 雍正十二美人圖·對鏡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8 鈞瓷天藍釉碗 日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藏

圖19 鈞瓷天藍釉紫斑碗 汝州汝瓷博物館藏
鈞瓷存世量大,品種、風格多樣,除禹州及鄰近地區制品外,更有蒙元以來北方各地的仿品。前些年,我在內蒙古包頭得到幾枚當地窯址出土的“元鈞”殘片,拿給禹州的鈞瓷藝人看,他們都認作自己本地的制品了。這也難怪。今內蒙古、山西、河北以及河南北部諸窯口的鈞釉瓷器,固有某些地方特點,如渾源等雁北窯口之“黑足”(有的碗盤圈足露胎處涂以化妝土,燒成后呈黑褐色),鶴壁、當陽峪等豫北窯口之“黑骨”(有的胎骨灰黑)及“雪花釉”(釉面密布雪花似斑點)等,但總體而言,就憑我們目前的認識水平,對龐雜的中原及北方各地的鈞釉瓷器,恐怕還是很難細加區分的(圖20、圖21)。這提示我們,今華北一帶出土的蒙元時代的鈞瓷,可能多為當地或鄰近地區生產而并非都是“本窯”(禹州等河南中西部窯口)產品。明清以來的仿鈞瓷器,則主要出自景德鎮御窯廠,以雍正時期制品最具水準(圖22)。我們知道,雍正皇帝嗜古,曾多次諭示景德鎮御窯廠仿燒鈞瓷。雍正七年春,為重現古鈞之美,掌管景德鎮御窯廠的唐英委派幕友吳堯圃(畫家兼制瓷名家)前往鈞窯故地“均州”(其時已更名“禹州”)探訪并賦詩送行:“此行陶冶賴成功,鐘鼎尊罍關國寶。玫瑰翡翠倘流傳,搜物探書尋故老?!杖垡话l天地秘,神工鬼斧驚才雄。文章制度雖各別,以今仿古將毋同?!保ㄌ朴ⅲ骸赌捍核蛥菆蚱灾荨?,據《陶人心語》)而就在吳堯圃此行的第二年秋,御窯廠成功地仿燒出了鈞釉瓷器(爐十二件),頗令一向挑剔的雍正皇帝滿意。此后,御窯廠仿鈞釉品種不斷增多。雍正十三年,唐英于《陶成紀事碑記》中羅列“歲例貢御”的五十七種色釉,鈞釉一項即包括“仿內發舊器梅桂紫(玫瑰紫)、海棠紅、茄花紫、梅子青、騾肝馬肺五種外,新得新紫、米色、天藍、窯變四種”?!皟劝l舊器”,顯然是指朝廷下發的作為仿燒樣品的古鈞器。至于景德鎮御窯廠仿燒鈞釉的成功,與吳堯圃“搜物探書尋故老”的均州之行究竟有無關系,抑或當時鈞窯故地有無“玫瑰翡翠”之流傳,我們都還說不清楚。

圖20 鈞瓷天藍釉紫斑碗 大同市西郊出土

圖21 鈞瓷天藍釉菱口碗 河北深州出土

圖22 雍正仿鈞窯菱花式花盆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晚近以來鈞瓷的復蘇,約始于清末民初。據傳,光緒二十八年(一九〇二),為給剛從西安“逃難”回京的慈禧太后慶壽,禹州知州曹廣權曾在州衙內設窯燒造鈞瓷上貢。貢瓷計有盤、碗、瓶、壺、碟、盞、爐、尊、洗和五供具等十三種七十五件,天青和天藍釉色,工藝甚是精美(晉佩章:《鈞窯史話》)。這個傳聞是否屬實,好像還無人究索。而清宮舊藏中,確實有批原稱“河南窯”的鈞瓷,共九十余件,均為天藍釉色的碗、盤等(圖23),過去存放在養心殿庫房,據說也是清末入宮的(蔡和璧:《清朝唐英時期的鈞釉燒造》、《陶瓷探隱》)。養心殿前殿的東暖閣,曾是東太后慈安、西太后慈禧“垂簾聽政”之所。從這些情況看,它們可能正是當年禹州的貢瓷,為慈禧慶壽的說法或并非空穴來風。相同或類似的“清鈞”,在今河南民間藏品中亦時見之。只是,這類鈞瓷似乎不像傳說的那么精美,器形及工藝更多帶有“元鈞”味道,品貌平平,不及“宋鈞”遠甚。

圖23 清末鈞瓷天藍釉碗、盤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傅振倫先生在《鈞窯瑣談》(未刊稿,此據晉佩章《鈞窯史話)一文中說,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在倫敦開幕的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其中一個展廳陳列的全是鈞瓷,有中國送展的,更有國外藏品(歐美人士熱衷中國古陶瓷。據說在這個展覽會籌備之初,中、英雙方在文物展品的選擇上就存有分歧。中方看重書畫,英方則偏愛陶瓷。最終陶瓷入選三百五十余件,超過書畫一倍以上。此次展會除中國官方選送的展品外,英方還根據自己的喜好從歐美和日本公私收藏機構另行選擇了相當數量的中國文物展品)。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后,與歐美收藏時尚遙相呼應,禹州神垕鎮也有盧氏光東、光華兄弟等人仿鈞。盧家仿鈞約始于光緒年間,盧光東(一八九〇—一九七七)、盧光華(一八九四—一九五五)等為盧家第三代藝人。陳萬里先生《禹州之行》(《文物參考資料》一九五一年第二期)中也記有:“清光緒末年禹縣的神垕有盧某仿燒鈞器,其子光彰亦均能燒造。”據傳,盧家仿鈞頗有“宋鈞”味道,被中外人士購去,當作真品收藏。晚近以來,“盧鈞”的影響很大,只是未見有人做專門研究,其不同時期產品面貌還不是十分清楚。我在河南看到過一些據稱是晚清民國時的“盧鈞”,也許所見有限,感覺與傳說的有所出入。所見雞心罐、三足爐、玉壺春瓶、梅瓶、膽瓶數種,小巧雋永,卻不同古制,有的則帶有明顯的近現代風格特征。色釉以五彩交融或不同彩色有序分布者多見(圖24)。這類高溫窯變色釉品種,顯然受到“官鈞”的影響;亦有單色釉一類,諸如天藍、月白、孔雀藍、碧綠及“加彩”(多見藍釉紫斑)等。藍釉系列者,以氧化鈷入釉,釉色雖較勻凈,但玉質感不強,格調上有失古樸。據說是用風箱小窯爐燒制(故盧鈞又稱“爐鈞”),每窯只能燒一二件,所以器物一般都不大,產量也有限。這類鈞瓷直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有燒制。其中一些制品,胎骨細白(當地稱“雞骨白”),有的底足涂一層淡薄的“護胎釉”(燒成后多呈醬色。當地老藝人又稱“釉毛”),釉薄且光彩較露。這些特征均與“宋鈞”迥然不侔。

圖24 盧鈞梅瓶 采自《中國歷代鈞瓷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