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活著(增訂本)
- 李天綱
- 3704字
- 2019-04-02 15:34:43
我們需要知道一點紐曼
紐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是英國神學激進思潮中的“邊緣人”,在近代基督教歷史上留下過自己的聲音。1832年,紐曼到意大利旅游,發現羅馬教會的教義悠久有據,教堂壯麗華美,儀式動人心魄。相形之下,英國國教奉行的新教靈性化、福音化原則顯得簡陋粗糙,正喪失著基督教的本義和傳統。回國后,他與牛津大學同人寫作《時論單張》(Tracts for the Times),發動了基督教歷史上出名的“牛津運動”(Oxford Movement)。紐曼告誡英國人:天主教固然跡近腐化,但新教也差不多已走上異端,該收步了。
“牛津運動”后的一百年,正是英國在華勢力由始而盛而衰的一個世紀。但這樣一位西方婦孺皆知的大思想家,卻未能借強勁的“西化”潮流進入中國。這不奇怪,因為他的思想與中國百年激進思潮并不合拍。他既不談社會主義,也不宣揚民主科學,他只講人的信仰和教會傳統,以及古老的人類困境。他沒有用中國人樂意學習的哲學語言,而是用那種對西方人親切自然、對中國人卻艱澀難解的神學語言。這當然妨礙了紐曼進入中國思想界。他是西方歷史上可數的雄辯善言之士,對人生的各方面都體驗入微,但“保守主義”的帽子總讓人覺得他是個背時人物。辜鴻銘是嘗試在中國介紹紐曼的人。辜作《清流傳》,向外國人推薦張之洞和“清流黨”,書的英文原名為:The Story of Chinese Oxford Movement(中國的牛津運動),他以為張之洞是中國的紐曼,一個社會動蕩時代的道德拯救者。該書在英、美博有盛譽,在中國卻名聲不佳。辜以他奇怪的方式,推銷英國式的保守主義,實在不合當時快食快吞的激進人士的胃口。
在歷史學家看來,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在許多場合都可以化解為某種理想主義,不過前者把理想投之于過去,后者則注目于未來。古往今來,保守主義也有其獨特貢獻。在制度層面,它使人類社會保持繼承性、連續性。在精神層面,它竭力維護一些天長地久、心同理同的人類永恒價值,在每個時代的垃圾堆里揀回被敗家子扔出去的真善美之物。
紐曼以一位保守主義者,被西方歷史學家公認為是在當時激發了古老文化魅力的人物。他不是一個教育學家,但他的《大學是什么》(“What is an University”)的短文,卻是教育史上的名篇,被列為許多著名大學的課堂讀物。該文在一個思想激進的時代,維護著教育學里的古老價值觀。“如果有人要我盡可能簡單而又通俗地說明什么是大學,我就得從它舊日的名稱上去找答案,那便是‘普遍性的學術機構’。”紐曼重復大學是尋求真理的地方,這并不新鮮。問題是:這樣一種理想化的大學概念卻被人們懷疑。紐曼的重要思想大都是圍繞他與羅馬天主教和英國國教間的復雜關系展開的,而《大學是什么》卻是少有的一篇直接討論社會變遷的精美之作。19世紀中葉,經過工業革命沖擊,社會財富和權力膨脹,大學和文化教育一起被擠到一邊。社會按現代方式的重組,現代生活方式本身又弄出許多所謂知識,混淆在科學門類中。政客在大學經營黨派,商人視大學為學店,像牛津大學這樣一所建于11世紀的最古老的名校,也感到大城市崛起、大市場出現的壓力。工業化驅趕得不列顛人昏頭轉向,又到了向他們確認理想、堅振信仰的時候了。信條其實簡單到ABC的底部,但在思想混亂、無法溝通的時代也只能讓真理赤裸裸地上場了。紐曼講的那些話很不深奧,但充滿了現代人對古老價值觀念的自覺和緬懷。
“大學是一個文物薈萃的中心。各地的學生都到那里去求他們各自所追求的學問……在那里,你有收集在一塊兒的自然與人所產生的最精美的出品……那里是交易的中心,是時尚的最高裁判所,是稱才逞能者們的公斷人,也是稀有與珍貴事物的品衡準繩。那里是參觀第一流畫展的地方,是聆聽美妙音樂和卓越演奏的地方。那里也是偉大的傳道者、偉大的演說家、偉大的貴族,與偉大的政治家們的用武之地。照一般事例來說,偉大與統一是在一道的;精華往往暗示中心之所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我差不多說了三四次了——便是大學。”每讀到這一段,難免都會有一陣短暫的理想主義式的沖動,但隨即而來的是意味深長的懷疑。人人都可以懷疑曾經或目前有多少大學校長是以這種精神治校的。中世紀以后,西方以神學院為班底的大學校園,越來越退到社會主流生活的邊緣。但是,精神的高尚和理智的優越,都要求大學留在人類思想的中心。過去大學是神學的婢女,是生產紅衣主教的地方,因而曾得以顯赫。現在,大學快淪為社會的奴隸,像是個制造工匠的地方,許多已經可以被專科訓練所、文憑出售處代替了,顯然已處在各類生產部門的邊緣。紐曼這種保守派的理想主義,實際反映了從邊緣向中心的精神重返。
19世紀以后,由西方世界倡導的物質與精神變化是翻轉乾坤的,但大學在社會各部門的中心地位在歷經沖擊后得以重新確認。今天,美國沒有了哈佛、耶魯、伯克萊,比沒有了好萊塢更不可想象。任何一個持主流見解的人都會同意說,大學是教育、科研和風尚的中心,也就是承認大學在繼承文化、開辟未來和影響社會方面具有高屋建瓴的優勢。這些當然不全是“牛津運動”的結果,但紐曼的思想與之相符。西方人固然已不像祖輩那祥親近神父、牧師,但也并沒有糊涂到把腦袋交給政客、歌星、球星和專欄作家。大學仍給人以最重要的知識、人格和價值觀的影響。
直到今天,即使在一流實驗室云集的美國大學圈,最好大學排名榜上也仍然是那些具有人文精神傳統的大學。家長普遍認為,大學是保持“君子風度”的地方。關于這一點,紐曼是這樣說的:“優美的儀態和高尚的風度是很難造詣得到的,而一經得到之后又完全是屬于個人的;這種儀態和風度在社會上極受欽敬,但卻又是從社會里面修養得來的。形成君子風度的一切氣質——儀容,舉止,辭令,姿態,聲調;寧靜,鎮定,禮貌,談吐有方,應對無侮;其理則深,其思則微,其言則喜;他如風雅,洽切,慷慨,寬容,公正,體諒,以及放達等等——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任何一等人都可能具備的,有些是基督教的直接訓誡;然而,這些氣質之全部薈萃于某一個人的品格中,我們是否以為這全是從書本里面學來的呢?我們是不是必須從它們所蘊蓄的高尚社會中才可以修詣到呢?當然如此。”人的天性既然不能完美,大學便是紳士的溫床。這一點好像在西方沒受到多大懷疑,那種懂得一點專業術語,卻獐頭鼠目、心存忌刻的人是不能作優等生畢業的,更不用說在選拔中出人頭地。
紐曼的另一段華美文辭則把大學描述成知識和思想的交換中心,他以為,在大學人們得以進行大規模的交往——純粹思想和學術的交往。學者們在不同的大學間選擇場所集會,當地“建筑物要宏敞,東道主要熱心。新的地點與環境,新知和舊交相見的興奮之情,某種地位或才氣所標示的高尚品質,與會者自身以及相互間領受到的友善空氣;精神的高漲,思想的流通,以及好奇心;清晨的聚談,野外的活動,配備充足也是受之無愧的美好膳食,不流于粗俗的歡樂,晚會,高明的演說,有聲譽的人們相互之間的研討,沖突,或猜測;有關科學程序,或預期,或失望,或矛盾,或成功的種種講述,以及華美的頌詞……它們的出發點在于促進相互間知識的即時而又直接的交通,促進一般的意見交換和科學與科學之間的比較與調整,促進學術方面與社會方面的眼界的擴張,促進每一個人對他選定的特殊學科的熱忱,以及對于與此特殊學科有關各種活動的高度忠心”。同樣也有理由懷疑這種描述在中世紀大學中是否完全落實,但是沒有這種主義信仰的支撐,歐洲的神學、哲學和科學恐怕不會有今天的進步。大學在現代社會當然也是一個政治和經濟的單位,有其作為社會人的行為。這方面,英美社會是有其功利主義流行的,但至少他們沒有抹殺大學本質去嘲笑理想主義。斯坦福大學周圍確有硅谷公司,但那與大學并不直接相干,師生在教室、寢室間不做思想和知識的交流而做方便面和三角褲的買賣,這情景恐怕在學店式的社區大學也未出現過。英美社會的保守主義精神,經過家長和校董事會的貫徹,使任何黨派、團體和個人的心血來潮,以及階段性的社會毀壞行為都難以闖入校園。
在中國,大學仍然不是一個十分確定的事物。一百年前,我們剛剛決定要辦大學;二十年前,大學是否要辦下去是個嚴峻的問題。今天的問題,是大學怎么辦下去。這種混亂的局面,要歸咎到近代激進思潮疊加的歷史。中國現今所有大學都不是古代教育的自然延續,而是在動蕩環境中,仿照歐、美、蘇學制新弄的拷貝。在此過程中,曾不得已地以“救國”或其他社會目標為目的,“徒襲皮毛”地搬用教科書,既與中國古代的教育傳統脫離,又與西方人文精神隔膜。辜鴻銘想要他的幕主張之洞充當紐曼,發動“中國的牛津運動”,這當然是徒勞的,因為清朝的政府和書院已缺乏創新并喪失理想。“戊戌”以后,幾代人的理想主義隨著政治和社會變革的失敗而受損,這是民族的悲劇,更是每個個人的不幸。如果一個人的短短一生被置于人文精神淪喪的氛圍,他便難以成為自己的主人。即使躲在人文主義的最后堡壘——大學里,也難免變得粗鄙、猥瑣。全社會的語言乏味、面目可憎,令人不堪。喪失理想之后的玩世不恭、風花雪月,叫人心寒。當然,最不正派的是嘲笑理想本身。自己不能找回人格的完美,還阻攔別人的努力,就像在低照度下生活已久的人,反而說光是多余的。大約是中國缺少“牛津運動”這樣的理想主義的道德拯救,就常常讓小人與君子混淆,痞子比紳士神氣。這恰恰就是我們需要知道一點紐曼的原因。
(原載《探索與爭鳴》,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