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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哲學》仍然可讀

193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王造時、謝詒征從英文翻譯的黑格爾《歷史哲學》,這是第一個中文全譯本。同年,商務還出了朱謙之的《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此前,上海的神州國光社先有一本王靈皋翻譯的《〈歷史哲學〉綱要》(1932),是選譯本。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在20世紀30年代炙手可熱,賽過今天的福柯、哈貝馬斯。

黑格爾早已被判為“一條老狗”,在“后現代”的話語甚囂塵上的時代,要不要再讀黑格爾更是成了問題。在這個時候,上海書店出版社重版了1956年三聯書店版的王造時先生譯《歷史哲學》《歷史哲學》,(德)黑格爾著,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印數五千本,2001年又改裝封面,列入豪華版的“世紀文庫”,再印三千本,看似逆勢而動,不識時務。然而,我們卻是由衷地為出版家的膽識叫好。

我們這一代,都佩服過黑格爾。不少人有死啃《小邏輯》的經歷。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思想界恢復活躍,新說卻還未曾大量涌入的時候,大家都還會尋著馬克思,自然而然地上溯到康德、黑格爾。當年讀書時,復旦歷史系資料室里,三聯版的《歷史哲學》一書難求,和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并稱兩大熱門。當時在校搶讀《歷史哲學》的原因,還不僅是黑格爾,更因為譯者王造時是著名的“七君子”之一,是本系已經去世的名教授。

“姜還是老的辣”,黑格爾有自說自話的地方,但他的雄辯、精辟和洞察力是后世很多思想家難以企及的。“后現代”話語連篇累牘,啰唆了一大氣,有時真不及老黑格爾一句話。如他說:“東方人知道只有‘一個’是自由的;希臘和羅馬世界知道‘有些’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知道‘全體’是自由的?!?img alt="《歷史哲學》,第11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EDBDA/13302741805292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773599-e0R8R9Q9dB7UKezSOrvHWlOfBKeCMW9X-0-5c9300f2013d41276c4ecf230723d3de">他更說中國是:“皇帝對于人民說話,始終帶有尊嚴和慈父般的仁愛和溫柔,可是人民卻把自己看作是最卑賤的,自信生下來是專給皇帝拉車的?!?img alt="同上書,第14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EDBDA/13302741805292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773599-e0R8R9Q9dB7UKezSOrvHWlOfBKeCMW9X-0-5c9300f2013d41276c4ecf230723d3de">這種說法,拿來看世界歷史,很多還是管用。另外,老一輩的譯者謹慎仔細,王造時先生在二三十年內磨出來的老譯本,也不是近來的“狂譯運動”中人能夠輕易取代的。

《歷史哲學》集18、19世紀歐洲啟蒙思想大成,隱含了“進步主義”“歐洲中心主義”,乃至“日耳曼精神永恒論”的歷史觀。他認為,“世界精神”如同太陽運行一樣,從東方開始,到西方結束?!袄硇浴痹谌斩澜缱罱K實現了它的自由。這種理論過于自信,容易滑向納粹般的獨斷和暴虐。如今的哲學家清算起來,覺得抱有“絕對精神”的黑格爾難辭其咎。但是研究歷史和研究哲學,在方法上可以不同。歷史學家不會輕易讓黑格爾為希特勒負責。因為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并不是一個狹隘的德國民族主義的理論,相反,它是一種世界主義,他呼吁“理性”在全球的勝利。黑格爾也不是一個威權主義者,他的“世界精神”中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這些合理內核是不能隨便拋棄的,借用前人的話:不能潑臟水的時候把孩子也倒掉。

黑格爾其實很懂得活生生的歷史?,F在大家都不喜歡他嚇人的“理性”框架,但是把他的“絕對精神”框框去掉,他的歷史感仍然很好。他不是漢學家,但是談論中國的時候,黑格爾是關心中國真實的。就在他寫作《歷史哲學》的時期,1793年英國馬戛爾尼使團訪問了中國?;貒螅笔顾巩敄|寫了游記,畫師威廉·亞歷山大畫了圖畫,在歐洲傳媒上描述了一個陰霾四起的乾隆末年。他們描畫出了真實的中國18世紀,有許多官員們在運河上、城門口任意鞭笞百姓的暴政畫面。黑格爾感到這和過去耶穌會士傳達的“康乾盛世”“禮儀之邦”的形象很不相同,便馬上在書中對伏爾泰以來的歐洲“中國觀”做出修正。正是他停止了歐洲人對中國淳風美俗的贊美。我們可以說黑格爾用“絕對精神”對中國文化宣判的死刑是不公正的,但如果去掉他的理論框架,說他指出了中國自乾隆以來遭遇到的近代社會困境,應該說是相當確鑿的。比較當下一些沒有歷史感的浮華辭藻,黑格爾是懂得歷史真諦的。研究中西思想交流的時候發現:黑格爾雄辯而嚴密的“中國觀”,開創了一個時代,影響后人,至今不止。

中國20世紀學術界,形形色色西方理論中數黑格爾哲學影響最大。20世紀70年代時,上海工廠里的班組長也會在班前會上用上“反思”這個詞。黑格爾著作的大量翻譯和研究,更可以證明這一點。前輩學者喜歡黑格爾是有原因的。許多思想家只顧講自己的思想,唯有在黑格爾著作中,你可以看得到幾百年間全歐洲的近代理性主義實踐。他用德國哲學方式,靠一個最高理念,總結了英國、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的經驗。《歷史哲學》是哲學家寫的“大歷史”,他并不是要建立一套信史,他只是借歷史推銷他的“理性”。這種“空疏”,現代史學家不必追究。

黑格爾確實是拿了歐洲的經驗來規范別的民族。例如他拿基督教來衡量中國,說中國沒有宗教,中國人不懂得自由。這種觀點今天的歷史學已經做出修正,人類學研究表明原始部落的信仰中,也都包含了不同形態的理性。今天大部分人已經同意,歷史并不是必須遵守一個模式發展的,歐洲的經驗可以參照,卻不應模仿。黑格爾的史觀當然是必須克服的,但是他從歐洲經驗中提煉出來的理性和自由,卻是我們不能拋棄的。如果我們不讀黑格爾,不理解本意,連批評他的資格都沒有,更遑論超越。所以即使在最后的意義上,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仍然值得一讀。

最后,還是想到了譯者王造時教授。因為譯本中沒有任何王先生的信息,爰就方便所及,抄錄些許,以饗讀者。王造時(1903—1971),江西安福人,與羅隆基同鄉。1917年考取清華,參加組織了清華的“五四運動”。1925年去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留學,1929年獲政治學博士學位,后在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任研究員。1930年回國,任上海光華大學文學院長兼政治學系主任,開始發表抗戰言論。1936年11月,因參與組織上海文化界救國會的活動,與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沙千里、史良一起被捕,史稱“七君子事件”。1946年在上海創辦自由出版社。1951年起,任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華東軍政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等。1957年被劃為右派。

1932年,王造時因主編《主張與批評》《自由言論》等雜志,被指為“言論荒謬”而停止教職??赡芎茉缇蛣邮址g,但《歷史哲學》的定稿應該是在這一失業時期完成的。當時他除了以留學博士的名頭掛牌當律師外,真正能夠賺錢謀生的是翻譯名著。這幾年里,他還翻譯了莫瓦特(R. B. Mowat)的《現代歐洲外交史》(1934)、《近代歐洲外交史》(1935),萊丹(John Holladay Latane)的《美國外交政策史》(1936),拉斯基(Harlod J. Laski)的《國家的理論與實際》(1937)、《在危機中的民主政治》(1940)等,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我們知道,從嚴復以來,為商務印書館翻譯西方名著是能賺錢的。

“五四”一輩的王造時,一生持政治自由立場,從事西方政治學研究。中國若有自由主義者,他應是老前輩。20世紀50年代取消政治學、社會學,他和另一位著名社會學家陳仁炳一起落戶歷史系。不知是否當初就是因為了翻譯黑格爾《歷史哲學》,戴上了這頂“歷史”帽子,才被歸到歷史系的??上?971年被迫害逝世,我們都無緣受教。


又記:1949年后,“七君子”中多有騰達,王造時則境遇頗不洽,一人留在上海。王先生雖頂數項頭銜,但因曾反對訂立《蘇日中立條約》,有反斯大林之嫌,不得重用。本文發表后,見2001年第6期《世紀》雜志馮英子《我與王造時先生的交往》,知其家庭情況。家室之內,夫人鄭毓秀;兩個兒子:均陶和經樞;兩個女兒:海若和海容。均陶、經樞和海若先后患精神分裂癥去世,海容在“文革”中受迫害死去,詳細情況可參該文。

(原載《文匯讀書周報》,2001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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