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沙龍女主人
在維爾莫蘭之后,法國就再也沒有真正的沙龍女主人了,一個時代消失在韋里埃堡古老的壁爐后面。
法國人阿蘭·維爾貢德萊為瑪格麗特·杜拉斯寫傳,為了讓讀者對女作家的智慧和魅力有直觀感受,他用了一個看起來有點奇怪的比喻,“她可以說是一個路易絲·德·維爾莫蘭”。阿蘭也沒有故弄玄虛,在20世紀(jì)上半葉巴黎文化圈,維爾莫蘭這個名字確實很容易讓人領(lǐng)會到字面之外的意思,當(dāng)年她“王后”一般的地位,讓人想起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倫敦布魯姆斯文化圈受到的寵愛。有人說,在維爾莫蘭之后,法國就再也沒有真正的沙龍女主人了,一個時代消失在韋里埃堡古老的壁爐后面。維爾莫蘭一生中,傾慕她的名士無數(shù),唯有三個人的名字足夠壓過她本身的光芒——圣埃克蘇佩里,科克托,還有馬爾羅。和其中任何一個人發(fā)生的故事,都能讓維爾莫蘭不會被人忘記。
德·維爾莫蘭家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菲利普國王時期,最初經(jīng)營谷物栽種,幾代積累后成巴黎巨富。到維爾莫蘭和她兄弟姐妹這一代,這個家族早就衣食優(yōu)渥,只管到上流社交圈中練本事,別的什么也不用干了。他們家在巴黎市區(qū)的榭茲街有個大宅,在近郊韋里埃地區(qū)擁有一座老城堡,維爾莫蘭就出生在堡里。她父親去世后,一家人常住巴黎,因為母親虛榮好熱鬧的個性,家里名流訪客不斷,多半人居然就被還沒有完全成年的維爾莫蘭吸引了。她自然有美貌,小說家保羅·莫朗是她父親好友,見到這個女孩也忍不住驚奇,贊美她有紫羅蘭的明眸和山茶花的面龐。傳聞維爾莫蘭形態(tài)并不完美,少女時期臥病三年傷了髖部,走路便有些微跛,可傾慕她的那些人覺得這種步態(tài)也很迷人。幾十年后,為維爾莫蘭寫傳的一個法國女記者分析,維爾莫蘭最大的吸引力其實不在容貌,是性格中那種強烈的質(zhì)感,“她是最好的女人,也是最壞的女人”。文學(xué)天分就不說了,那似乎是這些貴族少女生下來就有的東西。此女自由率性,談吐幽默,懂得傾聽,朋友們和她在一起常被逗得大笑。花起錢來也很豪氣,經(jīng)常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昂貴的禮物,送給哥哥和自己的仰慕者。據(jù)說她一輩子只用一種品牌手袋——路易·威登,因為這個品牌的Logo和她名字的縮寫一樣。總之,維爾莫蘭有本事把每一個最平常的日子都變成開心的節(jié)日,完全具備了沙龍女主人的資質(zhì)。
從20世紀(jì)30年代到60年代,韋里埃堡成了巴黎名流聚會的中心,人們提到它,就說是維爾莫蘭的“藍色沙龍”(Bleu Salon)。“Bleu Salon”這個詞最初是對17世紀(jì)貴族夫人朗布依埃家客廳的專指,從那里誕生了法國沙龍文化。朗布依埃夫人把巴黎名士高乃依、黎塞留、帕斯卡、拉羅什福柯都聚會在她的“藍色沙龍”,也確立了幾代法國沙龍女人的所謂使命:喚起思想的靈感,預(yù)期他人的心靈。到18世紀(jì)法國,朗貝爾夫人、萊斯比納小姐等人的沙龍甚至能直接影響法蘭西學(xué)院的最終人選。19世紀(jì)美國作家艾米麗婭·基爾·梅森梳理《法國沙龍女人》,把沙龍繁華落盡的終點放在了雷卡米埃夫人的林間修院,夏多布里昂寫《墓中回憶錄》,每完成一個章節(jié),都先在雷卡米耶夫人的客廳里朗誦給賓主欣賞,然后才送到外界發(fā)表。1848年夏多布里昂去世,梅森筆下的法國200年沙龍歷史也就散了。她不知道半個多世紀(jì)后還會有一個維爾莫蘭,她的韋里埃城堡里流著朗布依埃夫人客廳的“藍色”血脈。20世紀(jì)上半葉的巴黎也成全她,像啟蒙時代一樣,給沙龍女主人送去一眾有資格被寫進世紀(jì)文化史的人。而她維爾莫蘭,氣質(zhì)和才學(xué)都像是17世紀(jì)沙龍女主人塞維涅夫人最直接的繼承者,就連她書信寫作的天分也一并留在了維爾莫蘭的身上。維爾莫蘭是詩人,也是小說家,但唯有她的書信體寫作創(chuàng)立了一種優(yōu)美文體,受到朋友們最高的推崇。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了她的部分書信手稿,巴黎城市歷史博物館也存了她和科克托之間的通信,有人已將他們從1934年到1969年間的全部通信結(jié)集出版。20世紀(jì)50年代到60年代,法國評選10位最有公眾知名度的作家,維爾莫蘭是其中一個,另一位女性是西蒙·波伏瓦。可惜維爾莫蘭在社交圈的名聲慢慢將她的文名覆蓋了。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維爾莫蘭回到法國,再沒有離開過韋里埃城堡。她家客廳里的大壁爐成了巴黎社交圈的象征,誰被邀請坐到這個壁爐旁邊聊天,意味著他已經(jīng)得到某種認可,第二天消息就會在這個圈子里傳開。作家保羅·莫朗說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巴黎舉足輕重的人物能數(shù)出700個左右。看看出入維爾莫蘭家中那些人的名字,至少也占了這700人里最精華的1/10。一類是文人學(xué)者和政治名流,像詩人科克托,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莫里亞克,著名出版商加斯東·伽利瑪,名記吉羅。還有就是演藝圈名人,包括導(dǎo)演路易·馬勒和特呂弗,明星讓·莫羅和碧姬·巴鐸。可可·夏奈爾也是維爾莫蘭家中的常客,她們因為都愛詩人科爾托而成密友。在那些矜持嬌柔的巴黎貴婦人堆里,這兩個女人彼此冷嘲熱諷,也不至于礙了交情。維爾莫蘭出一本新詩集,夏奈爾讀了5頁就看不下去了,并且親口告訴了維爾莫蘭。女詩人很生氣,夏奈爾就以自嘲來安慰她:“你知道,我是一個文盲。”
維爾莫蘭曾是寫《小王子》的安東尼·圣埃克蘇佩里的未婚妻,今年《費加羅報》還將他們的舊事拿出來細說了一整版。《小王子》是安東尼1943年寫的最后一本小說,讀者通過“玫瑰”的故事了解到他對妻子康素羅深懷的愛慕和痛苦。安東尼的第一部小說卻是寫給維爾莫蘭的。他們相遇那年維爾莫蘭20歲,兩人一見鐘情,訂婚,可很快又解除了婚約。維爾莫蘭后來解釋自己不辭而別是因為家里不愿意她嫁給危險的飛行員,她自己也覺得安東尼不適合做丈夫。有一次他們一起到瑞士度假,安東尼一路都在談?wù)撍切┏綁m世的飛行,維爾莫蘭喜歡的話題卻是“溫暖的家,冬天坐在火爐旁的新沙發(fā)”。維爾莫蘭沒有說出真正的想法:除了一個空洞的貴族頭銜,安東尼一無所有,他給不了她表演人生的舞臺。她要的家必須豪華安適,至于這個家里有什么樣的男主人,孩子是否圍在爐邊,她并不那么在意。對于維爾莫蘭來說,她有自己就夠了,只要身邊總是圍滿傾慕她的朋友。安東尼為這段感情傷心了很多年。1929年,他寫出第一部小說《南方航線》,里面寫飛行探險,也有他自己的感情故事,飛行員雅克·伯尼悲劇愛情的女主角就是維爾莫蘭。小說出版后,安東尼趕到巴黎去見維爾莫蘭,把手稿作為禮物送給她,上面只寫了一句話:不要忘記我太多。維爾莫蘭這時已經(jīng)離婚又再婚,嫁給了一個伯爵,過著一生中最安適的生活。對《南方航線》她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安東尼期待的熱情評價。至少她不認為這部小說對她有多么重要,沒過幾年她就把安東尼送她的手稿出售了。維爾莫蘭的嫂子說,安東尼在維爾莫蘭心里只是過客,當(dāng)年的訂婚不過是一個青春游戲,她可以每個星期都宣布和人訂婚。1954年,莫爾維蘭寫了小說《某夫人》,里面隱約有賣手稿的情節(jié)的影子:一位貴族將軍的夫人,為償還債務(wù)將丈夫送給她的鉆石耳環(huán)賣給了珠寶商。也許是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賣掉手稿的做法有點自責(zé),維爾莫蘭在小說里面為耳環(huán)安排了一個好結(jié)局——一番周折后,耳環(huán)最終又被送回到某夫人的手里。在這個過程中,某夫人找到了自己的愛情,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某夫人》被認為是維爾莫蘭最成功的小說,她的導(dǎo)演密友路易·馬勒將小說改編成電影,主演是她的明星女友讓·莫羅。前兩年法國評百部經(jīng)典電影,《某夫人》還入選了。
維爾莫蘭和馬爾羅這段感情也有很多傳聞。最終他們葬在一起,符合了愛情歷經(jīng)磨難終成正果的理想形態(tài)。1933年兩人相遇,據(jù)說也是一見傾心。維爾莫蘭當(dāng)然不會和一個時刻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左翼冒險者在一起生活,就像當(dāng)初她沒有選擇跟隨安東尼。但在馬爾羅的極力勸說下,維爾莫蘭開始認真對待自己的寫作天賦,她飛快寫完第一部小說,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后立刻走紅。這之后他們各自過自己的人生,直到1966年,已經(jīng)位居法國文化部長高位的馬爾羅和維爾莫蘭決定一起生活。馬爾羅與妻子馬德萊娜分居,但沒有離婚。不久后他就住進了韋里埃城堡。幾乎所有關(guān)于馬爾羅的生平資料,都把維爾莫蘭看做他一生中最后的愛人,但1999年維爾莫蘭的外甥女蘇菲寫了一本《依舊愛》,披露了自己和馬爾羅的情人關(guān)系:維爾莫蘭死后,馬爾羅愛上了蘇菲,他租下城堡的一部分,和蘇菲在那里度過生命里的最后6年。1973年馬爾羅訪問印度、孟加拉國,會見英迪拉·甘地和拉赫曼,陪在他身邊的便是蘇菲。蘇菲回憶,姨媽維爾莫蘭到老年仍然極富魅力,“她讓馬爾羅著迷。她總能讓每一個男人著迷”。但以書中的描述,他們的愛情似乎很快就倦怠了,他們頻繁爭吵,感到困惑。這是兩個都習(xí)慣成為中心的人,維爾莫蘭到后來已經(jīng)完全不能忍受馬爾羅,因為她請來城堡做客的朋友最后都圍在馬爾羅身邊。另外一篇寫維爾莫蘭的傳記文章也提到,自從馬爾羅到來后,一直是維爾莫蘭光輝領(lǐng)地的韋里埃堡就完全被馬爾羅的影響力所覆蓋,包括維爾莫蘭自己。
在那個年代的巴黎名人圈里,流行玩“普魯斯特問答”。對于“你喜歡怎樣死”這個提問,維爾莫蘭的回答并沒有多么浪漫和特別,她希望“死在自己的床上,全家人流著眼淚圍在我的周圍”。事實上,她被葬在城堡花園里的一棵櫻桃樹下,墓邊有石凳和青銅桌,長凳上刻著她喜歡的三葉草,還有她古怪的格言——“救命啊!”一切都按照了她死前愿望,就連放在草坪上的青銅桌的重量也是她囑咐過的,“要輕而又輕,這樣我那顆裝在橡木棺材里的靈魂在草地里才會感到輕松”。1976年11月23日馬爾羅去世,也被安葬在維爾莫蘭的墓旁。
(2007.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