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電訊博士
- 若愛重生:周旋1946
- 納蘭香未央
- 9508字
- 2019-03-25 17:40:07
做我們這種職業,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壓力、莫名其妙的挑戰,但最終會有一種東西讓我們從混沌霧霾中走出來,讓我們豁然開朗——這就是信心。隨著經驗的增長,會對那些自身錯誤的判斷感到心痛和自責。
第二天早上,沁梅從宿舍出來,知道胡文軒馬上會派車來接自己去軍統上海站,就想先去和自己父親說一聲,加之和父親告個小別,她記起昨天分手的時候,父親告訴她今早要去南京參加國防會議。
遠遠就看到一輛高級軍用吉普車停在辦公大樓前,兩個勤務兵正在將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盒子搬上車。車子旁站著一個瘦削干練的青年軍官。他隨時隨地不自覺展露的筆挺軍姿,讓沁梅認出是程睿,這種獨特的軍容風采是他在德國軍校受訓的結果。
前兩天沁梅剛到這里,江靜舟專門介紹她和程睿認識。沁梅因此了解到程睿的身世背景。他是父親盟兄程鵬霖的兒子,在他父親殉國后,自己的父親就將他接到身邊,期間還專門疏通關系,送他去德國學了兩年軍事,學成歸來就進了軍隊任職。他今年24歲,是個少校,雖然不夠級別,卻在警備師代理情報處長一職。也是我黨特工,颶風小組的基干成員之一,代號“雷表哥”。
程睿為人機敏沉穩,篤誠細致,很得江靜舟欣賞和信任。他在給沁梅介紹的時候,專門吩咐她認程睿為大哥:“從父輩這代論,你們本來就應該是義兄妹,以后更要像親兄妹那樣相處才是。”程睿從此將沁梅當做親妹妹般愛護,兄妹結緣一生。
此刻,沁梅看到電訊科長唐玉從另一邊走來,笑著問他:“程處,這都是些什么啊?我看半個城隍廟都叫你搬回來了!”
程睿笑道:“是上海的小吃特產,師座吩咐專門給寧蘭小姐買的,這次一塊帶去南京。”
唐玉感嘆:“唉,難怪人人都說咱師座愛女情深,這父愛無邊吶!要說師座那樣強悍的男人,卻又是這份慈父心腸……寧蘭小姐真幸福!”她感慨著走了。
“沁梅,是來找師座嗎?”程睿無意發現另一邊走過來的沁梅。
“也沒什么事……大哥你今天是陪我表叔去南京嗎?”
“是的。他在里面呢,你進去吧!”
“不了,我就是和他說一聲,你幫我打聲招呼就好,我今天去我養父那里。”她說完就要轉身。
程睿忙叫住她:“小梅!三叔他在辦公室呢,你自己去和他說一句吧!”他的語氣里有兄長般的期待和勸勉,聽到沁梅心中唯添酸楚。
“不用了,你們也一路平安!”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軍統局上海站,胡文軒在辦公室里拿著一張紙邊看邊微微點頭。
“您讓我把重慶鄒惜韻一家,還有一些幫助過我的朋友名字都記下來給您,不是要去調查什么吧?您懷疑我嗎?是您的職業病發作了吧?”伏在他身邊的沁梅微微撅嘴道。
胡文軒反手拍了她一下:“丫頭說什么呢?沒規矩!”
他認真看著沁梅:“我是要讓你記住這些人,我也要記住,畢竟人家幫了你,是恩人,我會找機會報答他們的!”
沁梅點頭,半信半疑的神情瞞不過胡文軒。
“可別有樣學樣啊,和你表叔似的,說話那么尖刻!女孩家,要溫柔嫻靜。”
“您又說我表叔壞話,我不要聽!”
“你倒護著他!”
“他說您的壞話,我一樣護著您!”
“好好好,知道我閨女善良孝順!走吧,跟我去各處轉轉?”
父女倆起身出了辦公室,從一樓開始轉起。
看到英華內斂,風韻猶存的上司帶著如許大的一個女兒出現在大家面前,站里很多人都是萬分驚奇加不可思議的表情。尤其是那些暗戀著自己這位獨身上司的女軍官、女職員們,更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色。
胡文軒自然收獲到這種種驚羨、不解、失落的注目禮,他心中暗暗好笑,不免得意。
他給沁梅介紹著各部門的設置和功能,不知不覺來到三樓電訊處。
一個屬下來到他身邊:“老板,總局電話。”
胡文軒囑咐沁梅:“你先在這里等一下吧。”
“您去忙吧,我在這里隨便自己轉轉就好。”沁梅很輕松的狀態。
胡文軒點頭:“也好,你在電訊科看過,就回我那里。記住,原路返回,不要到那邊去!”他指指對面西側。
沁梅聽話地點頭。
這里的電訊科自然是沁梅格外關注的,此刻她知道也不可能看到太多隱秘的東西,不過是走馬觀花而已。于是她神情輕松自如地走了進去。
電臺,收報員、發報員、傳送電文者……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人很多,但是井然有序,不聞喧嘩聲,唯聽到滴滴答答的電報聲。
在這個肅靜的場合中,當一種深沉而魅惑的男中音傳入耳中時,沁梅就被好奇心指引,循聲而去。
在一個貌似小教室的房間外邊,那聲音漸漸清晰了,內容細聽來,沁梅更加感興趣。
“……提到無限不重復式密碼,我就不能不講到赫伯特·亞德利,他在美國被譽為‘密碼之父’,順便提上一句,我的老師曾是他的朋友。我這里想講一個有關他的著名案例:大家當記得那些年重慶的大轟炸吧?日軍屢屢出動大批飛機對重慶發動猛烈襲擊,委員長的官邸和防空洞都好幾次險些被炸,目標之準確令人詫異!據分析,每次空襲前,潛伏在重慶的日偽間諜都會提供關于重慶天氣狀況的電報,重慶一放晴便有日機來轟炸。咱們這方的密電組雖然截獲了一份由潛伏在重慶的日本間諜發出的密碼電報,但該密碼電報非常復雜,中方密電組的破譯專家們根本無法破譯……就是在這種情形下,亞德利來到了中國。”
沁梅承認,自己首先是被這種好聽的男中音所吸引,這種音色如大提琴般低沉舒緩,略帶悠揚,傳到人耳中有一種別樣的魅惑感。
站在近處,聽到了內容,沁梅更加心儀。無限不重復式密碼、重慶大轟炸、密碼破譯……這些詞匯都是沁梅這半年來主修的功課,她沒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就輕輕推開了這個教室的后門一條縫隙,悄悄向里面望去。
果然是一堂課的模樣。一個身著軍裝的年輕教官在講臺上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底下坐了幾十人在聽課,他們中間有著軍裝的人,也有穿著剛才養父給她介紹過的文職服裝的人,還有一些穿著便服的人,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沁梅心里琢磨,看來正如養父講的那樣,因為工作性質不同,這座大樓的人的服飾是不一樣的。
覺得自己這樣溜到后座聽課應該不會被發現,沁梅就趁著那位教官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空隙,像一條靈動的魚兒一樣滑入室內,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這里可以清楚地看清臺上的一切,前面周邊又都是穿便裝的,應該不會被引起注意。
教官回過身來,繼續講課。
他年紀很輕,身材很好,一身美式校官服勾勒出他修長挺拔的身形,系著很標準的軍用領帶、緊束的腰帶,肩上閃爍的少校徽章,帥氣的長筒軍靴,幾個細節精致不茍,和他背脊挺直,雙肩自然下垂的標準軍姿相得益彰,顯示出英氣外泄的軍人風范,似乎要讓人不由得感慨,好像這身挺闊有型的軍裝,就是為他這樣的身板專門設計定制的一樣。
此刻,手持一根教鞭的他氣度從容,侃侃道來,手勢和言語配合有加,生動迷人。
耳邊響著這種如大提琴般帶有磁性的音色,沁梅幾乎沒去顧得上留心他的面容,可當她認真看向他的臉龐時,卻一驚之下,幾乎叫出聲來!
原來是他!
就是那天在碼頭無意中看到的青年,那個身形悠閑散淡、臉上卻掛了百年孤獨和憂思般寂寥的男子。
沁梅悄悄打量著他,想起當時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種奇怪的熟悉感,此刻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他竟然是名軍官,這身軍裝讓沁梅找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卻原來眼前這個青年軍官,和自己的父親江靜舟有幾分相似之處,尤其是穿上軍裝后,這種感覺就格外濃烈——一樣的瘦長剛勁、輪廓感極強的臉型,一樣生動濃密的兩道劍眉,還有那愛微微抿起的略顯倔強堅毅的嘴角。
其實也不是全部原因吧,細細品來,他就是和父親掛像,究竟也是最多三分,可是自己那天產生的那種恍若前世熟悉相識的感覺又來自何處呢,沁梅再次困惑了。
那充滿磁性的悠揚舒緩音調還在繼續:“事實證明,亞德利不負眾望。當年咱們戴老板禮聘他來到重慶,國民政府授予他軍銜,又安排了三十多名留日學生給他,組成了一個情報小組,專門針對的就是詭異的日軍密碼!亞德利通過對截獲的日軍密碼電報分析發現,日軍為提高發報速度,以日文四十個字母中的十個字母代替十個數字進行電報編碼。這些密碼電報的內容應該是日偽間諜向日軍報告重慶能見度、風向、云高、風速的氣象密碼電報。”
“經過反復推敲論證,亞德利破譯出電報中出現頻率非常高的相同數字的含義,如‘027’代表重慶,‘248’代表正午,‘231’則是清晨六時。”
“但是密碼雖然破譯了,如果不將日偽間諜抓住,日軍很有可能再次換用密碼。偵破重慶的日本間諜案就成了重要的問題。亞德利小組通過截獲的更為復雜難解的新密碼編寫的電報,認定還有更加兇殘的深藏不露的日偽間諜。當時的一個異常現象引起了亞德利的注意——密布在重慶四周的高射炮部隊隆隆作響,敵人的飛機卻沒有被擊落過。這其中必有玄機。”
“亞德利先從新密碼入手,經過反復研究,發現日諜使用的密碼是無限不重復式密碼。電報中多次出現諸如‘her(她的)’、‘grain(糧食)’、‘light(光線)’等英文單詞。亞德利推測這名日諜采用的密碼編制方法為‘書籍式’,密碼的底本應該是一本英文小說,最終通過很多途徑,確定了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的長篇小說《大地》,并設法從已抓獲的日諜家中找到了這本書。”
“真相大白,原來這名間諜正是汪偽政權安插在重慶的耳目,他搜集到重慶方面的情報,將重慶高射炮最高射距1.2萬英尺(3660米)用密碼告知日軍。使得日軍轟炸機保持3660米的飛行高度,避開我軍高射炮的射擊,從而給重慶造成巨大的災難。”
“所以說,做我們這種職業,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壓力、莫名其妙的挑戰,但最終會有一種東西讓我們從混沌霧霾中走出來,讓我們豁然開朗——這就是信心。當然,隨著經驗的增長,會對那些自身錯誤的判斷感到心痛和自責。”
沁梅已經被他生動的講述深深吸引,她的腦海里也閃現出在重慶做“臥底功課”時接觸過的那些大轟炸慘案,卻原來,密碼的破譯,和一場戰爭的勝利有著這樣緊密的聯系。
“今天我們講到無限不重復式密碼,我舉了個美國情報專家的例子,下一次我會給大家一個更有信心的例證,那就是我們國家也有一位了不起的密碼破譯專家,他的風采可以說絲毫不遜色于外國專家,一樣在抗戰期間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年輕教官講到這里,眉飛色舞起來,他那兩道生動的眉毛微微揚起,露出孩子般生動有趣的神態來,長圓形的眼睛露出溫潤詼諧的笑意:“池步洲!大家聽過這個名字沒有?”
底下學生們紛紛交頭接耳,搖頭者居多,大家都充滿興趣和期待之情望向講臺上的教官,卻見那名被矚目者竟然頑皮一笑,嘴角上勾,現出一副得意神秘的樣子:“好了,要知根底,下回分解,下課!”
底下眾人哄笑起來,有人還在不滿意地嚷著。年輕教官用教鞭揮揮:“好了好了,不能每堂課都逼著我延時吧,你們不渴,我可是嗓子眼都冒煙了。”
有人忙上前遞水給他,有人還在笑著調侃:“誰讓您講的生動,每次課總讓大家聽不夠呢?”
沁梅也站起身來,想隨著慢慢散去的人群一起走開,卻看到那臺上被人圍著的教官用手中的教鞭指點著:“一、二、三、四、五、六、七,這一行第七排那個女生留下,其他人散開吧。”
沁梅不知所謂,卻感到身旁有女生拉她:“說的是你,楚教官讓你留下。”
教室中只剩下臺上的人,和后排的沁梅,兩人還隔得八丈遠。
“哎,那個蹭吃蹭喝的,過來吧!”年輕教官對她喊道,聲音竟然是冷冷的。
沁梅暗暗咋舌,卻原來這人早就察覺了自己的行徑,可他是如何發現的呢?
但是這種不客氣的語調還是讓沁梅心中不舒服,陡然升起一股無所畏懼感,剛才偷聽課的膽怯和不自在都溜走了。
看清楚抿著嘴、仰著臉走近自己的女孩,教官嗤的笑了:“我還以為……原來是個……哎,我記得附近沒學校呀?”
“你什么意思啊?”
“你難道不是個學生嗎?還最多是個初中生吧?”
“我看你最多是個幼稚園老師的眼光吧?”
“小毛丫頭嘴巴挺厲害吶?你是誰家孩子呀?大人會帶你來這個地方?不可思議!”
“這個地方咋了?龍潭虎穴,閑人免進?”
“龍潭虎穴的說法值得商榷,不過閑人免進是肯定的。天!小毛丫頭,嘴巴這樣尖刻!我可告訴你,這里不是亂說話的地方,小心把你關起來!”
他說著竟然繃起臉,做出了一個瞪眼恐嚇的表情來,看在沁梅眼里,好笑極了,只為他的那兩道生動的眉毛此刻夸張地豎起來,給她一種很滑稽的感覺。
“這家伙,真把我當小孩來嚇唬了。”沁梅心中好笑,面上還是嚴肅的樣子,她雖然沒答話,卻用行動做出了還擊——她也同樣瞪起眼睛,用一種倔強無畏的目光和他對視著。
“咦?這小丫頭,咋不怕人呢?”教官的權威受到挑釁,他似乎有點不習慣,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身上這身嚴謹的軍裝,露出困惑無奈的樣子。他還想說什么,卻見一個女少尉匆匆跑來:“楚總,老板讓您馬上去他辦公室,有緊急軍務!”
這位被稱為“楚總”的人點頭,將講臺上的一疊講義遞給女少尉:“給我送回辦公室。”
轉身欲走,卻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回頭對沁梅道:“小丫頭,快回家吧!哦,哪來哪去,原路返回,別去那頭!”
他指指西面,正是剛才胡文軒告訴她不能去的方向。這都什么毛病呀?怎么都是這個說法?西面究竟有什么?
沁梅正愣怔著,卻聽到那個“楚總”又撂下一句嘟囔:“哪冒出來這么個小家伙?膽兒真大!來這里聽課?聽得懂嗎?不是什么課都好聽的……”
他的聲音漸行漸遠,沁梅不服氣的哼了一聲,她有點猜出來他是誰了。
又閑散地逛了一會,沁梅果然聽話原路返回,來到二樓胡文軒辦公室。
未敲門直接進去,就看到養父正和一名軍人在談論著什么,那背對門而立的熟悉背影,不看正面沁梅也認出來是誰。
“好了,就先到這里吧!”胡文軒止住話頭,又招呼沁梅近前,給兩人做起了介紹:“阿梅,這位就是我早就說過想介紹你認識的一名……唔,算老師吧!楚天舒少校,才從美國回來的電訊情報專家,電訊博士,現任我們情報偵聽處的總破譯師。”
他又向楚天舒介紹著自己的女兒:“這個是我的女兒,沁梅,年紀雖小,也在重慶上過幾天電訊培訓班的,你們算是有些共同語言的?”
“豈敢?”沁梅搶過話頭:“爸您的話讓人家博士笑話了,我怎敢和如此高端人士有共同語言呢?您的話嚇死我不要緊,也要讓人家博士笑死了!好嘛,前后兩條人命。”
“丫頭沒規矩!”胡文軒又嗔又笑。
“你好,胡小姐,認識你很高興。”楚天舒認出沁梅后顯然開始有些吃驚,他的眉毛揚了一下,嘴角掛了了然一切的笑意,看在沁梅眼中,這笑意有點透著些古怪和淡淡的揶揄。不過此刻,他這番問候似乎是出于他的教養和禮儀,他向沁梅伸出手來。
沁梅卻將手故意藏到背后:“不好意思,我不姓胡。”
楚天舒困惑而難堪,露出一絲尷尬羞澀的表情來,他看看胡文軒,自己的臉倒先紅了。
胡文軒瞪了沁梅一眼,忙為鐘愛的屬下解圍:“哦,天舒,怪我沒說清楚,阿梅是我的養女,她的確不隨我姓……哎,對了,阿梅,你也不該姓江吧?你是你表叔的外甥女呢。”
“誰說我姓江啦?”沁梅頑皮一笑,又向楚天舒伸出手來:“郭沁梅,楚少校,你好!”
“郭小姐,認識你很高興。”楚天舒突然很靦腆的樣子。
“高興?不見得吧?我這個蹭吃蹭喝的小毛丫頭,估計是惹楚大博士您不高興了。”
“怎樣會?不過是一堂電訊知識普及課而已。你是站長的千金,盡管聽,隨便聽,很榮幸!”卻原來這位楚天舒少校口齒也不讓人。
“哈?”沁梅聳肩一笑:“可是大博士的課,我這個初中水平的人貌似該聽不懂呢?況且有人早認為,博士專家的課也不是誰都能聽的?”
楚天舒淡淡一笑,看似隨和無意,話里暗藏機鋒:“恕我眼拙,本來嘛,我也就是個幼稚園老師的眼光。多有得罪,郭小姐莫怪哈!”
“你們這都說的是什么彎彎繞呀?”胡文軒已經云里霧里。
沁梅忍不住笑著將剛才偷聽課的事情簡單同他說了。
胡文軒笑了:“你這丫頭總是這般淘氣!”他笑看楚天舒:“天舒的電訊普及課開了幾次了吧?通俗易懂,聲情并茂,在站里反響很好呀,阿梅,你一定要認真拜天舒為師,虛心向他學習才是!”
楚天舒不好意思地笑笑,沁梅撅撅嘴,不置可否。
胡文軒看看腕上的表:“該吃午飯了,天舒,你和我們一起吃吧?”
“不了,站長,我還有一份重要電文要譯呢,就不打攪你們父女了。”他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轉身走了。
“狂傲的可以,哼!還有點裝腔作勢的感覺!為工作還廢寢忘食啊?就不知道真假幾何?”沁梅對著他的背影白了一眼:“爸,您賺了,在哪里挖掘出這樣一個不吃飯光干活的機器?”
胡文軒搖頭:“淘氣!”
父女倆相對坐著吃飯,自然話題從剛才從這里走出的那個人開始。
“卻原來上次您和表叔提到的那個寶貝就是他呀,還真是個寶,又能講課,又能破密碼,還善于在上司面前表功,且伶牙俐齒,又冷又傲!”
“你聽聽你這個丫頭的話,還好意思說別個?這伶牙俐齒的名頭誰還爭得過你?想當年你在我身邊,小小年紀,那份厲害勁兒就讓人頭疼!我身邊的人誰又敢惹你這個大小姐了?”
“誰說的?方城叔叔就總夸我乖、懂事。方叔叔可是您的心腹愛將啊!”
“那是你方叔叔一向寵你、慣你的緣故!不過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那年我被關進了日本人監獄,方叔叔一直沒告訴你,后來你聽說了,哭了整整一夜,又一直嚷著要去監獄陪我坐牢。唉,雖然是孩子氣的話,我聽了這心里……這些也是你方叔叔告訴我的。”
“我一直特別為您驕傲的,總覺得那時候,您就是我心目中的抗日英雄!不過,您也落下了不少舊傷,那腰疼病,這些年還總發嗎?”
“還好吧。接著說剛才的話題。阿梅,其實那個小楚人挺好的,雖然是個大家出身的公子哥,可是相當的敬業,人也很單純,基本上是書卷氣味很濃那類人。我知道,站里有些女孩子給他起了‘冷傲王子’的綽號,無非是他和女同事、女下屬交往比較冷漠孤傲些,也是男孩子的小矜持吧,我倒喜歡他這點!”
“您豈止是喜歡他‘這點’?快聽聽您如今這語氣,再看看您剛才那態度,分明是喜歡他‘所有點’!哼!”沁梅又撇嘴了。
“唉!你這個丫頭就這點不好,嘴巴尖刻不饒人!”胡文軒直覺沁梅和楚天舒見面就有點針鋒相對的苗頭,覺得還是想提前給她提個醒比較好,就用貌似隨意的語氣暗示了楚天舒的出身:“他家在南京,據說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哥哥姐姐難免嬌慣些。他剛來站里沒幾天,他的姐姐嫂子什么的一群人就來探視過他,浩浩蕩蕩、沸沸揚揚,讓同事還笑話了!他當時那種不好意思、左右為難的樣子,我看著都蠻搞笑的。哦,對了,他的母親家,據說和蔣夫人家族沾點遠親什么的。”
“原來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呀,難怪!哈?還是個沾點皇親國戚味道的大少爺!我倒奇怪了,他這樣優越的條件,為什么不供職于南京呢?”
“傻丫頭,別再置些無謂的閑氣了!我告訴你這番話,是想提醒你,以后你來我這里,難免大家要見面的,不要太和他針尖麥芒似的。其實,你不了解他,天舒這個小伙子真的挺好的。”
沁梅不知道養父這番話是有感而發,這源于楚天舒到上海站前經歷的一番波折。
胡文軒就職軍統上海站站長后,為了加強電訊方面的力量,曾經在社會公開招聘專業人員。才回國的楚天舒前來應聘,他的個人資料和業余考核都是很拔尖的,胡文軒自然一眼就相中了他。但是當他親自面試的時候,竟然發現,這個叫楚天舒的青年才俊,竟然長得頗像一個人,頗有幾分自己的老對手——江靜舟的神韻!
想到自己和這個盟弟的半世恩怨,胡文軒決定還是不要一張這樣讓自己總糾結的臉成天晃悠在自己面前。感情戰勝了理智,他有充分的智慧,可以以一些吹毛求疵的問題當眾挑剔拒絕了這個年輕人。
而那個面容沉靜儒雅的小伙子竟然像是洞悉他的什么心思一般,毫不爭辯,微微笑著,收拾了資料走了。
一周后,胡文軒接到戴老板秘書的電話,說一個從南京總部派來的總破譯師馬上到上海任職。等那個穿著嶄新少校軍服的年輕人拿著戴老板親自簽發的任職手令,來到他的面前時,自認老謀深算、沉穩鎮定的他也難掩驚愕萬分的表情——竟然是他,幾天前自己拒絕的那個叫楚天舒的青年!
年輕的博士還是那樣安靜地笑著,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的,很謙恭有禮地向自己的頂頭上司報了到。
當天晚上,胡文軒就在電話里被戴老板臭罵了一頓,后來他又聽說,在這之前,戴老板才被總裁斥責過。他隱約感到這個青年背景不凡,于是專門翻看了他的個人資料,卻沒發現太多的東西。當然,他也明白軍統局的行規,某些人員的背景,對自己的直接上司,也是莫測高深的。
這種情形讓胡文軒憂心,他認為楚天舒來歷不凡,遲早會接替他的位置,因此他格外忌憚防范這個年輕人。可是通過兩個多月近距離接觸,他發現,這個二十四歲的有著海歸背景的公子哥兒,其實是個不錯的青年,為人謙虛,認真敬業,很守屬下本分。尤其是對待工作上,認真細致,盡職盡責。最讓胡文軒滿意的,是他的性格似乎很散漫恬淡,對權欲興趣不大,完全是一個書生氣十足的技術人員,胡站長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此刻,當著養女沁梅的面,他當然不會講到這番經歷,只是曲意提醒著養女別和這個有著特殊背景的年輕人太過別扭,以免生出事端來。
沁梅聰慧靈透,當然看懂養父的用意,嘴上雖不服輸,還是要用話讓他安心:“好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去招惹他,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再說,我也沒理由和他多見面呀?”
看著沁梅嘟著臉的樣子,胡文軒突然就覺得委屈了女兒似的,忙夾了塊排骨放到她的碗中以示安慰,又悄然間轉換了話題:“郭沁梅……”胡文軒貌似無意地嘟囔著:“嘿嘿,有點意思!好吧,郭小姐,多吃點肉,你太瘦了!”
“您又在瞎琢磨什么了吧?”沁梅對他不滿地鼓鼓眼。
胡文軒用筷子作勢敲了她一下:“你這個丫頭,真是越大越沒規矩了!就如剛才小楚被你那幾句話頂的有多難堪?幸虧那孩子涵養好。我只是在奇怪呢,小時候,我才接你到身邊時,你大伯伯對我說你叫沁梅,姓什么他都不知道。你又如何給自己安了個‘郭’姓?”
沁梅笑笑,先回憶起故人來:“大伯伯是最早撫養我的人吧?他都不知道我的真實姓氏的,估計是我生母就沒同他說起,其實我對大伯伯的印象都幾乎沒有了。這次在警備師,見到大伯伯的兒子程睿哥哥,表叔介紹說他長得很像他父親,我才依稀拼湊記憶中那點印象……”
她又接著養父剛才的話題:“我也一直蠻好奇我的真實姓氏呀。這次來了上海,見到表叔,我就追問他,是否記得我生父究竟姓什么?他被我纏的沒法,使勁回憶了,說是恍惚記得我的生父好像姓郭?他說堂姐、表妹的也太多了,并不能完全確定的,也就是個影子記憶罷了。”
“嘁!恍惚記得?這種說法能算數嗎?傻丫頭?你表叔出來也好久了,這種記憶根本不靠譜,依我看,你還不如……”
沁梅知道他想說什么,忙搖手制止道:“好了,不就是一個姓嗎?沒所謂的呀!就是它了,我就叫郭沁梅!不姓胡,也不姓江,省得你們再打架!”
胡文軒不置可否地搖頭。
沁梅心頭已經涌起了回憶。
此次從延安出發前,因為要編造假履歷,她就將自己的姓氏改成了繼父的姓——郭。
走前她特意來到母親和繼父的窯洞里,向繼父告別。
她看到繼父郭清寒微喘著躺在炕上,嚴重的肺病已經使他骨瘦如柴,懨懨的病體讓人看了心酸,這個往昔儒雅沉穩卻不乏軍人威嚴的縱隊政委,如今就是一個虛弱無力的病人。
她上前握住繼父的手,說著告別的話,又特意告訴他,自己將偽裝的姓名改成了郭沁梅,她要以這種形式,真正當一次他的女兒,也許對病入膏肓的他來講,算是一種別樣的安慰吧。她聽媽媽講過郭伯伯的經歷,他出生于一個書香門第,十五歲就參加革命,半生漂泊,媽媽是他的第一個妻子,但是他們并沒有孩子……
想到這些,沁梅很難受,望著繼父蒼白憔悴的臉哽咽難言下去。繼父理解地笑了,送給她臨行的囑托竟然是:“梅兒,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善良又感性,伯伯明白你的心!可是我也有點擔心,此行,你要用一個女兒的心,去理解體貼你的親生父親,去愛護他、襄助他。要記住,你的生父,他最不容易!”
是的,在沁梅的心中,這個給她諄諄教誨的人也是她的一個父親,是她的至愛親人!他曾經用博大的胸懷,給予了他們姐弟溫馨無私的父愛,又曾經用他淵博的知識,教誨了她很多人生道理和準則。即使有一點點機會和可能,她也愿意用他的姓冠在自己名字前,表達一份女兒的親情和心意。
吃過飯,胡文軒派車送沁梅回警備師宿舍。
沁梅前腳走,胡文軒就將行動處處長于德飆叫到辦公室。將沁梅寫下的人名、地址交給他,密令他徹查沁梅的履歷。
“就從重慶開始,當然,也許會牽出別的什么地方……總之,審查要嚴格細致,事無巨細的都給我匯報上來。涉及孩子的每個落腳點,都必須有三人以上的確切口供證詞,不得出任何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