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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兩個父親

  • 若愛重生:周旋1946
  • 納蘭香未央
  • 16132字
  • 2019-03-25 17:40:07

曾國藩曾說過,天下大事,必做于細。不“懂得”事的人,只知其大,不知其細。事情都是看起來簡單,做起來繁瑣細碎。所謂專業,無非是能精確地處理每個細節。目無余子,欲取天下,非但不能踏實做事,只怕會距離穩重成熟越來越遠。

顧傾城匯報完軍務,離開江靜舟辦公室。

江靜舟吁了口氣,將頭靠在椅背上,微閉上眼。他在回憶今天自己去見胡文軒的情景,他習慣性地將自己上午在那里的言行又暗暗在心頭捋了一遍,確認沒有太大的紕漏,才放下心來。

他不能確定胡文軒將以什么樣的態度配合自己的行動。關于解救紅色特工虞水蓉的行動,是上級組織交給他們颶風小組的一項重要任務。在老家拍發來的第一封電報中,明確指出臥底在日偽機構化名為柳芊倩的女子,是我們自己的同志,她就是颶風小組一直以來的隱形成員——霞表姐,在抗戰時期為我黨輸送了大量的日偽情報。抗戰勝利后,她因為所供職的日資機構為間諜組織,受到牽連被捕入獄。時逢國民政府懲治漢奸條例出臺,軍統局擔負著清查甄別漢奸、偽特的任務,此番解救她出獄就成為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情。而如何能順利解救她出獄,又不暴露她的真實身份,曾經是讓江靜舟很費深思的事情。

卻不料風波陡起,疑云再現。老家緊接著發來了第二封電報,指示江靜舟的颶風小組不得直接插手解救“霞表姐”的行動,而必須設法巧妙地將柳芊倩的身份和現狀透露給軍統上海站,說明她的真實身份是國民黨中統局在日偽特務機構的臥底,從而利用他們的力量將她解救出獄。

可是這樣一來,軍統局必然要徹查柳芊倩的過往經歷,那又如何確保柳芊倩作為我黨臥底的身份不被暴露呢?

鑒于此種困惑和擔心,許若飛自然要質疑這第二封電報的確定無誤性,所以背著江靜舟給老家拍發電報提出詢問,卻不料老家即刻回復了第三封電報,不僅依舊強調颶風小組應立即將柳的信息透露給軍統局,而且再三強調一個紀律——嚴令颶風小組不得親自插手解救柳的任何行動!這封電文措辭嚴厲,其中蘊含的命令決絕之態度也是少有的。

其實和他的屬下一樣,江靜舟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奧秘。但是作為資深特工,行動組的負責人,他不但要無條件服從上級的指示,還要約束底下人不得造次。最難的,還要以恰當的方式將此信息滲透給軍統一方。于是,他選擇了和胡文軒的直接攤牌,只為這項行動牽扯到的主人公,是他們兩人的重要故交。

這究竟是難得的機遇巧合,還是一場無法預知險情的必然開始呢?江靜舟的心中實在沒底。也許,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了。但是事關于她——虞水蓉,江靜舟無論如何難以平靜下來心緒!

是的,虞水蓉!這個容貌、才干、信念都極為不平凡的女人,這個和自己有過難解舊情的女人,這個有緣相聚卻無緣靠近,緣盡分手后卻畢生癡念的女人!

“蓮蓮,我該如何護你周全?”江靜舟喃喃自語著。三年前兩人分別時的難忘一幕,此刻又闖入到他的腦海。

一九四二年的陪都重慶,一個僻靜街道的咖啡屋中,江靜舟和虞水蓉相約見面。當年他們“離異”分手后,近十年未見,后來雖然重逢,在南京、上海、重慶等地相互配合從事諜報工作,但是由于環境嚴峻,任務繁重,兩人絕少有單獨約會的機會,更沒有時間暢述私情。

當時,因著秘密工作紀律,作為颶風小組的負責人,江靜舟并不知道眼前這個和自己有過難言的糾結情緣的人,還有一層秘密身份,她就是那個多次為他們小組提供日偽絕密情報的本小組的隱形成員——霞表姐。只知道她是臥底中統和日偽機構的我方人員,曾多次和時任淞滬師情報處處長的他合他作。鑒于工作的特殊性,往日的舊情難續,兩人都是痛苦糾結萬分。

此次,虞水蓉約江靜舟見面,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自己已經參加了遠征軍,即將赴緬作戰。

虞水蓉還是那樣清麗脫俗,她的美麗何時何地都散發著奪人的光彩。但是如今看在江靜舟眼中的,滿滿的是一個溫柔嫻靜女人濃濃的哀愁。

她似乎也有很多話要對他講,可是兩人碰面不到五分鐘,刺耳的防空警報陡然間響起。江靜舟拉著虞水蓉沖出咖啡屋,隨著避難的人流進入到附近的一個防空洞中。

沒想到這場空襲時間是那樣的長。漸漸的,防空洞中有人因為恐懼開始哭泣,空氣也越來越令人氣緊。

身處這種境地,逼仄的環境,擁擠的人流,裹挾其中的江、虞二人幾乎貼面站立,互相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他們似乎忘卻了時空,彼此都憶起往事。

虞水蓉身上好聞的味道絲絲傳入江靜舟的嗅覺中,令他有瞬間陶醉的感覺。其實誰又能相信?結婚三年,兩人如此親密接觸,竟然是頭一遭!

只為那場婚姻就是一種偽裝,而非真情,掩護著他能夠進入到她表哥的軍隊任職,也掩護著二人能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搜集情報,傳回老家。

三年尷尬別扭的假婚姻讓兩人心力交悴,當他們終于掙脫那個桎梏的時候,才明白彼此的心上都是掙扎的痕跡,情傷累累……

此時的江靜舟糾結難耐,他在默默忍受著防空洞越來越稀薄污濁空氣的侵襲,也在暗暗抵御著向心愛的人坦述心曲的沖動。

虞水蓉似乎察覺到什么,其實她的內心何嘗不是百轉千回般情思暗涌?她輕啟朱唇,吐氣如蘭:“致遠,你今天想對我說什么嗎?在這里……方便說嗎?”

江靜舟微笑搖頭:“此刻,我只想千萬別出事才好。這場空襲快快過去,往日那些防空洞慘案不要重現……怎樣護你周全才對?”

他拉虞水蓉到自己左方,那里離一個通道更近些,能多一點空氣流通。

虞水蓉深情地望著自己從少女時代就暗戀的男人,這個總像和自己無緣的男人,這個和自己空守三年假夫妻名分,朝夕相處,卻守身如玉的男人,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輕聲呢喃:“此刻死了,我也無憾了……你懂!”

自己暗藏心底的女人用溫婉柔順的語氣說出這番話,卻讓江靜舟瞬間萌生出軍旅男兒的豪情,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給她最有力的鼓勵:“別怕,馬上就會過去,我們都會活下來的!我在想,有些話,要到一定時間才該對你講,起碼那時不再有空襲,不再有死亡和流血……”

漫長難捱的空襲終于結束,但是兩人留給彼此這次約會的時間也到了。出了防空洞,他們依依惜別,江靜舟終于沒能說出自己即將奔赴異國戰場的事情。

望著虞水蓉漸行漸遠的倩影,他的心中卻欣慰莫名:“多美的女人啊!她天生應該屬于和平,屬于世界上最美好的時代,而不是讓她去面對流血、犧牲,讓她傷悲、流淚!”

三年過去后的今天,抗戰結束,和平卻還似乎遙遠。江靜舟如今又要面對如何解救心上人的困境和迷局。

“無論如何,蓮蓮,我都要護你周全!”他輕聲呼喚著她的小名,暗暗咬緊了唇。

同一時刻,胡文軒在辦公室里也正一遍遍陷入到往事的回憶中。

唉,怎能忘記?當年在廣州,他還未來得及弄明白盟弟江靜舟的政治身份,那場重大的打擊就向他襲來。

江靜舟竟然突然牽手虞水蓉。

雖然有些蛛絲馬跡,但是在胡文軒眼中,起碼是缺乏太多的合理性和應有的感情基礎,江、虞二人就突然走到了一起!

當虞水蓉將自己已經和江靜舟訂婚,兩人即將赴虞水蓉表哥封正烈獨立團任職的事情告訴他時,胡文軒無比震驚,精神幾乎崩潰!

自己暗戀了十幾年的青梅竹馬的愛人,即將被自己最好的兄弟奪走,這份心痛讓胡文軒差點吐血。

他拔出槍,沖到江靜舟的宿舍找他理論,甚至是想和他決斗!士可殺,不可辱;朋友妻,不可欺!他要向他的盟弟要個說法!

他沒有找到江靜舟,他似乎失蹤了,但是卻被盟兄程鵬霖攔下。

胡文軒記得當時自己紅著眼睛對盟兄吼道:“江靜舟奪人所愛,不是義不義氣的問題,我敢斷定,他一定是共產黨!他這是在踐行‘共產共妻’的德行!”

可悲的是,不但自己的盟兄怒斥了他此番話的荒謬和絕情,就連虞水蓉,也直言告訴他:你胡文軒完全是單戀情結,我虞水蓉從來沒愛過你,我愛的是江靜舟,過去就是,從來就是,永遠會是!

胡文軒完全敗北,如同一只斗敗的公雞,沮喪絕望。

轉機似乎后面出現過,但事實證明那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半年后,雙雙到表哥封正烈189師獨立團任職的江靜舟和虞水蓉宣布結婚。程鵬霖和胡文軒都收到了請柬。

胡文軒自然沒去,他獨自將自己關在宿舍里生悶氣,卻意外得知有江靜舟的親戚來找。

當兩個農家妹子打扮的年輕女子抱著一個一歲多的女童出現在他面前時,胡文軒敏感地意識到了什么。

他駕車將兩個女人和那個女童帶到了江、虞成婚的那個教堂,親眼看到了一場好戲。

那一刻,身著新郎服裝的江靜舟吃驚而惶恐的面容,那兩個農家女傷心憤恨的神情,還有虞水蓉的無奈與尷尬……一切都讓他感到快意和舒暢。

但是他的計劃卻沒有得逞。首先是自己的盟兄程鵬霖出面安撫了兩個農家女,緊接著他又拉著胡文軒一起,將她們帶離了婚禮現場。

胡文軒終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在他和程鵬霖任職的軍中招待所里,大哥接過女人手中的孩子,塞到他的手中,讓他帶孩子出去買點吃的。而大哥自己卻關上門,在獨自詢問著兩個農家女一些話題。

胡文軒知道大哥對老三的一貫偏心,但是終究未敢違拗他的意思。他抱著女孩在街上轉了一圈,奇怪的是,這個孩子和自己好似天生有緣,她一直靜靜窩在他的懷中,不哭也不鬧。

這是胡文軒第一次抱孩子,這個眉間有著胭脂紅痣的女孩,從此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他當時自然不知道這就是他們養父女結緣六十年的開始,只是女孩身上好聞的奶香味,給從未做過父親的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他不知道自己大哥用什么方法說服了那兩個從湖南鄉下來的年輕女子,不久她們就很快消失了。程鵬霖對所有的人解釋了這件事情:兩個女子都是江靜舟的遠房表妹,因為家鄉遭遇兵亂,來廣東投親的,他已經幫忙安排了合適的去處。

胡文軒自然不信,但是卻無可奈何,大哥就是他的上司,也如他們的家長一般。

程鵬霖隨后將兩個盟弟叫到了一起,讓他們當著自己的面和解,并發下重誓,此生不得因女人之事再起事端!大哥甚至放下狠話:以后要讓他知道兩個弟弟為女人再次蕭墻禍起,他就會用長兄身份予以制裁,斷絕關系。

從那以后,胡文軒和江靜舟形成了一種默契,當著自己大哥的面,不再提及女人話題。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后來很長一段時期。

抗戰中期,程鵬霖壯烈殉國在中條山戰役中,當時在上海分別從事諜報工作的胡文軒和江靜舟十分傷心,兩人暫時捐棄前嫌,一同遙祭過盟兄。胡文軒發誓將大哥的靈牌永遠帶在身邊,每年逢他的忌日必要祭奠;江靜舟則將程鵬霖唯一的后人——他的兒子程睿接到身邊,將他培養成了一名情報軍官。目前,程睿為他手下的情報處處長。當然,胡文軒并不知道,程睿已經被江靜舟暗中發展為自己組織的人,他如今也是颶風小組的四個基干組員之一,和許若飛一樣,成為江靜舟重要的左膀右臂。

其實當年江靜舟和虞水蓉結婚后,胡文軒就時常暗中觀察這對夫婦的情形,他總有種預感,江靜舟是抱著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接近虞水蓉的,一定是為了能到虞水蓉表兄的部隊任職,甚至是臥底,才會給虞水蓉這段婚姻。如果他猜測的不錯,那么虞水蓉這個純情女子就是上了江靜舟這個“共黨嫌疑分子”的當了,他胡文軒就要在暗中保護虞水蓉,隨時解救她,幫助她掙脫江靜舟為她編織的婚姻迷網。

不幸的是,他看到江、虞二人琴瑟和諧,如膠似漆,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他除了生悶氣外,就是一個人關起門來喝悶酒。他給自己的老師兼長輩,黃埔教官出身,現任126師某處長的賈翊錕寫信說明了現狀,很快,他就調離了廣東,去126師所在地任職。時空相隔,不聽,不看,不想,心頭的創傷即使不能很快愈合,起碼能得到獨自舔舐傷口,暗暗在心底療傷的機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如梭般劃過去,白云蒼狗,瞬息輪回。可是誰又會料到,那場看似恩愛的婚姻卻危機暗伏呢?

三年后,胡文軒竟然有機會來到封正烈升任旅長的189師混成旅情報科工作,擔任情報參謀,他沮喪地看到,江靜舟竟然進步不慢,和他軍銜相當,卻已經是情報科副科長。哼!還不是仗著他的裙帶關系謀得的這個位置?胡文軒對此簡直是嗤之以鼻。

但目睹旅長封正烈和身為他下屬的江靜舟是惺惺相惜,他又是極端不平衡。封正烈顯然十分欣賞和愛護這位黃埔出身的猛將,在各種場合,他都不加掩飾自己對江靜舟的喜愛和提攜之情。胡文軒看在眼里,恨在心頭,卻又無可奈何。

江、胡二人再次成為一個鍋里攪馬勺的軍旅人,因為“情敵”歷史所致,兩人幾乎已是陌路,往日的兄弟情分已經被此番恩怨糾葛弄得狼狽不堪。

胡文軒自認不是心胸大度的人,但他更自得驕傲于自己對黨國事業的忠誠,和擁有一雙天然的適合做特工的敏感多疑、卻不乏先見先知的銳利眼睛。對于江靜舟,他早已疑云在胸,此刻更是睜大雙眼,留心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心中有刺,骨鯁在喉,總會有蛛絲馬跡落在他的眼中。起碼在他胡文軒的感覺中,江靜舟相當的可疑。

他身為情報科重要骨干,對各路軍閥間的軍事情報獲取分析十分及時到位,但一涉及共黨方面的情報,他就變得遲鈍拖延起來,很少會有突破性進展。更加令人費解的是,189師混成旅及相鄰幾支作戰部隊的行蹤似乎毫無秘密可言,屢被共軍部隊偵知,幾次交手下來,這邊吃了大虧。旅長封正烈很是惱火,勒令情報科、行動科徹查軍事泄密的緣由,終是毫無線索,不了了之。

正當胡文軒絞盡腦汁在搜集江靜舟通共的證據時,一場令他目瞪口呆的大變故又發生了。

江靜舟和虞水蓉的婚姻出了問題,兩人從冷戰到當眾爭吵廝鬧,一個是情報科副科長,一個是電訊科副科長,一對夫婦,兩個副科長,為了家庭瑣事鬧的是沸沸揚揚。最后在眾人驚詫的眼光中,兩人竟然公開離異,隨后虞水蓉負氣離開了189師,后來據聞是她和一個中統局的高級軍官好上了,一起調往上層任職。這也是傳說中兩人分手的真實原因所在。

胡文軒深愛虞水蓉,他當然不相信在他心中冰清玉潔的她會紅杏出墻,他認定是江靜舟的“通匪”行徑敗露,虞水蓉才會離開。他只是苦無證據來揭露。

但令胡文軒沮喪的是,不僅他不可能扳倒江靜舟,而且經過這件事情,江靜舟的仕途反而更加順暢起來!他和封旅長的感情非但沒有因為婚姻失敗而疏遠,封出于對江靜舟的才華和能力的賞識,對自己表妹無情離去之事的愧疚,格外對江靜舟青眼有加,更加關懷提攜起來,還顯露出對他越來越信任的苗頭。

胡文軒無疑是特立獨行。不管別人是怎樣一種說法,他堅持認定那個溫柔癡情的女人一定是心碎神傷離去的,她一定是無辜的,也一定是無奈的!

不同于大家一邊倒偏向同情江靜舟,胡文軒選擇理解和支持虞水蓉的做法,只為他對江靜舟始終保持著懷疑和警惕。他身上的異黨氣味是自己一直跟蹤他、調查他、揭露他的緣由所在!

更何況,后面這個絕情男人的一切行為更是讓胡文軒瞠目、不齒:和虞水蓉不過離異半年,江靜舟就走入另一場更加耀眼喧嘩的婚姻中,再娶嬌妻,生兒育女,調到一個更有前途的部隊任職,過起愈加滋潤的小日子!

每念及此,胡文軒就會扼腕長嘆,憤恨不已。

“阿蓮,如果我能預料到那是一場悲劇,我絕不會允許江靜舟那個絕情小子染指你半分!我會拼出命來阻止那分明是一場陰謀的婚姻……”直到今日,胡文軒還是無法繼續回憶那些往事,那場婚姻的以后走向。

他甩甩頭,甩掉那些痛苦的記憶,讓那段時空跳躍過去,又記起那個溫婉的女子在涅槃重生后和自己再次相處時的情景。

十年過去,消失已久的虞水蓉在抗戰中期和他們再次相遇于上海,各自的身份都是那樣的玄妙難言。

她是中統局臥底在日偽機關的諜報人員;他是軍統局的一名優秀特工,而那個絕情男人——江靜舟,則是189師的情報處長,負責在上海為本部收集日偽情報。三個情感糾纏不清的人,如今卻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都潛伏拼殺于隱蔽戰線,在不同的位置為自己的國家效力。

沒有機會去梳理過去的恩怨,也沒有時間去糾纏往日的情仇,畢竟是全面抗日、一致對外時期,身為軍人,尤其是諜報人員身份的江、胡、虞三人心照不宣地放下了前塵舊恨,個人恩怨,出色地合作在一起,共同征戰于抗日隱蔽戰場上。他們相攜相助,很好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務。

當胡文軒在緊張嚴酷的工作中忙碌,幾乎淡忘了三人間舊情糾葛之往事時,一切事情也在慢慢發生、發展、歸于平靜——江靜舟又離開上海,參加遠征軍遠赴異國戰場;虞水蓉身份特殊敏感,在一次情報交接后,再次神秘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一直到了今天,風波再起,舊情又憶。胡文軒怎么都不會想到,此生還會有機會和江靜舟聯手,搭救那個叫虞水蓉的女人!

這是緣,還是怨?這份難言難解的舊情網,難道此生要生生把三人困死纏死么?胡文軒忍不住仰天長嘆。

無論如何,人是要救的!

“阿蓮,我不管別人是何動機,也不論你的真實身份究竟如何,我只知道,你如今落難了,我胡鑒就不能袖手旁觀!我不但要救你,還一定要讓你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胡文軒喃喃自語般發著誓言,沉浸于往事追憶中的他一直處于恍惚狀態,直到副官陳瑋進來走到他身前時,他才猛然驚醒。

“老板,約定的時間到了,咱們就出發嗎?”

胡文軒點頭,看了看身上穿著的軍裝,正在猶豫要不要換身便服才去,卻突然記起上午江靜舟來時軍裝嚴謹、高傲跋扈的模樣。

“哼!就你是將軍身份么?你這個飛揚跋扈的江致遠!”他在心中嘀咕,暗自計較著。

“還是穿了軍裝去赴約比較好!那個狂傲的家伙一向愛以職業軍人范兒壓人,無非是想顯擺他在野戰軍中任職時間長的緣故。可是那又怎樣?一樣的軍裝,一樣的軍銜,誰又不比誰矮半頭?對,還是彼此戎裝相見比較好,不能讓那個狂狷小子在氣勢上首先壓我一頭!”撇撇嘴,冷笑著哼過幾聲,胡文軒站長認真整理好軍容,看看鏡中的自己一身戎裝,滿臉正氣的樣子,很自得也很傲然,于是信心滿滿地出發了。

踩著點來到約定好的美琪咖啡屋,看到江靜舟的第一眼,胡文軒就懊悔泄氣起來。

看來自己又棋輸一著,不該穿軍服來的!

一向愛以軍裝示人的江靜舟今天居然換了一身便裝,深褐色的皮質獵裝,上衣襟微敞著,露出里面黑色的高領毛衫,黑色的馬褲束在長筒靴中,一副跑馬看花歸來的慵懶。只見他斜倚在高靠背的沙發中,頭微微揚起,一只手輕夾根香煙,另一只手在玩弄著敲擊沙發,旁若無人地沉浸在吞云吐霧的快意中。

這哪里像是處在準備商討救人大計的微妙危急時刻,倒分明是一幅懶散舒適的休閑形象。

沒法退卻,胡文軒板著面孔走到他的面前。

江靜舟夸張地上下打量了胡文軒一番,看著他戎裝嚴正的模樣,不由得嘴角上揚,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

“你?!”胡文軒果然敏感,不禁皺眉:“我可發現了,每當你江致遠露出這樣怪怪的笑容,準沒好事!”

江靜舟沒理會他的揶揄,又伸頭向他背后看了看,只見跟隨他進來的副官陳瑋和自己的副官許若飛一起,坐到咖啡店的門口的那張桌子上,不動聲色間做著警戒工作。

“你又在找什么?”胡文軒不耐煩地問。

江靜舟嘿嘿一笑,竟然露出孩子氣的神情來:“我在看你的身后,是否跟著衛隊、保鏢、警衛營什么的?”

“江致遠你什么意思啊?”

“看你穿的如此威風凜凜的,我還以為你要帶上大隊人馬來此地施展你們軍統局的老套路呢?戒嚴乎?搜查乎?干仗乎?”

“江致遠!”

“不是我說你,文軒兄,我不過是約你到這個咖啡屋來談點事,至于穿成這樣嗎?哦,顯擺自己是將軍?穿了這身皮出來專門嚇老百姓的?唉,有點夸張了吧,我的二哥!”他明明是戲謔的語氣,面上卻故意做出一副痛心無奈狀。

“夠了!”胡文軒忍無可忍了:“你有正經事相商嗎?若在這里扯閑篇,我可沒工夫奉陪!”他做出欲走狀。

“還是一如既往的小氣,這點倒一點沒變!嘁,不過是一句玩笑而已!”話音未落,一疊東西已經遞到胡文軒的眼前。

許若飛和陳瑋坐在門邊的座位上,邊抽著煙邊聊天。卻見一個女孩靜靜走了進來,她身穿一身淡蘋果綠色的洋裝,文靜秀美。

陳瑋正要招手讓咖啡店老板去阻攔她,許若飛拉住了他,對他低聲說了句什么,自己起身上前,招呼女孩坐到他們身后的咖啡座中。

曾國藩曾說過,天下大事,必做于細。不“懂得”事的人,只知其大,不知其細。事情都是看起來簡單,做起來繁瑣細碎。所謂專業,無非是能精確地處理每個細節。目無余子,欲取天下,非但不能踏實做事,只怕會距離穩重成熟越來越遠。

互相溝通了救人計劃,兩人心底都有了數。

胡文軒滿腹猶疑,自然現在臉上就是滿臉狐疑之色:“看這陣勢,這次貌似完全靠我們這方救她出獄了?這有點不符合你江致遠一貫的做派呀!”

“哎,你救我救都是救,把人撈出來才是硬道理!近水樓臺先得月,你的計劃很完善,你們的身份更貼切,如此而已!”江靜舟也不看他,手中繼續玩弄著香煙,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我總有點懷疑……”

“你一向多疑,這是你的自身問題,也是你們這一行的職業病!這個我可沒辦法解決。”

“誰讓你解決了?我的意思是,你方完全配合我的方案,這樣順溜……這種態度我有點不習慣!”

“哦?依你之見,我們該怎樣做?搞點鬼,下個套,搗點亂?你就舒服了?也不懷疑了,什么毛病!”江靜舟又對他白眼了。

“是落下毛病了!這么多年,就像你江致遠見面諷刺挖苦我很正常,你要是刻意恭維我,我倒要懷疑了?”胡文軒倒是實話實說。

“哈!胡文軒你還真有點受虐狂的味道呢?那好吧,你愛干不干,不干就算!撕了這計劃,我可以重新找合作者!”

江靜舟說著,真的伸手向著茶桌上那疊兩人都剛簽過字的計劃。他狂傲自得的樣子讓胡文軒肯定是不舒服了,但是依他對江靜舟能量的了解,這小子倒也不是無的放矢!事關解救心上人,胡文軒才不想和他無謂置氣,失去這個絕好的機會!何況自己已經暗中有了計劃……

胡文軒一把將文件搶到手中,斜睨著對方:“這可不行!這件事情既然談妥,就和你沒太大關系了!就好比我將來撈人出來,她的一切也都和你沒關了!潑出去的水,還能收回來嗎?想當年,你可是把這盆水毫不留情地潑出去了,不是嗎?”

江靜舟又白了他一眼,不再答話。兩個盟兄弟上面這番對話卻像是火藥味都融化在往日兄弟情分的熟悉和相知中了。

胡文軒理解為戳到他軟肋了,就得意一笑,拿了文件欲告辭,卻被他用話攔下了:“別急著走呀,文軒兄,還要讓你見一個人呢!”他的笑容很詭秘。

胡文軒敏感地忙望向四周,當然就會看到了坐在兩個副官不遠處位置上的女孩。

“讓我見誰?哦,一個姑娘?致遠,是你的什么人呀?不會是……老天,我親愛的三弟,你又有新歡了?這頻率也太……”

“胡文軒,給我閉上你那張嘴!”江靜舟的雷霆之怒仿佛信手拈來般輕松而至。

胡文軒愣住了,不知道他突然變臉所為何來,卻聽得那人又緊接著放緩口氣道:“你先好好看清楚那人是誰,再張口說話吧!”

他伸手高聲招呼:“丫頭快過來吧!”

一切都是那樣令人不可置信。胡文軒呆呆地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似曾相識的臉龐,熟悉親切的笑容,那副多少年來在自己夢中漂浮的神情模樣,還有,至關重要的一個特征,那顆淡紅色的梅花瓣形狀的朱砂痣!

“天哪!阿梅?阿梅!是你嗎?”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自己心中發出來,那一定不是自己的聲音,他胡文軒何時有這般的柔情似水了?

“爸爸,是我,您的阿梅!”女孩的嬌柔聲音是那樣的熟悉。是的,容顏可以改換,可是那溫柔到心底的聲音卻十幾年來就深深鐫刻在為父之人的心底,從來不曾消失,不會遠去。

胡文軒幾乎是沖到女孩面前,一把將她拉入懷中,父女相擁而泣。

江靜舟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幕,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當然明白此時這對養父女的感情是很真摯的,但是仍有一絲絲醋意瞬間涌上他的心頭。

是的,胡文軒當年也許出于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將年僅四歲的小沁梅留在身邊,養大成人。最初他可能是有著針對自己的確定目標,但是八年的朝夕相處,相親相依,他和孩子之間自然形成了真摯牢固的父女親情。從方方面面了解到的情況來看,胡文軒對沁梅是懷有深厚濃重的感情的,可能連胡文軒他自己都沒料到,他無意中剝奪了江靜舟的父愛,但是同時也代替他給予了女孩另一份深情的父愛。

后來在抗戰時期,地下組織通過潛伏在胡文軒身邊的我方人員,利用機緣巧合,將沁梅巧妙地帶走,送回到根據地,回到她母親的身邊。江靜舟也從那位臥底同志口中得知,回到上海的胡文軒得知沁梅失蹤,千方百計尋找而未果,他曾經痛不欲生,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是畢竟自己是沁梅的生身之父。此刻,看著兩人這樣的父女深情,江靜舟又有點自嘲和感慨:自己是否太過冷漠和矜持了?你看人家胡文軒,見到久別的女兒,就那樣沖上前去,沒半點遲疑,幾乎是有點霸道地一把把孩子摟在了懷中。對比自己,看到親生骨肉站在眼前,也曾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卻那樣僵硬地將手停在了半空中!

唉,想想也是啊!畢竟人家父女在一起生活過八年,可自己呢?想到這里,他無奈地搖頭苦笑,心中再次泛起一陣酸楚的浪潮。

父女倆擁抱了好久,才松開手來,但是兩雙手還是緊緊拉在一起。

胡文軒邊擦著眼角的淚水,邊端詳著女孩,不停地感慨:“阿梅,你這丫頭,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你不要你這個老爸了嗎?沒良心的丫頭,我白養你了!”

他的語氣與其說是責問,不如說是在向女兒撒嬌。露出這樣真情一面的胡文軒,讓曾和他有過兄弟緣分多年的江靜舟都覺得詫異和感動。

“爸,您才不老呢,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和六年前一模一樣!您不會老的,我不準您老!”沁梅對養父的半安慰半哄勸的嬌憨語氣也是那樣的親切自然。

“咳咳……”江靜舟忍不住咳了幾聲,他自己都聽出這其中滿含酸意。

沁梅這才注意到自己父親尷尬不自然的表情,暗暗吐了下舌。

這咳聲也讓胡文軒醒悟過來,這個江靜舟還在身邊!他的情緒也平靜下來,拉著沁梅坐下,讓她依在自己身邊,又回望江靜舟,這才想起一個讓他疑惑不解的問題:“咦?奇怪呀,怎么會是你,你怎么會和阿梅在一處呢?”

江靜舟還未答言,沁梅已經忍不住要說什么的樣子,她看看兩位長輩,神秘地一笑:“您二位都是我的親人,我是尋親來的!”

胡文軒不理會養女的嬌語巧笑,直視著江靜舟,仿佛堅持向他要著答案。

江靜舟根本不看他,還是優哉游哉的神情,他無所謂地一笑:“你先問問這孩子,她應該叫我什么?”

胡文軒這才用狐疑的眼光看向沁梅。

沁梅靦腆地笑笑:“表叔!”

胡文軒有點不可思議地又看江靜舟:“她叫你什么?”

“表叔!”沁梅忙又叫了一聲。

胡文軒撓撓頭,又搖搖頭:“不對!你們沒有單獨接觸過呀?沒理由啊!致遠,在上海時你們是見過一面的,可是那時阿梅還小呢!后來……后來你又參加遠征軍去了緬甸那么久,這不過才回國半年,又從哪里尋到我這個大寶貝的?”

“胡少將一向多疑,我其實都懶得和你解釋,反正你也未必信,我又何必多言?”江靜舟淡然一笑,撇撇嘴。

胡文軒又著急了:“你這個人怎么總這樣啊?欺負我讓著你是吧?如今可是當著孩子的面……”

“爸爸,我來解釋……”

沁梅的話卻被養父攔住:“我還是更想聽江少將的解釋!”

“好吧,都說過算是當著孩子的面。”江靜舟也算配合的樣子:“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你怎么知道我和丫頭沒接觸過?你難道忘了嗎,你曾經親自將她帶到我身邊,告訴我,你認定,她應該和我有血緣關系?”

他的笑里含著嘲笑和蔑視,胡文軒看看沁梅,心里難免有點尷尬。

江靜舟繼續用揶揄口氣道:“其實我很明白你的用意,文軒兄!雖然我并不想滿足你一些不高尚的想法和推測!但是,我心里也明白,沁梅她就是我的親戚小輩。這點當年大哥也給我說了很多情況,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所以當時在南京,后來在上海,我都在暗中關注著孩子的一切!你以為你將她藏在你的府邸,藏在德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中,我就完全失去了她的信息了嗎?”

“好好好!你是搞特工的,我知道你的本事!”不知為什么,當著沁梅的面,胡文軒息事寧人的想法充斥心間,他似乎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和江靜舟斗法的興趣。

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眼前這個狂狷的將軍并沒有放過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你這個所謂的孩子的監護人都作為了什么?雖然你是因公離開上海,留下的這個孩子卻遭遇了意外。老天有眼啊,讓她安然無恙,后來我手下的人,又能找到她的線索……可以這樣說吧,功夫不負有心人,你這個當養父的,可以忘卻孩子的問題,我這個也算她長輩的人,卻不能不時刻留心她的下落!”

“誰說我忘卻孩子了?我也是……”胡文軒急于爭辯,江靜舟揮手制止住他,繼續道:“這次她從重慶過來的一路情況,和她這些年的境遇,得空讓丫頭講給你聽吧。”

他的語氣轉而戲謔中帶有犀利的味道:“至于她該叫我什么,也請你胡站長審核一下吧!我的叔伯姊妹的孩子,你認為應該稱呼我什么呢?”

“叫表叔不對嗎?”沁梅貌似懵懂地望著胡文軒。

“呃,這個……”胡文軒撓撓頭,不知如何作答。

“丫頭別著急,讓你這個爸爸好好掂量尋思一番,估計他是在嘀咕計較他心中的那點小九九呢。”

“啊?是什么小九九?”沁梅笑著問道,胡文軒更加糾結難堪起來。

“你這個爸爸臉皮薄,不好意思說?那么我來告訴你吧,丫頭!”江靜舟狡黠地笑了,他拉過沁梅坐到自己身邊:“你這個爸爸以前總有個心結,他一直在想證明一件事情——雖然也許是匪夷所思、子虛烏有,但是我太了解他了,他那一根筋上來,估計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那就是,丫頭你應該和我的關系更近一些,比如可能是親生父女什么的……”

“江致遠!”胡文軒忍無可忍,終于對著江靜舟怒喝起來:“你當著孩子的面兒,能少胡說八道嗎?”他氣得臉有點發白,殊不知此刻江靜舟想要的效果已經達到。

但是胡文軒也絕非等閑之輩,他的智慧也會在絕境處開出奇葩。“親生父女”這個詞匯如今給了他靈感,他要對江靜舟發起反擊。

他伸手拉沁梅回到自己這方坐下,又冷笑著看向江靜舟:“江致遠,你少在這里心底陰暗地挑撥離間了!聽聽你的這種語氣,一口一個‘你這個爸爸’,你這羨慕嫉妒恨的心思是昭然若揭啊。我會認為沁梅是你的親生女兒?嘁!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你別忘了,她叫阿梅,是我親手養大的女兒!”

他拉著沁梅的手,用力搖了搖,又掛了嘲諷的笑意對著江靜舟:“而且,你不至于吧,還要和我搶女兒?我的風流倜儻、瀟灑如意的江師長,江少將!您可是幸福美滿,兒女成雙的人吶。你的親生女兒不是寧蘭嗎?那個讓你嬌慣無比的小丫頭?”

他又故意對著沁梅笑了:“丫頭啊,你才來,見過你……呃,表叔的寶貝女兒了嗎?江寧蘭,那可是集多少人寵愛為一身的小公主啊。尤其是你這位表叔,愛女那可是出了名的!對他那個姑娘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他望著江靜舟,勇敢地嘲笑著他:“我就常說,你江致遠在別人面前是狂狷跋扈的將軍,唯有在自己女兒面前,就變成一個沒脾氣的……傭人啦!哈哈哈!”他說的自己都大笑起來。

這次輪到江靜舟不自在了,他盯著胡文軒,微微搖頭,帶點無可奈何的冷笑:“你到底想說什么?”

不知為什么,當著沁梅的面,聽胡文軒大肆宣揚自己對小女兒寧蘭的寵愛,江靜舟就是覺得有點別扭的感覺。他不自覺看了一下沁梅的表情,微微咬唇不語。

胡文軒卻瞬間覺得自己完勝。

但是窮寇莫追的道理胡站長還是懂的,此刻見好就收。他不理會江靜舟的詰問,帶著寵溺的微笑看著沁梅:“丫頭,快講講你這些年的經歷,爸爸心里是一刻也放不下的。”

“那年您突然離開上海,方城叔叔去看我……”沁梅開始回憶著。

江靜舟站起身來,做出上洗手間的模樣離開,給這對養父女留下一段獨處的空間。

沁梅用簡潔的語言對胡文軒講述了自己這些年的大致經歷,胡文軒點頭,很快勾勒出了沁梅經歷的大致線路:“也就是說,日寇進犯上海后,德語學校被解散,你就跟隨同學避居重慶去了,一直住在重慶嗎?”

“是的。”沁梅點頭:“當時情況危急,槍炮聲都清晰可聞,所有同學都被緊急遣散,可是您不在上海,方叔叔我也一時聯系不上啊!我孤身一人,無家可歸,無處可去……恰好我最要好的那個朋友,叫鄒惜韻的,您見過的呀?她和父母要撤到重慶去,她約我同行。她說,重慶是戰時的首都啊,一定有機會等到您的,于是我就……”

胡文軒輕嘆:“我那時是執行特別任務去了貴州,后來又到北平、天津,最后回到上海來,重慶倒是去過,去總部匯報工作,但是每次都是匆匆來回。”

“您音訊全無啊!可是我不甘心,一直在重慶等您、找您,您知道嗎?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放學后就去黃山官邸,站在路邊,遠遠看著,看著那些車,來來往往的,就幻想您會突然從一輛車中走下來……”

“傻丫頭,黃山官邸是委員長的住處,我怎么會去?”

“您不是政府的人嗎?不然我又到哪里去等才對呢?我又不懂……”

“丫頭受苦了!”胡文軒很感動,也很感嘆,似乎不經意間,卻又再次發問:“你就一直住在那個……鄒惜韻家嗎?”

“嗯,他們家有些產業,她的父母對我很好,我和她一起在重慶上學,后來又一起進了電訊培訓班。要不是這次表叔的人找到我,我就會在重慶就業了呢。”

“你對你表叔印象深嗎?他手下的人找到你,你就隨隨便便相信了?真是萬幸!若是別的人不懷好意施展騙局,豈不危險?”他似乎在自己嘀咕著。

沁梅卻聽出養父話里玄機,明顯是在試探自己。她的這些年的經歷,這一路走來的行程,都是早就安排偽裝好了的,是印在腦海,刻在心底的東西。此刻她鎮定自若的表情讓人絲毫難以懷疑:“印象當然不深,但是知道他是我的一個重要長輩呢,您也帶我見過他呀!他的手下來見我時,拿了一份報紙,上面有表叔在遠征軍歸國時授勛的報道。我興奮極了,終于找到一條親人的線索了,而且……”

女孩得意地對著養父笑了:“找到表叔也許不是最重要的,但是通過表叔這條線,一定會找到您的,難道不是嗎?”

胡文軒也笑了,拍拍女孩的臉頰:“聰明!”

女孩也有困惑:“那個方城叔叔呢,后來到哪里去了?您走后我一直把他當做您的化身的,我也忘不掉他……”

胡文軒輕嘆:“他殉國了,后來在上海,執行任務時,也是為了掩護我……”

他給女孩解釋著:“當年我安排方叔叔照顧你,期間他執行任務離開上海了幾天,卻不料就遭遇你們學校被遣散的事情。后來他見到我時,一直在懊悔,說失去了你的消息,是他的失職,他一直很內疚。”

“殉國了?他還那樣年輕,他是個好人……”沁梅忍不住唏噓。

“嗯,他的墓就在這里,改天我帶你去祭奠他。”

說過這個傷感的話題,胡文軒又問起女兒目前的打算,父女倆才討論過幾句,就見江靜舟回來了。

“致遠,丫頭的經歷我都清楚了,孩子這些年遭了不少罪!目前光復了,她又找到了親人,一定要好好補償她,我和你,都有這個責任。”

江靜舟淡淡一笑,看向沁梅:“小丫頭自己有啥打算呢?”

“丫頭想穿軍裝!”胡文軒忙接言,又奇怪地看沁梅:“你還沒和你表叔說起嗎?”

沁梅就笑:“我和表叔也才見面不久啊,還沒說到那里呢,而且……而且……”女孩怯怯地看了看兩個長輩,有點不好意思地:“還沒見到爸爸呢,一切又不敢自作主張。”

這句話讓胡文軒格外受用,他也特別享用自己作為養父,先得到女兒志向信息的這種狀態,就得意地瞟了江靜舟一眼,一錘定音般說道:“這個主意實在不壞!穿上軍裝,這有何難?別忘了如今你有兩個少將……長輩呢!”

江靜舟又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樣子。

“說吧,丫頭是放你那兒,放我這兒?”胡文軒卻做出大度的樣子問著他。

“丫頭自己定罷,也不小了!”江靜舟的表情就是隨意散淡的,可有可無的樣子。

胡文軒直覺對方心底一定在泛酸意了,他才懶得去關注,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沁梅身上,他以父親的角度在為她打算,那口吻自然也是為父者的當仁不讓。

“孩子就是孩子,她才多大啊?當然要我們做長輩的替她打算才對!”

他思索片刻,對沁梅認真道:“別怨爸爸為你做主了,只是這前途發展問題,我們要為你考量。你去你表叔那里吧,爸爸這里,不合適。”

他這番話讓江靜舟父女多少都有點感到意外,江靜舟自然是深藏不露,沁梅卻可以直接撒嬌弄清他的意思:“原來您不想要我……”女孩已經嘟起了嘴。

胡文軒忙拉住女兒的手,解釋道:“不是爸爸不要你,是我們這個組織實在是不適合女孩子。規矩太多,家法太嚴,很多事情會身不由己,甚至是將來的終身大事。加入到這個組織的人,尤其是女人,命運就會改變,也許多半會是場悲劇……起碼幸福就不會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你說,爸爸能忍心嗎?不,我不會輕易讓你加入進來的!”他的語氣很沉重。

為了說服女兒,他不遺余力:“有些事,你表叔也清楚,當知不是虛言。”他看著江靜舟,期盼著他的共鳴。

“真有意思!”江靜舟莞爾一笑:“第一次從你的口中聽到你對自己組織的中肯評價,難得的很,而且實在是精辟!文軒兄,我能將你這句話理解為舐犢情深,良心未泯嗎?”

“江致遠,我請你注意你的用詞,當著我閨女的面,我不想和你……”他拉住沁梅,掏出錢包:“阿梅,你去讓門口坐著的陳副官幫我買一包煙來,牌子是……”

“我知道的。”沁梅知道他想支開自己,接過錢,轉身走了。

“江老三!我希望你以后注意你的言行,當著孩子面,要有長輩樣子!”

“胡老二,其實我原本想用‘虎毒不食子’這句俗語。你那個組織的名聲在外,不用你我評論!不過今天我真的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在沁梅的問題上,目前仔細品品,你倒真像是個不錯的父親。”

兩人說到這里,竟然忍不住相對一笑,但機鋒仍在。

“你去寵你家那個公主,我自愛我這個女兒,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好嗎?看在你是沁梅表叔份上,終究繞不過這層親戚關系,我倒想和你約法三章!”

“三章?”

“是的,為了我的阿梅,我要和你約法三章!”

“說來聽聽。”

“這第一條,以后當著孩子的面,咱們都要克制,盡量少爭吵,不允許彼此使用攻擊語言。”

“哼!”

“哼?就是答應了!這第二條,當著孩子的面,不說歷史,不談往事。”

“哼!”

“第三條嘛,不允許動輒拿誰是沁梅的親生父親來說事,別讓孩子傷心。”

“再次贊一句,你良心未泯!”

“你又來?江致遠你不諷刺打擊別人就難受是嗎?哦,對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

“約法三章?約法四章?”

“呃,這第二條,第三條可以合并。我要說的最后這一點最為關鍵!”

胡文軒死死盯著江靜舟的眼睛,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道:“她還是個孩子,別把一些政治上的因素加諸到她的身上!我更不希望我的女兒,染上一些不好的色彩,為一些組織做不良之事!”

江靜舟也毫無畏懼地對視著他:“你這些條條框框霸氣得很吶,不過,我憑什么答應你?”

“憑你我都是這個女孩的親人!江致遠你相信嗎?為了阿梅,我可以讓著你,容忍很多東西,但是我的底線也是很明確的,這個你懂!”

江靜舟冷笑了:“胡文軒我也回答你,你心里的那點小算盤別人也都明鏡似的!關于沁梅,我是長輩,就會守好長輩的職責,她的幸福對我也很重要!你也請記住這點,無論何時何地,她不開心了,受傷害了,我一樣會出手相助!你不用想太多,暗自腹誹掂量什么,我既然放不下和她的那份血脈關系,千辛萬苦找到了她,找到了這個如同孤兒的孩子,自會關照她看護她。血緣關系也許并不相近,但是親情永遠都在!一句話,你記好了,沁梅和寧蘭一樣,都是我此生的牽掛!”

他這番義正詞嚴的話語,讓胡文軒微微愣怔,他品味著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卻看到沁梅走了回來。

胡文軒忙轉移話題起來:“阿梅啊,工作嘛,就算決定你去你表叔那里,可是還有你的住處要定呢?”

“我聽兩位長輩的安排。”

“看我干什么?你既然有父親名分,又愛做主,你來定吧!”

“致遠,我倒不是不想讓沁梅住到你那里去,關鍵是你家寧蘭如今不在這里吧?聽說在南京,要是寧蘭在,她們表姊妹倒是可以做個伴,你那里現在不熱鬧!”

“你那里熱鬧?嘁!也無所謂哈,你愛咋咋!”

“不是,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呢嗎?”

“我想,我如今是大人了,又馬上要參軍了,我可以住宿舍嗎?每到周末,可以去看兩位長輩的?”沁梅有點怯怯地問道。

女孩這番話讓兩個長輩都不再說話,就算定了這個方案。

胡文軒又記起某事來:“阿梅,你上過電訊班,自然是去你表叔那里的電訊科了。我在想,你明天不妨到我那里轉轉,也算是認個門吧。正好可以參觀一下我那里的電訊設備,可是略微強于你表叔那里哈。而且,我還想介紹一個寶貝給你認識呢。”

“寶貝?是什么?”沁梅很好奇。

胡文軒還想賣關子:“一道懸念題唄,可以透露一把解題密鑰給你,我說的是一個——人!”

“不就是你那里新挖來的一個美國回來的電訊博士嗎?”江靜舟卻不讓他神秘到底。

胡文軒很是奇怪了:“你咋知道的?唔?你沒回來幾天吶?”

江靜舟好像早在等著要和他理論這個公案了,此刻表情帶著戲謔和不屑,語氣輕松卻冷峻:“我不但知道這個,還知道當初他到你處應聘,樣樣出色優秀,你卻耍了心眼拒絕了人家!原因嘛,嘖嘖嘖,我都不忍心說。”

胡文軒有點尷尬,卻不便攔他的話,又看到沁梅聽得很有趣的樣子,就暗中瞪了江靜舟一眼,想讓他住嘴,無奈那小子根本不加理會,還是繼續娓娓道來:“胡少將,說實話我真替你臉紅!你好好的拒絕人家不用,竟然是出于膈應他的相貌?據說他長得和我有三分掛像?唉!我就奇怪了,老二,我和你畢竟兄弟一場,有這樣大的仇嗎?”

他說得忍俊不禁起來。沁梅想笑又不敢笑,直看胡文軒的臉色。

胡文軒看江靜舟以玩笑口吻說了這話,又是當著沁梅的面,不好認真計較,只是板臉道:“江致遠,約法三章!我再次提醒你注意!”

江靜舟笑著擺手,沁梅更加好奇:“什么約法三章?誰的約法三章?”

“小孩子家,別管大人的事情!”胡文軒對她微瞪眼,又沖江靜舟白白眼:“我看不是你這個情報王厲害,倒是我該回去清理門戶了!”

說完他拉過沁梅,將餐桌上的點菜單遞給她:“快點些愛吃的東西,你一定餓了吧?”

真假父女三人于是難得吃了一頓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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