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冰淇淋卷(8)
- 百味物語
- 月照梨花雪
- 2600字
- 2020-02-27 21:32:12
海里的信還在如約寄來。
一封一封的信里,都是克制地恰到好處的問候和關心。他問候她是不是健康或者平安喜樂,他還寫了很多很多海島的風景。
可是對此時的徐年年而言,什么都是錯的。她像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動物。海島的光與熱已經(jīng)徹徹底底遠離了她。
母親和父親在爭吵。時針在跳。外面有雨在嘩啦啦地下。天地一片冷冷清清。
她的手里是一串貝殼手鏈,在黯淡的光下折射著微茫的七彩釉色。
這是海里最近來的一封信。他簡短地祝她好,并附上了一條貝殼手鏈。她這時候才想起,當年在海灘,在溫暖和煦的海島上,她隨手揚下去的一串貝殼。
那個男孩居然做了真。
她什么都不想做,讓那些結業(yè)和考試的事情全部作古,她只是捧起它,看著它,任雨水和爭執(zhí)聲混雜。
臥室門外,她的父親母親,討論著如何將她安置。他們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兇狠而聲嘶力竭。他們于她沒有太多愛,她于他們也是一樣。
面前是她的練習題們。它們盡職盡責地一程一程送她到高考門口。有同學這樣說她,“徐年年怎樣都好,無論怎么樣都有個大學念。”
她很想說不是的,她并不是看上去這樣完美。只是年少時的艷羨心情總是那么單薄,好像有人只要坐下來,就可以熒熒發(fā)光。
她的媽媽一直以為她是這樣的。可是最近幾場考試讓她慌了神。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有最完滿的人生。如今來看徐年年卻在一點一點偏離航道。
徐年年握著海里的信。這些日子攢下來的,已經(jīng)厚厚一小摞。在手心的手感,沉甸厚實。可是她卻沒有辦法回這個少年一個字。
她該回什么呢?告訴他她并不是個散心游客,她其實是個逃學學生?告訴他她的故事都是假的?告訴他她其實自私又無恥,告訴他她其實一點也不完美?
她望著面前的信紙,遲遲無法下筆,連她母親站在身后都不知道。
她把徐年年的樣子看得真真切切。一連幾日失了魂一樣,就是為了這一沓不知道哪里來的信?
她刻意壓制著自己憤怒的呼吸,看著其中一封攤開的信。繁體字,同大陸規(guī)格不同的信封……驀地她只覺得這信封眼熟,或許自己十幾歲的時候也見過。
她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臺灣臺灣臺灣……
徐年年只看到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粗暴而狠戾地推開了她面前的玻璃窗。
“砰!”
那是她推開窗頁的聲音。
大風卷著桌面的紙片揚了起來,她聽到一群白鴿撲扇翅膀。
一封一封信被吹進雨水里,落下去落下去,盤旋撲向土地。
她只來得及看見那些藍色墨水的紙片飛起來。
“砰。”那也是她心碎的聲音。
她整個人被母親扯回面前的世界。
她的母親要她解釋,海里是誰?她憑什么沒能考出她想要的成績。
徐年年只覺得大量血液涌向頭頂。她放下了溫和無辜的表皮,由此對面的女人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她恨恨地咬起牙來,眼淚卻笨拙地大顆大顆地涌下去。
徐年年機械地站起身來,就要推門出去。
“你干什么!”是徐年年媽媽。
她狠狠地一抿嘴,什么都沒有說。
她母親看著這個和自己七分像的女孩,重重地給了一巴掌。
徐年年的腦子里嗡嗡暈響。
她飛快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著一層層樓梯下去。所面對的就是花壇里信紙的尸體。
它們曾出生在海島。于今日,漂洋過海死在這里。
不待她做出反應,那只陪伴她已久的小豬也被丟了出來。她只聽見重重的一聲響,油亮油亮的小豬就被摔成了兩截。
那些寫著“海里”的,五顏六色的紙條,今日變得輕賤地什么也不是。
它們磕在水塘里,變成軟乎乎一攤泥。
鄰里都來看這個哭泣的女孩。她抱著濕漉漉一堆白紙沖回家去。
而此時,她的父母已經(jīng)簽好了離婚協(xié)議。她的母親看著自己渾身濕透臟兮兮的女兒,突然覺得疲累無比。
“你什么時候長成了我不喜歡的樣子?”
徐年年一字一句說道:
“從你生下我,讓奶奶給我起名字那刻起。”
面前的中年女人覺得無比的疲累。
徐年年在和母親的拉鋸戰(zhàn)中贏了一次。她卻無法感覺到任何快意。
她的生活是一團污糟,她從不敢奢求程海里能揭開她的表象,看看她紅腫潰爛的內心。
她搬了出去,和父親一起住。這個少言寡語的男人會問她早安,會給她煮早點。徐年年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她考上了北方的大學,鮮明的四季使她沉默溫和。從此再不去想南方梅雨里的種種。
她再也沒有收到海里的信。
徐年年漸漸不再想海里。
這是于她而言最好的結局。
只是,她還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握著被她母親扯壞的貝殼手鏈安靜想些往事。
那些往事已經(jīng)帶著塵灰氣。
于是又是很多年。久到徐年年再次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時。她已經(jīng)記不得海邊的風景。
帶團的是個本地導游。瘦瘦高高的樣子,說得一口好英語。他平時會刻意照顧徐年年,為她鞍前馬后地跑來跑去。
徐年年對這種陽光的男孩子總是缺少抵抗力。
于是一日他約她去了一家海島風情的酒吧。通過資源整合,當?shù)氐穆糜钨Y源簡約又整齊地被歸在了一條街里。徐年年向他開玩笑說不必逛臺灣,只要逛這條街就好了。他點點頭不置可否。
他為她叫了酒,是一杯抹了鹽的龍舌蘭。迷離燈光下,那杯酒橙燦地像是海島壯闊的落日。
他問她還有什么想看的。
她說蘭花。
他點著煙輕輕地笑,說當年山崗上的蝴蝶蘭品種又多又出名。可惜現(xiàn)在全部換了地方。
酒勁激的她也笑,她笑嘻嘻地問為什么。
為什么?還不是因為當年有個年輕男孩說什么要找最美的蘭花,他說要給最愛的女孩看,這不遇上了山洪重傷不治……
她已經(jīng)聽不見了。
男人的聲音嗡嗡作響。
她覺得世界一寸一寸安靜下來,音樂聲和歡鬧聲霎時和她沒有了關系。
程海里,程海里。對面男人的嘴里似乎反反復復出來的就是這幾個字。
她記起在那個曖昧模糊的夏天,有個男孩牽著她的手,吻著她的額頭問她還有什么遺憾。
她的聲音懶洋洋帶著笑意。
我要蘭花,我要你們最好看的蝴蝶蘭。
她的臉色一寸寸白下來,白的近乎灰敗。
我要蘭花我要最好看的蝴蝶蘭……
她哽著嗓子哭都要哭不出來,面前的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什么。
你瞧,徐年年多混蛋啊。那個男孩為了自己一句輕飄飄的話送了命,可她都要忘了他了,她都要忘了他了,她要是忘了他了,他就真的死了。
她又想起這個單眼皮的少年來。多年前的回憶帶著海潮味席卷而來。那個少年問她要不要吃一點水果。
如今他真真切切地消失了。他攀登以徐年年為名的小山,可是她卻沒有接受她。如今還為了當年自己粗蠢的一句玩笑話去死。
她裹挾著一身的虛假玩笑遇見了他,而程海里,大海一樣溫柔的程海里,卻溫柔地,將她牢牢擁抱著。
徐年年被大海溫柔地愛過。
……
在最后的尾聲中,徐年年將貝殼手鏈永遠地留在了海灘上。可她卻迷上了硨磲。
她固執(zhí)地,堅持著這一生都不會忘記海里。不會忘記她深深愛過的男孩。
于是在橫濱,她為他放小小一盞水燈。
“長い旅路の/航海終えて/船が港に/泊る夜”
背景是《港町十三番地》。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恰好一如當年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