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御遵從平城要求，每日寅時集露水已近一個月，用盡了各種方法，但始終不得平城滿意，可平城卻堅持不給他絲毫提點，只笑他用法笨拙。

因是年末，已臨近各宗門考核，樂御日日晨起已有些精力不濟，干脆擺明了放棄平城的考驗，決心在考核前要日日睡個好覺，雞鳴后再晨起練劍。

在他下定決心的第一個早晨，寅時他朦朦朧朧將醒，又固執的閉緊眼要悶頭大睡，突然腦門一冰，他陡然驚醒過來，鹿青崖笑瞇瞇的臉赫然就在他眼前，手上拿著他的鶴歸劍，剛才是用劍柄戳他的額頭。

“鹿前輩，我馬上就要劍宗考核了，這段時間露水試煉能不能停一停?！?

“我知道你要練劍，所以這次，你帶著劍去采露水。”

樂御一時間怒火翻涌，“我不去！”

他將被子拉過頭頂，翻過身不再理會床邊的人。這個鹿青崖著實腦子有病，還自以為是，狂傲的很。樂御在心里將鹿青崖從里到外數落個遍，可也氣的再也睡不著了。

“這次我可是給你提醒了，拿上劍，我隨你一起去，保證你不后悔?！甭骨嘌乱琅f很有耐心的笑著勸道。

樂御被他氣醒了，翻過身來白了鹿青崖一眼，十分不耐煩的拽起被子，還故意的將一角摔在鹿青崖身上?！斑@是最后一次，否則我劍宗考核丟了人，我就告訴父親，你從沒好好教過我，還天天不讓我睡覺?！?

鹿青崖聞言更是笑起來，“你放心，今日一過，露水試煉結束，你在你父親那里絕對有交代?！?

二人一同來到樹林中時，樂御依舊滿心不情愿，留戀他的床褥，懨懨地跟在鹿青崖身后。

鹿青崖突然停下腳步，“從這里開始，你要快速追上我，追我之時，將這瓶露水集滿。”

樂御怒火中燒，“我用棉布收集露氣，用油紙蒸騰濕氣，皆達不到你的滿意，現如今你要我邊跑邊集露水，豈不是刻意刁難。”

“我是來教你運用靈力的，不是來教你荒野求生的?！甭骨嘌虏慌葱?，轉身沒有答話，足尖一點竟已躍至十米外的樹杈間，“你跟上來，我自會指導你。”

樂御壓下不耐的情緒，亦點足上前追去，但鹿青崖身手敏捷，姿態靈巧，在叢林間翻身穿梭，有如蝴蝶翩飛，片葉不曾沾身，唯余借力的樹杈輕微抖動，而葉子也未掉落幾片。

樂御已算得上的東林弟子中身手數一數二的，因氣宗本就差，為了在考核中不吃虧，他的武學造詣精深，便是只用武藝都能敵氣宗弟子幾招，可此時他追鹿青崖卻慌亂無章，甚至踩斷了好幾棵樹杈，差點從半空摔下來。

就在他專心于追上鹿青崖而全然忘記集露水一事之時，鹿青崖突然縱身一躍，跳到更高的樹梢上，俯首高聲說話，“你的劍呢，拔出劍劈砍路障，豈不是追我更加順暢?！?

樂御沒猶豫思索，拔出劍來，鹿青崖轉身沿著高處輕松的飛躍，雙手背在身后，袍袖卷裹著獵獵寒風，更顯他出塵仙姿。

“忘卻萬物，只管目視前方。”鹿青崖在前高聲指點。

樂御在他的引導下漸漸忘卻了氣喘吁吁，忘卻了露水一事，也忘卻了腳下眼前的障礙，只是遇見樹杈便隨手揮劍劈開，也未思索劍招和角度，心中只有前方。

手中的劍卻越揮越輕松，呼吸也不再滯澀，仿佛在奔走過程中四肢百骸舒展開來，因不在意武功招式，竟覺得越追越游刃有余，漸漸的竟也能如鹿青崖一般越跳越高。待將接近鹿青崖之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比鹿青崖躍的還高，那人此時減下速度，正抬頭笑瞇瞇的看自己，他這才大驚失色，低頭一看自己不知何時，竟只是足尖點在樹梢頭的一片葉子上。

他正沉浸在驚詫之中，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是調用了靈力，已近可以憑虛御風而行，因此驟然卸了力，從樹上重重的摔了下來。

鹿青崖也從樹杈間躍身而下，將摔了一臉泥的樂御從地上拉起來，邊扶他邊笑得直不起腰來，樂御摔疼的呲牙咧嘴，干脆一把將鹿青崖也拽倒在地，索性兩人都歪倒在泥地中。

“鹿先生，我我我，我剛才是不是用靈力了？”

樂御沒有驚喜，只有難以置信和詫異，甚至感到恐慌，將十指伸出來給鹿青崖看，好似靈力會從手指掌心突然冒出來一樣。

鹿青崖點點頭，“是的。這便是我教你的第一課，無相之境。”

樂御還沉浸在震驚中，無法回神，只傻愣愣的盯著鹿青崖，連嘴都合不攏了，“鹿先生，我不懂。我怎么就突然能用靈力了呢······”

“我先是讓你用一個月的時間知難而欲退。難是人生常事，若你今日依然去尋些尋常辦法收集露水，我是不會陪你來的?！?

“為什么？”

“修道也好，成事也好，最忌諱的是執念著相，又叫走火入魔。一味冒進，是要被圍困在難題的幻相之中，接受困難，也要接受困難的不可完成，才有可能打破僵局，另辟蹊徑。我今日看你放棄，知道你不是死心眼的小呆板，才覺可教?！?

樂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其次，我要你帶上劍，是為了教你第二件事，就是巧借。你不知如何疏導靈力，而鶴歸劍對此頗有經驗。在你劈砍樹枝之時，劍主動將你的靈力引了出來，你自然而然就調用了起來?！?

“再者，就是奔走，讓你的靈脈通暢，沒了淤塞，自然也就讓靈力在你經脈骨骸之中暢流，你在奔跑之時靈力亦隨著你的行動為你增益，你弗一使用靈力，若不加引導是要出大問題的，而一路飛奔，自是為靈力找到了疏堵的出口。”

樂御恍然大悟，知道了鹿青崖的用意，“可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因為最為重要的是，若想自如的發揮出靈力，需要入無我之境。只有在你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能短暫的激發出你的心一境性?！?

“無我之境？”

“你現在想著剛才靈力波動暢流的感覺，再次試著調動靈力。”

樂御努力回想剛才的感覺，可身體依然如同凡人之軀，仿佛靈力從未出現過。

“你太在意調用靈力本身，卻忽略了靈力就像你走路用腳，思考用腦一樣簡單自然的事，你若只是想著讓腳行動起來，你的腳卻不會主動替你走路，靈力亦是如此。你的身體不是存放它的容器，而是它本身?！?

鹿青崖起身將他丟落一旁的鶴歸劍撿起來遞給他。

“這次，拿著劍，想著用劍身凝來露氣，再次像方才一樣讓靈力流動?！?

樂御接過鶴歸劍，劍身還留有靈力流過的痕跡，隱隱泛著仙澤。他此時將身心放在將露氣引來之上，只覺得鶴歸劍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手中震顫起來，他能感到身體中血脈內流動著清爽如風的感覺，軀體勞累笨拙的感覺霎時消散，靈力不知是被鶴歸劍吸引來，還是隨他意識主動匯向劍身，因著靈力匯集，露氣也不斷向劍身匯來，他能感到身邊周遭的濕氣正被吸引過去，就連身上沾濕的衣襟都干爽起來。

露氣在劍身上浮動，竟漸漸匯成了一個大水球，樂御下意識的松開持劍的手去摸懷里的小瓷瓶，想將那水球引入瓶中，瞬時欣喜地發現，便是放下劍，劍身和露水也依然浮于空中，他確實可以將靈力用出來了！

“鹿先生！我成功了！”樂御欣喜若狂，收罷露水，將鶴歸劍收進劍鞘，那劍在劍鞘中還嗡鳴了一會兒，似乎是不滿于這么片刻的嶄露頭角。

鹿青崖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這便是你一身仙骨，與他人修行不同之處。你的靈力不是調用出來的，而應隨心而動。若要提升你的修為靈力，便要修無我之境。你如今方入無相之境，接下來修行之道才算是真正開始，若想要有所增益，你卻是難于其他人的?！?

“無我之境？先生還未指點迷津?！?

“色、行、受、想，便是本我，若想讓天地靈氣皆為你調用，便要舍棄本我。將自己或是作為天地一蜉蝣，或是放空本我，靈氣自來。”

樂御思忖一番，雖不是很能意會其中道理，但并不心急，“敢問鹿先生可有達到無我之境？”

鹿青崖似乎是聽到笑話般，“若要達到無我之境，起碼都位列真人了。就因這無我之境太難了，所以眾生無論走哪一道修行，卻終究還是停在了成仙的最后一步。我也好，你父親也好，甚至你的祖父最多也不過是忘我之境罷了?！?

樂御久久不能平復心情，他不過方能使出靈力，便開始設想最高境界?？礃酚哆b想，鹿青崖正色問道，“你可是想達到無我之境？”

“不敢說想，先輩們都止步于此，我怎敢肖想此等境界?？扇粽f不想，又太虛偽了……”

“是啊。年少輕狂之時，都覺得自己便是下一個大境界，這不丟臉。”鹿青崖俯身拍了拍樂御身上滾得泥土和松針草葉，將他扶起來，“丟臉的不是想往大境界，而是行之將至，卻又服輸敗陣。若你選擇走這條路，便要時刻把持道心，機緣來時方能抓住。”

樂御的眼中閃著光，比起用出靈力的愉悅，他更沉醉于前途的光明，未知的挑戰。

自這日起，露水試煉便算是結束，可知道了露水試煉的妙處，為了參透無我之境，樂御便日日一如既往寅時東行集露，在心中復默法訣，可因雜念諸多，日日努力卻皆沒有鹿青崖帶他來的那一日施展的漂亮。

樂御調用靈力依然時靈時不靈，若是拿著鶴歸劍，倒是總能成功。他雖心急，但也知修行本就是漫漫長路，此番能借用仙劍用出靈力，在劍宗考核之時至少能有所交代。

樂御沒了晨起的任務，反倒心焦氣躁起來，時不時便跑去正廳里纏著鹿青崖，要他再琢磨些試煉出來，鹿青崖軟的不吃，干脆攻心。

“鹿先生，你是不是懂得也不多，所以現在就將我扔在一旁不管了嗎？”

鹿青崖活了兩百多年，心境穩如泰山，手中搗鼓著一個紅泥火爐，里面閃爍著瑩瑩白焰，上面置一小青銅壺，里面不知煮的什么。

“小呆板，你跟我這么熟了嗎？仗勢欺侮我一個孤寡老人家，不過你得失望了，我不吃這一套?！?

樂御見他軟硬不吃，敗下陣來，“鹿先生，我怎敢欺侮您，只是馬上年關了，我還是只會借鶴歸劍調運靈力，您給我指條修行的明路，我保證再也不來打擾您了。”

“怎事事需我指點?！甭骨嘌码m是嫌棄的語氣，但樂御與他相處日久，知他并未真的生氣嫌惡。

果然鹿青崖指了指對面的蒲團，示意樂御坐下等待。他繼續用火鉗撥弄火爐里的燃料，樂御好奇的探頭看過去，里面時而紫時而白的焰火實在神秘奇特。

“鹿先生還懂煉丹之術？”

鹿青崖抬眼看樂御，復又專心于看火，“我本就是一介方士，會煉丹自然不奇怪。”

“方士？這么說鹿先生可還精通醫術？”樂御興致盎然，對鹿青崖的崇敬之心更甚。

“略微知曉一些，但都是些旁門左道的學問，不值一提?！?

“醫術怎能說是旁門左道呢！治病救人，妙手回春，不就是在世神仙?！睒酚恢獮楹渭恿似饋恚壑忻爸d奮的光彩。

鹿青崖卻并無興致探討此事，神色反倒淡了下來，“沒想到你竟然對方術感興趣，若要你父親、祖父知道了，可是要受戒的?！?

樂御面露憾色，“我曾同父親講過，想要學治病救人、延年益壽的方術，父親卻說這都是些旁門左道。我一直入不了氣宗的門，自然對修行就看淡了，便一直遺憾若是能學些醫術，就能為如我一樣困擾的凡人祛痛延壽了?！?

“若是單純學些醫術，倒也無不可。只是有些醫術學了倒不如不學，見慣了死別，心就冷了。”鹿青崖淡淡說道，此時順手從一個粗麻布袋中掏出來十分眼熟的一塊紫玉石頭，隨手便將石頭丟進了火爐里燒灼。

樂御這時方看清楚，那火爐里瑩瑩白紫，是丟進去的紫玉仙石在紫色的焰火里燒出了蒸騰的白色仙澤，“鹿先生，您怎么用仙石燒丹？還有這等做法嗎！”

若是此前，樂御肯定要認為鹿青崖是在胡鬧，暴殄天物，可是現在他不敢多加妄議了。

鹿青崖此時露出了他向來溫柔和煦的笑意，“我只是想試試生在水里的石頭，若是燒在火里會怎樣?！?

樂御語塞，果真還是一如既往出人意料。

他燒好了爐子，滿意的拍落身上的碎料，起身到隔斷后取東西，不過片刻，便搬出來一塊蒲團大小的紫玉仙石，周圈雕了精致的蓮花，仿佛是仙石上天然生出的玉蓮，還細致的打磨了坐臺的凹處，是個十分恰當精致的打坐臺。

鹿青崖果然將這塊仙石擺在了堂屋正中，“這就是你的下一個課業。打坐。”

樂御心中雀躍，又有些不好意思受如此之禮，“辛苦鹿先生，竟還細心打磨雕琢。”

“我這人頗好意趣，既是置于我房中，便不能丑?！?

這點樂御倒是認同，自從鹿青崖住進他這小院中，院子幾乎是一天一變。眼神瞥過院中景色，一方小院已被辟出四塊，原本的青石地面，不知何時被鹿青崖改成了幾縱小路，還從院外引進來一方活泉，若非深冬，大概院中會被鹿青崖遍植花草。

樂御稀罕的上前撫摸摩挲著這個坐臺，“祖父才用得上這等坐臺，我實在是太逾矩了?！?

鹿青崖很是滿意樂御對他手藝的欣賞，“本打算還要雕琢一番，見你每天心浮氣躁，還是早些拿出來給你用罷了。”

“紫玉仙石天然有接納吸引天地靈氣的功效，能助人洗髓伐毛，但我要你用此物，并非是一如尋常拓廣紫府靈海，而是要你借源源不斷的靈氣，梳理經脈，讓靈氣游走自如?！?

樂御聞言便迫不及待要身體力行一番，鹿青崖卻將他攔下。

“打坐并不著急一時，當下最為迫切的是你的考核?！甭骨嘌伦约悍吹棺诹四菈K玉石上，擺明了依舊沒打算讓樂御進一步修行，“前幾日你還急著你的劍宗考試，這幾日反倒不勤墾練劍了，日日來我這里閑晃。”

樂御眼里藏不住情緒，開始閃爍其詞，“你不必擔心我的劍術，近三年來，劍術一門我都是頭名，如今又能運轉靈力了，獲首魁不是難事?！?

鹿青崖默默看了他片刻，見他躲閃的神色，便不再問，起身繼續擺弄他的藥草火爐。

“打坐入定的妙義，不是忘卻，而是反觀。在定中覺察，方能超脫?！甭骨嘌码S手磨起了藥草根莖。

樂御未應聲，反倒在冰臺上稍作調息后便悻悻起身，與鹿青崖別過。

鹿青崖見他要邁出門去，不慌不忙的叫住樂御。

“鶴歸劍出問題了？”

樂御猛然轉身，詫異萬分，“你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