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水無香(1)
- 劉醒龍作品精選
- 劉醒龍
- 25647字
- 2019-03-22 17:41:06
1
春天讓那么多鮮花開著。可它管不了夏天,夏天說來就來,還邀上秋天。看著鮮花被弄得七零八落,春天在一旁束手無策。從進文化站的那一刻,柳柳就想對古九思說這句話。古九思堅持要她唱支民歌聽聽。柳柳堅持說自己真的唱不好。這時,鎮上最有錢的田大華在門外夸張地大聲嚷了一句:“我從沒見過這樣說話的,比金子響還好聽。”田大華進屋后,坐在椅子上的柳柳更顯得局促不安。古九思站起來寒暄幾句后,讓田大華坐在柳柳身邊。田大華走向椅子時,順勢扳了一下柳柳的肩頭,并說還是古九思的面子大,一請她就到,當初自己想要她到大華娛樂廳當領班,請了三次,她連一面都不肯見。柳柳臉一紅,小聲說她怕有錢有勢的人。柳柳起身走到一旁拿起開水瓶,正要往杯子里倒水。田大華連忙從皮包里掏出一盒茶葉遞給她,說是專門請人采的野茶,雖然樣子不大好看,品質卻是別的茶葉所沒法比的。柳柳打開茶葉盒聞了聞說,她家附近山上也有野茶樹,可大家只是將它砍了當柴燒。柳柳抓起一撮茶葉放進茶杯里的動作很優雅,特別是幾個手指很自然地翹成了蘭花指。田大華說:“野茶起碼沒有農藥的污染,現在有地位有文化的人,都講究這個。”古九思表態要嘗一嘗后,田大華立即曖昧地笑了笑:“現在什么東西都是野的好?!?
田大華開的大華娛樂廳在全縣各地都有分廳。他將古九思甩來的一支煙點著了才說:“我也想參加民歌比賽,到電視臺當個簽約歌手。說來你別不相信,昨天在縣城玩卡拉OK,我一開口就將縣里的頭頭們都鎮了?!?
一股水汽正從柳柳的肩頭冒出來,屋里隱約有了一些茶葉的清香。
古九思說:“我曉得,你唱歌才像金子響。”
“真的,我說的是真話?!碧锎笕A強調起來。
“你別亂形容,唐詩宋詞里誰說過金子的好話?”古九思挺了挺腰,接著說,“你現在是娛樂業業主了,輕易不來我這文化站,今天來是有別的原因吧!”
田大華連忙說:“古站長這么英明,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省里要搞企業家書法比賽,我是個粗人,不懂得書法,但我曉得你的狼字寫得好,請你幫忙維護一下我的企業形象?!碧锎笕A從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擱在鋪著毛氈的桌面上。
古九思將文件扒到一邊,只問如何落款。田大華要他只寫公司的名稱。
柳柳沏好了茶,端過來分別遞給古九思和田大華。古九思嘗了一口后沒有做聲,第二口嘗過了他才深深說了句:“有味道?!惫啪潘家獢傂?,柳柳連忙將毛氈整理干凈。
田大華藏著心里的得意說:“柳柳天生就是文化站的人?!?
柳柳不做聲。古九思拿起毛筆在硯池里試了試后,突然叫道:“別喝!”柳柳和田大華各自端了一杯茶,聽到叫聲,田大華倒沒事,柳柳手一抖,茶水溢出來灑在地上。古九思說:“你不能喝熱茶和開水,那會毀了你的嗓子!”
田大華討好地說:“保護嗓子是不是應該多喝胖大海?”
古九思沒有回答,他凝眉想了一陣,這才用力蘸了一筆墨,隨著筆墨翻騰,一個狼字出現在紙上。墨跡未干,田大華在一旁先喝了幾聲彩,古九思正要將自己的圖章蓋上去,田大華連忙取出一只紅包雙手捧著遞過去。古九思沒有蓋成圖章,他用眼角脧了一下后,什么也沒說,繼續定神在那幅狼字上??戳艘魂?,他親自將宣紙揭起來,走到掛滿文件夾的那面墻前,用文件夾將宣紙夾好,再后退幾步,足足端詳了五分鐘。這期間田大華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見。
后來,古九思長嘆一聲。柳柳忙問:“古老師怎么啦?”
古九思說:“沒什么。”他朝田大華一揮手,“你拿上它快走,不然,我可能反悔不給你了?!闭f著露出極心疼的樣子。
田大華上去三下兩下地將那幅字疊好,搶劫一般放進皮包里。田大華疊的時候,古九思一下又一下地咧著嘴,像是正被他人蹂躪。實在撐不住時,他將那只紅包拿起來扔給田大華。紅包在空中瀟灑地劃了一道弧線,飄落在田大華的臉上,隨之又掉在地上。
古九思說:“你可以走了?!?
田大華經過柳柳面前時說:“古站長做夢都有文化,你跟他學唱歌,肯定會出名的。”
田大華的身影將從門口透進來的光亮擋住,他回頭又說了一遍謝謝。田大華消失時,屋里的光亮似乎也消失了。
“天黑得越來越快了!”古九思說。
“我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绷缓靡馑嫉卣f,“但我真的唱不好民歌。”
古九思說:“我不會看錯人的。說實話,我還留著一首好民歌,很多年了——像是特意等著你來?!惫啪潘吉q豫一下才將后面的半句話說出來。
“我不會騙你的,耽誤了文化站的大事可不好。”柳柳的態度非常誠懇。
古九思有些不高興:“連田大華都能聽出你的聲音與眾不同,我可是一輩子研究這個。”
柳柳嫣然一笑:“田大華在瞎說,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前還說過我笑起來像鞏俐哩!”
古九思愣了愣?!澳憔芙^田大華是對的,那種地方比狼窩還危險?!?
柳柳說:“我曉得,我們垸里有兩個女孩就是在那種地方被不要臉的男人害了?!?
古九思說:“明白就好,這樣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三天之后再來找我。”
柳柳連忙往門口走,還順手扯了一下電燈開關線。電燈沒有亮。古九思沒有理睬這些,他將野茶分了一半拿在手里,跟在柳柳身后一直走到大門外。外面明顯暗起來,鎮上的電燈幾乎都亮了。對面的大華娛樂廳,被霓虹燈照出幾分燦爛。有過路人問古九思怎還不開燈,是不是供電所又停了他們的電。古九思說,沒有活動,用不著浪費電。那人說文化站的活動內容都叫大華娛樂廳搶走了,從前男人都爭著來文化站玩,其實是為了看漂亮女人,漂亮女人不來文化站,文化站自然就沒東西吸引人了。古九思正色回答說好,女人天生就是藝術品。那人嘿嘿一笑:“就像你老婆一樣?!闭f完便一溜煙走不見了。古九思順著他的背影望過去,見柳柳還在街邊的一家服裝店外徘徊。隔著一條窄窄的街,可以看清一陣風吹起柳柳的黑發,款款飄動幾下,柔柔地鋪在肩上。柳柳無意地晃一下頭,黑發便掄得像一柄小傘。
一輛自行車順街疾駛過來,眼見著駛過柳柳了,忽聽見輪胎在地上摩擦得響起來,同時騎車的男人叫了聲:“柳柳!”“帶我回去!”柳柳一邊叫,一邊毫不猶豫地跳到自行車的后座上。男人緊扶著自行車說:“到前面來吧,你坐在后面我騎不穩?!绷室庖慌ど碜?,自行車在街上亂竄了幾下。柳柳說:“你別瞎想,我的車子被牛踩壞了,不然誰坐你這破車!”說著話,自行車和人消失在街口那邊。
古九思在越來越黑的街邊站了好久。對面的霓虹燈越來越誘人。從巷子里鉆出幾個小孩,在燈光下蹦來蹦去。他轉身將擱在門口的一塊告示牌拿回屋里。告示牌是他親手寫的,縣里要舉辦民歌比賽,目的是挑選出色的民歌手參加地區和省里的比賽。為這事古九思上上下下找了好久,柳柳的被發現讓他興奮不已。他將告示牌放回屋里,想到這事,還忍不住一個人在黑暗中輕輕笑了一下。鎖上門,他便往對面的服裝店走去。
一股熨衣服的蒸汽氣味撲面而來。古九思沖著埋頭整理服裝的女人叫了聲:“何怡!”
何怡抬起頭來問:“招到明星了,這么高興?”
古九思說:“找到一個叫柳柳的女孩,比當年的汪子蘭還出色!不過她還沒答應?!?
“你若是能給她月薪八百,準保像娛樂廳的小園一樣見面就叫你干爹?!焙吴晦D話題,“我問你,鎮里欠的錢拿來了嗎?”
古九思不動聲色地說:“別明知故問,我整天沒鎖大門,哪有時間去找他們?”
何怡將熨斗按到一件女式西褲上,白色蒸汽吱地噴出來。“跟你說了一百遍,新調來的汪鎮長愛舞文弄墨,你要抓住這個機遇,不然的話,等到臺灣也回歸了,你還收不回這筆錢?!?
古九思說:“別掃我的興,你回家做幾個菜吧,我想喝酒?!?
何怡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才低聲嘟噥一句:“越不愛聽,我越要說?!惫啪潘佳b作沒聽見,看著何怡將東西一件一件地收拾好。他對店里的事一點也幫不上忙。前年臘月,天色也是這樣要黑未黑,他替何怡守店,將一件兩百元錢進的大衣,一百六十元賣了出去。何怡追問過幾次,那件大衣便宜賣給誰了。古九思咬定了說是一個安徽人,哪怕何怡說她不會上別人家去扯皮,他也不改口。何怡不相信,她總在猜疑這件大衣的買賣背后還有別的故事。古九思則說,幸虧是男式大衣,若是女式大衣,何怡恐怕要將全鎮挖地三尺了。古九思每次都感到何怡會說,嫁了這樣的男人算是前輩沒修好,但何怡從來沒有如此表示過,最厲害時也只是哀怨地盯他一眼。
何怡一邊收拾,一邊徒勞地重申幾種服裝的最低價。說話時,大華娛樂廳的小馮匆匆跑過來,要選一條最好的裙子。何怡取了兩條連衣裙讓小馮挑。她不經意地問是不是田大華破例發獎金了。小馮打量著那條素色碎花的連衣裙說,她是替小園選的,小園正在陪縣里的袁副書記喝酒,在酒桌上,袁副書記認了小園做干妹妹。小馮選定了那件素色碎花連衣裙。何怡也說很合適,像小馮、小園這樣純情的女孩,就該穿素潔一些的衣服。小馮付錢時,何怡又說,為何城里的男人愛唱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因為他們看多了那些假眉假眼的洋派女孩,想返璞歸真。小馮哧地一笑,她付了二百六十六元錢,卻要何怡開張三百二十元的發票。古九思說小馮比最老練的腐敗分子還要精明。小馮說,袁副書記才是真老練,他只看一眼,田大華就馬上掏錢給小園,讓她買裙子。
小馮拿上連衣裙走開了。滿街都是卡拉OK的聲音。
古九思轟隆隆地拉下卷閘門。他說:“也只有你敢說她們是純情女孩。”
何怡說:“嘴巴一張皮,說話上下移,好話說得再多也不用負法律責任。依我看,你不如就選她們去參加民歌比賽,你聽聽,她們的卡拉OK唱得多好!”
古九思說:“我不管你賣服裝,你也別管我的民歌?!?
二人邊說邊離開服裝店。快到家門口時,一輛拖拉機迎面駛來,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似乎有個女孩在叫古老師。拖拉機沒有亮燈,黑咕隆咚地停在他們面前,果然有女孩從掛斗中跳下來,古九思認出是汪子蘭的女兒小娜。
小娜先同何怡打招呼。何怡上前拉著她的手問:“怎么這晚到鎮里來?”
小娜遲疑一下才說:“本想早點來,但一直等不到順路的車?!?
何怡又說:“你來是想跟古老師學民歌吧?”
小娜澀澀一笑:“也不知什么原因,就像不是我媽親生的,一點也沒有她的遺傳。”
何怡說:“你媽受過挫折,懷孕時就不想讓你再步她的后塵?!?
古九思這時才插嘴說:“不管什么事,先上家里去吃飯再說?!?
小娜說:“回頭再說吧!”說著就跳上拖拉機走開了。
何怡沖著她的背影說:“汪子蘭養了這么漂亮的女兒,哪天到我店里,我給她挑一套好衣服!”
古九思站在黑暗中不知對誰說:“這鬼拖拉機,怎么連燈都不裝一個?”
何怡狠狠地扯了他一把:“你還是放心不下汪子蘭?!?
古九思說:“人得有點同情心,你沒看見小娜的皮鞋上都補了兩個疤?!?
“喲嗬!”何怡驚叫起來,“你真有本事,這么黑的天,還能看清別人腳上的情況。是不是又想起當年她媽在臺上唱歌跳舞的情形了?”
“你這是怎么啦,我能把記憶抹去嗎?”古九思不高興了。
回到家里,何怡先到廚房里忙起來。古九思將半包野茶放下,隨手打開電視機,看見屏幕上正在滾動播出關于民歌比賽的文字通告,接下來還有記者對縣文化局關局長的采訪。他曉得關局長會提及自己,就耐心地等待著,還特意將音量調到最大。何怡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正好看見關局長在電視里說,古九思的民歌研究與創作,在省內有著特殊地位,這一點也是本縣的文化特色。關局長的話讓何怡臉上露出嫵媚。節目的最后,是縣劇團的一名演員在一處舞臺上唱著一首由古九思創作的民歌。一句還沒聽完,古九思就皺著眉頭換了頻道,他嫌對方沒有唱出民歌的神韻。
古九思鉆進房里,從抽屜里拿出幾張有些發黃的樂譜,一個人愣愣地看了一陣,神情一會兒喜悅一會兒沉郁。他取下掛在墻上的笛子,舉起來正要吹奏,又忽地放下來。
古九思轉過身,徑直走到屋外。
西河鎮早早地安靜下來了,回蕩在夜空中的是大華娛樂廳里的卡拉OK聲,一個男人在聲嘶力竭地吼著《心太軟》。從山上吹來的風,沿著公路漫不經心地穿過鎮子,幾戶人家的舊式木門被吹得吱吱作響。一個挑水的老人身前身后晃動著兩塊月亮一樣的東西。古九思讓到路邊。老人將扁擔換了一個肩。月亮般的東西一顫動,水也灑在地上了。古九思說他挑得太滿。老人不在意,說西河里水流不斷,灑點沒事。又說,還是河里流淌著的水有味道。古九思說,大老遠的,要挑水也該讓小的們來干。老人說,他們只會跟著干部弄虛作假,用那有老鼠藥味道的自來水哄人。古九思正要走,老人又說,你是不是也在寫民歌賣錢?田大華同我家老二說,他今天買了你一件作品。古九思想了想正要回答,老人走遠了。
迎著風迎著水,古九思一直走到西河邊的幾棵大柳樹下。他還沒站穩,樹后就走出小娜。他意外地說:“你怎么在這兒?”
小娜說:“上次我給男朋友買大衣時,你不是叫我在這兒等著嗎?”
古九思嘆了一聲:“你有事,是嗎?”
小娜說:“我要結婚了,想買幾件嫁衣?!?
古九思說:“經濟上還不寬裕?”
小娜說:“男朋友挺會掙錢,但媽媽不讓我花他的?!?
古九思說:“過兩天你再來吧,我等著你。你爸爸又沒寄生活費?”
小娜搖搖頭,咬著牙說:“我媽不讓他寄?!?
一只狼突然在河那邊的山谷里嚎叫起來。腳下的河水更加幽暗,水光點點地閃個不停,遠遠地可以感到四周的不安。
小娜說:“我媽還在想念你。”
狼又叫起來,它已經到了河邊。一個女孩陪著一個男人走過來,隔著一段距離就能聽見女孩說,我什么都不想,就想當歌星。見這邊有人,他們開始拐彎。古九思聽出來,女孩是大華娛樂廳的小園。
小娜最后說:“我媽老愛說,落大雪那年若讓狼吃了就沒有后來的煩惱。”
2
做好的飯菜都涼了。
何怡趴在飯桌上,望見古九思進門,連忙將一瓶藥酒端起來,往古九思的酒杯里倒。古九思連飲了三杯,沒來得及吃上幾口菜,周身就燥熱起來。飯后古九思讓何怡泡了兩杯野茶,兩個人一邊品一邊說著自己的體會。古九思告訴何怡,野茶樹長在半山崖上,要采它很危險。何怡忽然插嘴說:“野茶讓人好興奮!”古九思看過去,何怡的眼睛柔光點點非常動人。他一擱茶杯,上去將何怡放橫了。“都是五十幾的人了,怎么還是說來就來?”何怡那僅存的嬌氣也還動人。
這天夜里,特別激動的古九思讓何怡準備好紙筆墨硯,打算為自己留下幾幅字畫。他一口氣寫完三大張宣紙,何怡在一旁不斷叫好,說是好久不見丈夫如此才情四溢了。古九思將它們鋪開,后退幾步,站在滿是墨香的屋子當中,端詳一陣后,有些失望地嘆氣走上前去,將兩幅寫著狼字的條幅拿起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為了不讓何怡伸手去撿,他還抬起腳將紙團踩癟了。何怡詫異地望著他,嘴里說古九思不欣賞的,她可以拿去送人。古九思沒有聽進去,他老是出神。上了床后,終于還是將為田大華寫條幅的事說了出來。何怡一直沒做聲,古九思摸了摸她的身子,還當她是睡著了。
“既然自認為是最好的,就不該給田大華?!焙吴洳环酪婚_口,古九思的手在她胸脯上哆嗦了一下?!坝信⒃诿媲罢局?,不好舔自己吐的痰。男人都是這樣,見到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誰。事情過了又后悔。”除了聲音在動,何怡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在動。
“我要是曉得自己是誰,當初就不會娶你。”古九思說。
“她真的長得很出眾?”何怡的腿動了一下,醋醋地說。
古九思笑起來:“首先我得重申,在西河鎮最漂亮的是民歌,其次才可能考慮到女人。我對你說,柳柳確實很漂亮,這是我信任你,愛你。如果我說的正好相反,你就不用再尊重我了,因為我在騙你?!惫啪潘嫉囊幌捳f得酣暢淋漓。
“這么說,你認準了柳柳?”何怡終于翻過身來面對古九思。
古九思想了想后說:“就是這樣!”
何怡幽幽地說:“你別又因為民歌,再次弄出一場悲劇?!?
“你跟了我幾十年,怎么還不懂!”說著,古九思像水牛洗澡一樣翻了個身,將一只光背對著何怡。
說何怡不懂,其實是古九思自己不懂,他一直想在柳柳與汪子蘭之間找出某種聯系,想得越久,那些本來在疑問中存在的一些頭緒,反而變得更加虛無縹緲了。慢慢地,他只能注意到記憶中不斷回響的那首歌。一開始是汪子蘭在文化站里唱。汪子蘭很年輕,一對辮子在民歌聲中如山澗旁的藤條一樣蕩來蕩去。汪子蘭的民歌像花開時節的風,不但能聽到還能撫摸到。對男人,它是女人多情的溫柔嘴唇,能燙燙地貼近鼻尖。對女人,它是男人雄渾的壯實臂膀,會有力地摟住腰肢。后來,汪子蘭不見了,天地間只流著一道清水。清水也會歌唱。一只灰狼從樹叢中徐徐跑到水邊,伸出爪子一碰水線,清水就抽出條條絲線,波紋涌及處,忘情的旋律將山都撼動了。灰狼撲進水里,長嘯著同清水一道仰天高歌。古九思突然驚醒,他霍地睜開眼睛,屋里一片漆黑,何怡正在枕邊喃喃夢囈。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到處都是汗津津的。古九思爬起來,擰亮臺燈,從抽屜里翻出一只筆記本,大約在十幾頁處,他曾記錄從前做過的一場夢。他嘟噥一句:“相隔這么久,怎么連夢都做得一模一樣?”
古九思拿過笛子,用舌頭輕輕舔了兩下笛膜。也沒有試音,隨著肺腑里的氣息流出,笛聲就響了。古九思將清水唱歌的夢境完全投進笛聲里,當灰狼出現時,他突然一驚,無緣無故地將笛子掉到地上。他正要去撿,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的何怡,搶先伸手將笛子拾起來。
何怡將笛子還給古九思。“你怎么啦,吹得正動聽哩,心里出事了嗎?”何怡只穿著最貼身的小衣,她身材極好,這種年紀了,仍像少婦一樣楚楚動人。
古九思好久說不出話,直到涼風讓他打了一個噴嚏后,才說:“怎么有人會像狼那樣唱民歌?”
“狼唱民歌,那還不將人都嚇死!”何怡說。
古九思覺察到手中笛子有些不對勁,低頭看清楚后,他怎么也不明白,離地只有這么矮,笛子為何會摔裂?窗外傳來一陣極蒼老的嘆息聲。何怡膽怯地從身后緊緊摟住自己的丈夫。
古九思叫了聲:“誰呀?”
他推開窗戶探頭望了一陣,只有大華娛樂廳的霓虹燈在閃耀。他剛要關上窗戶,鎮子里的狗一齊狂吠起來。何怡告訴他,可能是母狼來找它的兒女,上午她見到有人在鎮里賣小狼。
蒼老的嘆息又響起來,這一次他們聽清是風吹過街巷發出的聲音。
狼一直在叫,有時遠,有時近。
早上醒來,古九思在被窩里連打了幾個噴嚏。等他下到地上,又感到頭有些重。何怡見他感冒了,連忙找出幾顆藥丸讓他吃了下去。
這時,田大華在門外大聲說:“古站長,昨晚鎮上的人都聽見你橫吹笛子,大家都說你找到美人了,心里在發燒!”
何怡連忙迎到門口?!八剑炎右豁懀瑓s將狼招來了?!彼呎f邊客氣地將田大華往屋里讓。見田大華真的進了屋,何怡又趕緊將放在盆子里的臟衣服掇進睡房。田大華探頭探腦地往四周看了一番,認定到底是文化人的家,連掃帚都很文雅。不過他還是提了條建議,通往豬圈的后門也應該寫上一首詩。古九思淡淡一笑,田大華有關文化的雅興便消失了。田大華告訴古九思,汪鎮長請他九點鐘準時到鎮政府見見面。古九思不理解,怎么這樣的事讓田大華來通知。他以為汪鎮長也想要一幅狼字,但田大華堅決地否認了這種意思。田大華要古九思去時帶上笛子,汪鎮長可能要欣賞一下他創作的民歌。
古九思不想告訴田大華,笛子昨晚摔裂了。
他說:“我是民間音樂家,不是跑江湖賣藝的?!?
他又說:“現在獨生子女比生他養他的祖宗厲害,但在我這兒誰也別想翻天?!?
見田大華一愣一愣的,古九思就讓他回去原湯原汁地說給汪鎮長聽。田大華追問他是去還是不去。他忍不住譏諷田大華,只認識金庫里的貨幣和抽屜里的牛角大印,他說汪鎮長會明白的。
田大華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不客氣地告訴古九思,文化站和鎮政府的關系是花瓶和房子的關系,怎么可以讓花瓶來左右房子哩。田大華接著又笑回來,說自己不是政府官員,所以才崇拜他,才找他要字。
一直在聆聽的何怡從廚房里跑出來,告訴田大華,古九思正在發燒。說著便又要古九思吃感冒藥。古九思不肯吃,田大華就跟著勸,說感冒一開始時就要用超量的藥將它壓下去。
四顆藥片下肚,古九思兩眉之間蹙起四只疙瘩。田大華說:“別人吃藥往肚子里吞,古站長吃藥往眉頭上塞。”接著他一轉話題,要古九思別太犟,文化站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大華娛樂廳的部分收入是鎮里的小金庫,別人不曉得,只要古九思靈活一點,他都有權給文化站一點小錢。何怡一聽這話頓時眼睛一亮。
田大華要回去陪縣里來的袁副書記吃早飯。何怡攆到屋外,匆匆地將鎮里欠她的服裝款一事說了一遍。田大華說:“干脆等到澳門和臺灣都收回來了,再一齊結賬吧?!边@句玩笑將何怡的臉都急紅了?;氐綇N房,她錯將鹽當成糖放進豆腐腦里。古九思吃了一口,便將碗筷放下。何怡以為他生氣了,就發火說,該生氣的應該是她。古九思不同她說,他端起小碗送到何怡嘴邊。何怡喝了一口,還沒咽下便大叫起來:“你想害死我很容易,但你還不曉得人家柳柳愿不愿意嫁哩!”古九思又讓何怡嘗自己碗里的。何怡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后,撲哧一聲笑起來。
出門前何怡又繃緊了臉,再次提醒古九思,那筆服裝款如果這個月仍不付清,她就到法庭起訴。
3
一夜之間,西河鎮發生了三件大事。首先是幾家店鋪被人偷了,派出所的老江放出話來,被盜的冰箱、彩電和VCD加起來正好湊足整套家用。其次是那個賣小狼的男人投宿的私人飯店里養的豬,被狼咬死兩頭。第三是古九思又在用笛子吹那首讓女人魂不守舍的曲子。
古九思幫助何怡打開服裝店的卷閘門,發現門口有一堆男人的糞便。他找了一把掃帚將它弄干凈,身后有女人在悄悄地笑。何怡不輕不重地說了句:“哪個畜生屁股上不長眼睛!”古九思不讓她罵人。她還說:“我說的是實話,畜生屁股上是沒有長眼睛?!?
古九思回頭看了看,發現大華娛樂廳的小園正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自己。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得在哪兒見過這眼神。在穿過街道走向文化站的過程中,古九思有意繞了幾步,最大可能地接近小園。隔著一條街,古九思經常聽見小園在娛樂廳里唱歌,也經常聽到男人們歇斯底里的喝彩聲,他并不是完全不喜歡,小園有時一個人在三樓宿舍的窗口,邊梳頭邊唱歌的樣子,還是有些藝術味的。小園已將小馮昨天替她挑的裙子穿在身上。裙子出奇地合身。看到古九思走近了,她似乎特意扭動一下身子,讓女人的魅力爆炸般四射開來。
后來,古九思一個人坐在文化站里,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想睡覺的念頭。他剛閉上眼睛,小園就進來了。他告訴小園自己有些感冒,又將感冒藥吃多了點,所以才特別困。小園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挺嫵媚地說他并沒有發燒。小園貼著肩膀對他說,自己是他的崇拜者,早就想找機會認識,但一直沒有機會,昨晚聽了他的笛聲,她心里好感動。古九思的喉嚨有些發緊,想喝水。小園就去給他倒水。小園將水放在古九思的手邊,輕聲吩咐一句什么。沒多久他又看見那雙眼睛,黑暗中特別的亮,彌漫著一種說不清是淡綠還是淺藍的光芒。古九思曉得自己的眼睛正跟著這雙眼睛,在許多房子和許多林子組成的迷宮里游蕩。他也曉得自己從來不懼怕這些沒有出路的生活,就像西河邊上的大山,只要密林有一腳寬的縫,他就有信心走下去。古九思依然在迷宮里自信地走著,突然間,哭成淚人的柳柳出現在眼前。
古九思被自己驚醒后,身上又出了一層冷汗。
他拿起手邊的茶杯一口氣喝下半杯,才發覺水是溫的,而且是用那野茶泡的。屋里有一股女人的體香,他很熟悉何怡的這種味道。他想走走,腳卻有些軟。
蟬在窗外的樹上,將身子撕裂后壯烈地嘶叫著。走廊上響起小動物跑過的聲音。一只小狗般的東西跑進來,毫不猶豫地伏在他的兩腳之間。等到明白這個灰里吧嘰的小東西是只小狼時,他的心一下子懸起來。小狼的牙齒很嫩,咧著長嘴發出來的嗚嗚同小孩的啼哭一樣哀婉。院子里響起兩個男人的聲音,他們一邊尋找小狼,一邊為付了錢小狼卻跑了的半截子生意而爭吵。古九思聽見外面的那幅美術廣告牌被挪動了,那上面有他親筆繪制的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的計劃生育宣傳畫。古九思再次看了一眼小狼,然后彎下腰伸手拎起它,放進一只抽屜里。
小狼的尾巴被抽屜夾了一下,它痛楚地叫了一聲。
兩個男人闖進屋子時,院子里擁進許多看熱鬧的人。
一個男人用安徽方言問:“看見一只小狼了嗎?”
“這里是文化站?!惫啪潘颊J真地說。
“文化站有什么了不起,縣文化館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耍猴和玩蛇嗎?我們聽見小狼在你屋子里叫。”另一個男人說。
“我在寫民歌,試音?!惫啪潘颊f,“想再聽聽嗎?”
古九思冥神片刻,一揚嗓子高亢地吼了一句。聲音未落,靠墻邊小桌上放的一瓶啤酒砰地爆炸了,一堆白色泡沫云一樣翻卷得老高。院子里的人群紛紛擁進屋里。何怡趕來分開眾人擠到前面問是怎么回事。古九思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默默地將碎玻璃和泡沫掃進畚箕。
“如果天下的民歌都這么唱,地球也得炸開。”那個男人繼續用安徽方言說。
另一個男人說:“唱民歌的怎么像狼叫?”他邊說邊用目光掃著何怡的脖子。
小園在院子的圍墻底下發現一個窟窿,她提醒大家小狼肯定是鉆進窟窿逃到后街去了。多數人退走后,小園迫不及待地問古九思,昨晚他用笛子吹的是什么曲子。古九思沒做聲,何怡代他回答。這首民歌他寫了整二十年,到如今仍沒有合適的名字。別的女人說,她們有想好了的歌名可以義務獻給古九思。馬上有男人用諢話說,她們可以義務做點更有意思的事。男人女人一哄而散后,屋里只剩下何怡和小園陪著古九思。
何怡就小園身上的新裙子聊了幾句后,不經意地說起自己剛才來看古九思,他迷迷糊糊地竟然將自己當做了小園。小園吃吃地笑個不停,她還沒有碰見過不喜歡自己的男人,縣里的袁副書記一只腳已經邁出了娛樂廳的大門,一見到她便改了主意,留在西河鎮過夜。
“可惜你見到的都是風月場上的男人?!焙吴f,“我家老古只喜歡清水一樣的女人,不信你盡管試試,我保證不干涉。”
何怡徐徐地笑起來。
小園突然張開雙臂摟住了古九思的腰。“有毛!那兒——那兒!”小園在古九思的腋下惶惶地尖叫。
辦公桌抽屜縫隙里,果然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搖擺著。不知所措的何怡也往古九思身后躲。古九思掰開小園的手,上前去拉開抽屜,將小狼拎了出來。小狼一點也不叫,只是齜牙咧嘴,并在空中不停地蹬著四只小腿。
何怡驚訝地說:“你還真的藏起這野物了?”
古九思看了看小園說:“這小狼有點像你!”
小園說:“女孩有點野性才性感?!?
古九思不理她,打開后門,將小狼放出去。小狼走了幾步,便一溜煙地跑起來。一會兒就翻過河堤,進到白花花的沙灘中。
小狼和小園都走了,何怡才問古九思:“你剛才說什么了?”
古九思說:“小園的眼睛里有些狼的東西。”
聽到這話,何怡便放心地回去賣服裝了。
身上的疲軟已不那么明顯,古九思開始動手清掃院子和屋子,自從電視錄像不再被人喜歡后,文化站還沒有一次來過這么多人。不長的時間里,地上到處都是濃痰和煙蒂,宣傳畫上的女人也被抹上一撮胡須,懷中嬰兒褲襠里多出一只酒壺一樣朝天翹著的肉雞雞。古九思在心里罵了三遍狼操的家伙。清理這些,用去了半個小時,當他將宣傳畫上多出的那些用顏料覆蓋完畢,門口又進來一群人。
走在頭里的田大華大聲說:“古站長畫的美女一定是自己的夢中情人。”
跟在田大華后面的是鎮政府的司機,最后的那個男人是汪鎮長。古九思沖著汪鎮長點了一下頭,手中的顏料瓶一歪,一團朱黃潑在地上。
司機隨口說:“真像吃奶的小孩在拉屎。”
汪鎮長馬上駁斥說:“這是藝術,搞不懂你就擦車去?!?
司機嘿嘿一笑,知趣地退到汪鎮長身后。
田大華一進屋就咋唬:“怎么有股怪味,有狼來過這兒。”他一吸鼻子,不停地眨著眼睛。
古九思沒有說出有關小狼的故事。他不想同他們說這些,狼的話題一旦出現,骯臟丑陋兇殘的東西都會隨之而來。墻上有幅他為自己寫的字:清水無香。他用自己的目光將其他三人的目光往條幅上引。
先是汪鎮長將抱在胸前的雙臂放下來。跟著田大華放著油光的胖臉癟了不少。司機坦率,他說:“這四個字太有文化了?!贝蠹覄傋?,田大華就說:“我昨天來還沒有體會,今天感覺就不一樣。大概是汪鎮長禮賢下士,文化站就超凡脫俗起來?!彼緳C則補充說:“這是汪鎮長到任后,第一次到下屬單位?!?
古九思說:“你們是記性好,忘性大。前天廣播里還說,汪鎮長親自到財政所研究如何集中資金,擴大鎮里的肉狗養殖規模?!?
汪鎮長岔開話題說:“老古有五十幾了?你這種風度縣城里也不多見,有士紳貴族風范。你家里過去是什么成分?地主吧?我研究過,凡是過去被劃為地主的,他們的子女現在都比貧下中農的后代有出息。所以現在人愛說一天可以產生一個暴發戶,三代才能培養出一個貴族。”汪鎮長的話讓田大華聽得耳朵一顫一顫的。汪鎮長接著說:“西河鎮一定要往培養出幾個貴族的方向努力,我不會學他們只搞萬元戶。光有錢有什么用,要做就做既有錢又有教養的貴族。這是新的精神資源增長點。老古,你可以成為貴族,你有這個潛力。你還可以用這個題材寫一首民歌。政府不好公開講的,民間可以公開唱?!?
古九思說:“對不起,我不會有這樣的靈感。我這腦子只對高山流水、聚愛離情有反應?!?
大家都盯著那幅清水無香的條幅不說話。
沉默了一陣,汪鎮長要古九思匯報民歌調賽的準備工作。
古九思說:“民歌我早就寫好了,只要再選一個合適的女歌手就行,然后我就指導她練唱?!?
汪鎮長一扭頭說:“田老板,你不是說要推薦一個歌手給老古嗎?將她請來,讓老古看看,行的話就敲定下來?!?
沒等古九思說出什么來,田大華就急忙出了門。
趁著空隙,汪鎮長問古九思是不是真的只有發現最美的女孩,他才會用笛子吹那支沒有歌名的曲子。古九思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覺得汪鎮長有點虛偽,古九思說話更顯意味深長。
“不能讓我動心的女孩,我是不會讓她唱我的歌的。”
這句話讓汪鎮長聽后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澳桥⒔惺裁??”
“柳柳?!惫啪潘颊f。
“怎樣的美?”汪鎮長說。
古九思望著汪鎮長蹺著的二郎腿說:“美就是美,它沒法像考察干部那樣,制訂一些指標?!?
汪鎮長摸摸自己的鼻子沒有做聲。
有女人進院子了,高跟皮鞋響得像是在敲邊鼓。古九思沒料到田大華領來的人是小園。小園一進屋汪鎮長就讓她快叫古老師。
小園像個中學生一樣畢恭畢敬地叫了聲:“古老師!”
汪鎮長笑著說:“樣子倒挺乖巧!老古,認了這個學生就不用現找生手來培養了。”
古九思說:“她同民歌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她得跟鄧麗君學?!?
汪鎮長說:“藝術總是殊途同歸。這話不外行吧?”
古九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汪鎮長又說:“小園的唱歌才能是袁副書記發現的,袁副書記又是民歌調賽的組委會主任,你就是讓小園上臺唱黃雞公,尾巴拖,三歲孩子會唱歌,袁副書記也會讓她獲得一等獎。老古別猶豫,三心二意會錯失良機。民間音樂藝術的機遇本來就少之又少,若不抓住,別說你,連我都要悔綠腸子。就這么定了,讓小園來唱。田老板,你就做老古的經濟后盾。作為補償,你可以在小園的宣傳材料上寫明是由大華娛樂廳選送的歌手?!?
“小園的歌我常聽,我有信心投資,不怕沒有回報率。”田大華朝小園擠了一下眼,“來一曲吧,讓古老師也感動感動!”
小園嫵媚一笑,沒待古九思有所表示,她就亮著嗓子高聲唱起來。小園唱的是英語歌。田大華邊聽邊說這首歌的中文名字叫《人鬼情未了》。小園唱得正起勁,門口出現幾個聞聲趕來的男人,見是小園,便毫不客氣地說,還以為古九思找了個什么樣的大美女,原來是三陪小姐。他們一點也不怕汪鎮長瞪得老大的眼睛,繼續說,文化站終于學會了放開搞繁榮昌盛了。大概身后還有別人,他們回頭說,和三級片差不多,沒什么好看。門外的人都笑起來。散開后,還不忘留下一堆色迷迷的目光。
古九思用手指掏了一陣耳朵,他讓小園先回去。小園一轉身,裙子旋成一把傘,顯出半截豐潤的大腿。古九思讓司機和田大華也出去了,這才對汪鎮長說:“不行,這個小園不行,她會將我的民歌唱成動物發情的信號?!?
汪鎮長不高興,沉著臉說:“人唱歌就是為了煽情。”
汪鎮長不再說話,起身便往門外走。古九思想起何怡的吩咐,跟在后面說:“有個遺留問題請鎮里解決一下?!蓖翩傞L好像沒聽見,頭也不回地鉆進切諾基越野車里。
越野車一走,何怡就跑過來,問清了經過,她一蹬腳,將服裝店丟給古九思,自己到鎮政府去討說法。半個小時后,她居然拿著汪鎮長批給田大華的條子回來了。她不停地告訴古九思,汪鎮長同先前的領導絕對不一樣。汪鎮長讓她拿上發票去找田大華報銷。
4
約定的日子,柳柳一直沒有出現在文化站。走廊上女人的腳步聲響過兩次。第一次是小園。自從由汪鎮長欽點之后,小園每天上午和下午必來文化站來詢問何時開始練唱。小園還算著日子,說時間很緊,過一天就浪費一天。第二次是小馮,小馮來找小園,說是袁副書記今天又要來,田大華怕小園有別的應酬,先給她打個招呼。臨近中午,古九思忍不住到鎮外往通向柳柳家的山路看了一陣。返回時,正好看見何怡氣沖沖地從大華娛樂廳里走出來,他猜測一定是汪鎮長的批條沒起作用,田大華不肯付錢。這種雙簧戲不會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在路旁的樹下怔了一會,便決定索性去柳柳家一趟。
古九思在河灘上走了好久。清水洗過的細沙被陽光曬得很脆,踩一腳要響兩聲。那一年,他在這河的上游也是這樣地走著。一直走到黃昏。突然間從河水里冒出少女汪子蘭,一身粉紅的衣服像皮膚一樣貼在身體上,整個人成了水晶做的。少女汪子蘭羞紅著臉躲在水邊的大石頭后邊不出來。癡迷了的古九思,拿起石頭這邊的一包衣服走到汪子蘭的面前,告訴她自己是在為一首民歌的創作尋找靈感,他認為自己終于找到想找到的靈感了。少女汪子蘭聽信了他的話,少女的身體是最圣潔的,可以直接化入民歌。那時,夕陽正從石頭后面投入最后的霞光。他站在比自己還高大的石頭旁,少女汪子蘭用寧靜的目光注視著他,輕輕地用兩個指頭解開了第一個鈕扣。少女汪子蘭沒有戴乳罩,脫去衣服,就像去掉一層老化的皮膚,露出一對剛剛成熟的乳房和琥珀般的一對乳頭。古九思震驚了!汪子蘭赤裸上身看著他,四周分明有一派瑞光。古九思喃喃地說,他曉得這首歌怎么寫了。汪子蘭接過他手中的干凈衣服,在他伸手便能觸摸到的地方,將自己穿戴好,然后徐徐走過河灘。她沒有回頭,背對著他說,我喜歡你的民歌。少女汪子蘭在河岸上唱起他寫的一首民歌。少女汪子蘭唱歌時,附近山上傳來一陣狼叫。古九思坐在河灘中的大石頭上,打開筆記本,寫出了后來流傳很廣的民歌《有朵花兒不會香》。率先唱出這首民歌的少女汪子蘭則成了文化站業余劇團團長。
河灘上那座大石頭被田大華放炮炸成了碎片。傳說田大華是靠女人發的財,發財之后除了做藥材生意,還要治理河道為自己積點陰德。古九思曾專門找過田大華。田大華要他說清楚那個迷人的故事。古九思不愿說,他不想讓別人曉得這些,而使一段潔凈的美妙變成茶余飯后的牙慧。田大華炸了那塊大石頭,還埋怨古九思信不過他。
古九思曉得路,涉水過了西河,沿著一條支流往峽谷里走。一進峽口就覺得陽光輕柔很多。西河鎮里凋謝了的桃花、梨花,在這兒正開得絢麗。
一輛拖拉機從身后追上來,在他前面走著的一個老頭喊了一聲,拖拉機沒有停,老頭跑了幾步,貓一樣跳上了掛斗。
古九思獨自走著,拐了一個彎,那輛拖拉機因為熄火而停在一個陡坡上。駕駛員正沖著老頭大聲呵斥。老頭笑一笑后,跟上了古九思。老頭認識古九思,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打獵的,不愛聽你寫的民歌?!惫啪潘加行┌l蒙。老頭接著說:“我同野豬豹子打了一輩子交道,性子野一些,你那些民歌我聽了會失去戰斗力?!崩项^告訴古九思,自從年輕人都去廣東打工后,多年不見的狼又出現了。他買了些炸彈,準備炸這些狼日的東西。他從包里掏出一團黑乎乎的家伙說,只要包點羊油在上面,放進山里,狼一咬,就會將它的嘴巴炸碎。老頭其實信心不大,他又說,好多年沒和狼打交道了,不曉得老辦法還管不管用。老頭一張嘴學了一聲狼叫。那聲音比真狼叫還恐怖。老頭說,在狼面前絕不能溫良恭儉讓,現在的狼比以前更兇,山上的樹少了,吃的東西少了,要活得好它們必須使勁想辦法。古九思告訴老頭,西河鎮外有只母狼在找它的小狼。老頭曉得這消息,他說他不打產仔的母狼。這是他年輕時在山里打獵,從來沒被狼群圍攻過的主要原因。誰打死了剛產仔的母狼,它的子子孫孫都會死記著誰。至于老頭下的炸彈會不會炸死母狼,他狡黠地說,在炸彈旁邊放一罐鯽魚湯就行,鯽魚湯是催奶的,母狼也曉得自己的主要責任。古九思當然撇著嘴表示不相信。老頭放聲大笑起來。
那輛拖拉機又追上來,老頭不顧駕駛員的呵斥,依然跳了上去。他在掛斗里大聲說:“等我不能再上山打獵了,我會將這個竅門告訴你,讓你寫進民歌里。”
隨后,古九思遇上兩個騎自行車的女孩。女孩們擦身而過后,頻頻扭頭看他,接著就下了自行車。女孩問他去哪兒,這一段路很平,她可以騎車載他一程。古九思見兩個女孩模樣都有幾分可愛就同意了。他要騎車載那女孩,女孩不肯,說自己這車龍頭不好把握。古九思望了望公路旁的深澗便不再堅持。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女孩不停地問他關于民歌調賽的事。女孩也想參加,她周圍的人都說她唱歌比電視里的歌手強。古九思告訴她,唱民歌的原則便是不與電視里的那些歌手同流合污。女孩不相信地騰出一只手,從荷包里掏出一張紙往后遞給古九思。古九思打開那張紙,上面印著的第一行字是:關于在全鎮舉辦民間歌手選拔賽的通知。往下還有獲勝歌手將有機會同活躍在熒屏上的著名歌星同場獻藝等字樣。古九思正吃驚,一陣風將手中的紙吹起來。他們急忙停下來,但也只能看著那張紙,飄飄蕩蕩地落入深澗之中。女孩說不要緊,反正上面的內容她已記住了。古九思問她從哪兒弄到這個通知的。女孩說是表姐給她的。表姐姓馮,在文化站對面的大華娛樂廳里打工,通知是別人給表姐的同屋小園的,表姐拿去復印了一份給她。
古九思明白這通知是有來頭的,他只好告訴女孩,可以按通知上說的去做。
女孩高興地又載了他一程。
離開女孩,古九思拐進一處更狹的峽口。簡易的機耕路上留著兩道新鮮的車轍。走了二十多分鐘,忽然看見鎮政府的那輛切諾基停在路旁。一棵大樟樹的樹陰將切諾基掩得嚴嚴實實。司機獨自一人躺在后排座上睡覺。古九思將司機叫醒,聊了幾句,他就問鎮里搞民歌比賽的事,司機不肯直說,只是數落他是不是吃了太多的紅芋所以才這樣愛嗝酸氣,連領導的重視都置之不理。
古九思說:“我選的歌手必須能聽懂我心里的聲音?!?
司機一下子跳到地上?!皠e太把自己當回事,我勸你沒事夜里到西河邊聽聽狼是怎么唱歌的。”司機幾乎要指著他的鼻子了。
“我是人?!惫啪潘脊虉痰卣f。
“別以為現在做人高貴,還不如狼哩!”司機語氣很輕蔑。
古九思走了幾步,回頭說:“你告訴汪鎮長,如果真要搞什么選拔賽,他自己去搞好了。”
半空中突然有人驚恐萬狀地叫喊快躲開。古九思抬頭后,只見陡峭的山坡上,被人驚動了的一塊石頭正一蹦一蹦地往下躥。司機也從車里跳出來,兩人站在路邊盯著石頭飛來的方向。石頭像長了眼睛一樣直奔他倆而來,在最后時刻,他們分開閃向兩邊。接著比二十九吋彩電還大的一塊石頭,呼嘯著越過他們頭頂,砸在路邊巖石上,發出石破天驚般的巨響,還有飛濺的火花。
汪鎮長帶著一群人正從山上往下走。古九思以為汪鎮長會喊住自己。他繼續往前走,一直走過前面的山嘴,汪鎮長也沒喊一聲老古什么的。他在山嘴后面停了一會,彼此看不見,說話的聲音卻聽得見。有人在向汪鎮長獻計,要大力宣揚西河鎮出美女這個主題,來往的人一多,各方面就活了。古九思聽見汪鎮長在哈哈大笑。汪鎮長這種笑法很豪爽,一點不像他的前任,但凡笑時總是陰陰的。心情不好的古九思,嗅到那塊石頭砸出火花所產生的巖石氣味。山嘴那邊有人建議再回去看看,說不定柳柳已經采完桑葉回家了。汪鎮長沒有同意,說專門去就過分了,讓群眾覺得不像領導干部。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古九思在順著一條山溪自然修建的垸里找到那家僅有的小雜貨店,買上一碗方便面,用開水沖了,三下兩下扒進肚子里。問清女店主名叫方四秀后,他便問起柳柳家的情況。方四秀說:“我曉得你是古老師,今天上午汪鎮長也來看過柳柳,她家里沒人,汪鎮長在我這兒坐了半天?!狈剿男阌哪抗飧裢舛嗲?。她告訴古九思,柳柳的嗓音好,全是沾了水的光,這一條溝里,就數柳柳家的井水最清甜。所以柳柳的弟弟才能夠考上中南民族學院。古九思立即問她是否聽過柳柳唱歌?!耙粋€垸里住了這么多年,哪有什么秘密。”方四秀說,“柳柳每天采了桑葉回來,總是唱著歌從我家門前經過。”
古九思說:“那我先在你家躲著聽一聽?!?
方四秀笑彎了眉毛和眼睛,她將一張躺椅從臥室里搬到堂屋,古九思剛坐下,她又到廚房里忙開了。時間不長,方四秀便隨著一股米酒香飄出來,臉上紅紅的略帶羞澀。古九思笑著謝過了,這才埋下頭將放在面前的雞蛋米酒一口氣吃得精光。再抬起頭時,方四秀已重新將自己頭發挽了一個髻。古九思明白自己得夸這女人幾句。
“怎么一轉眼你就變得更好看了?”
方四秀嘴唇一抖:“女人命是男人的,碰見的男人越好,女人也越好。”她回頭往外看望了一下,隨手將門關了半扇。又說了幾句,古九思曉得她丈夫到武漢賣茶葉去了,兒子在鎮里寄宿讀高中,家里只有她一個人。方四秀說到她從小做姑娘時就很迷戀古九思的民歌時,突然緊張得兩手哆嗦起來。
“那我就給你唱首民歌吧!”古九思站起來說。
民歌一響,山谷就有回應。一對跑起來像小狗小貓一樣的小男孩小女孩,手牽手出現在大門口。古九思沒有放開嗓子,他輕輕地哼著。方四秀臉上紅暈消退了,眼圈卻紅起來。古九思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柳柳背著滿滿一簍桑葉,正從山溪上的獨木橋往垸里走來。
柳柳邊擦汗邊喘氣,一點也沒有唱歌的跡象。古九思走出去迎著柳柳。柳柳勉強笑了一下,又低頭往前走。她背上的那只大背簍,讓古九思心里重重地酸起來。柳柳徑直走到家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鎖。
方四秀傷心地對古九思說:“女人真的不經老!你的歌還是那么好聽,我們卻不行了!”
柳柳家里,充滿桑葉清香。蠶架上已經白了,一層一層的大蠶如同白雪,幾乎可以映照出柳柳的眸子。古九思進屋時,柳柳正將剛采回的桑葉撒在密密麻麻的大蠶上面。
古九思捉了一只大蠶放在手背上?!八隼O了?!彼f。
“還有三天?!绷w快地說。
“今年春繭價錢還行嗎?”古九思問。
“春繭要跌也跌不了多少,聽說夏繭市場不好?!绷鴳n慮起來。
古九思在屋里看了一遍,各種擺設很簡陋。“你媽呢?”
“她到山那邊學習種黑木耳去了。”柳柳將那些大蠶喂了以后,又拿起剪刀將桑葉剪成絲,準備喂蟻蠶。
墻上貼著一張蓋著中南民族學院印章的獎狀。古九思忍不住輕嘆一聲。柳柳立即說:“我弟弟書讀得很好,他還準備考研究生。”
古九思說:“你爸不在了,光靠你和媽媽在家里種種養養,能供他讀這么多書嗎?”
“當然可以。”柳柳堅定地說。
“柳柳!”古九思沉默一陣后說,“跟我去唱民歌吧,你會出類拔萃的!”
“我不行?!绷f,“我在村長家里試過一次卡拉OK,他家所有女人都比我唱得好。”
“唱民歌同唱卡拉OK不是一回事,唱卡拉OK只是做夢,唱民歌卻是真實的?!惫啪潘颊f著抓起一把剪得像頭發絲的桑葉撒在蟻蠶上面。
柳柳沒讓他撒第二把?!吧耸殖?,蟻蠶會不吃葉的?!绷鴷缘米约涸挍]說好,她吐了一下舌頭,不好意思地看著古九思?!拔乙呀浡犝f了,鎮里決定讓小園到縣里去參加比賽。小園是唱歌的料,我不是。真的,我不是。古老師你別為我勞神費力了?!绷鴳┣械卣f。
“這一帶哪只鳥會唱歌我最清楚,你別推辭,如果有困難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惫啪潘颊f,“你不答應,我就在你家住下去?!?
“那樣,我媽可高興死了,她連劉德華都不喜歡,就只喜歡你,她說你的民歌能將人的心提起這么高?!绷呎f邊比劃了一下,“我爸在世時,還為這事吃你的醋哩!”
“真有這事,你就更應該聽我的話了,也算是為了你媽嘛!”古九思心里高興,覺得事情有了多半把握。
5
屋里突然暗下來,太陽已越過屋后的山頂。柳柳站在一只盛滿蠶糞的籮筐前笑了笑,古九思連忙上前去同她一起抬起蠶糞,放進大門外的柴棚里。柴棚里已經放了兩籮筐,柳柳說這些蠶糞可以頂半包化肥。從柴棚里出來,正好聽見村長喊柳柳過去拿信。柳柳興奮得顧不上從小木橋那邊繞,踩著小河中凸起的幾塊石頭跳到對岸。柳柳邊看信邊往回走時,村長隔著小河同古九思大聲說了幾句話。村里已經接到鎮里的口頭通知,要挑幾個會唱民歌的女孩,準備接受鎮里的選拔。村長問,他老婆民歌唱得不錯,就是老了點,不知能不能報名。古九思曉得他在開玩笑,就說只要他肯行賄怎么都行。村長走了很遠才回頭問他要不要去家里坐坐吃個便飯。古九思裝著沒聽見,村長也沒再問第二次。
村長送來的信不是柳柳的弟弟寫的。寫信的人是他在大學的女同學,說是柳柳的弟弟為了替家里減輕負擔,經常偷偷地到外面去打工,上個星期天替人往七樓上送煤氣時,摔了一跤,差點讓煤氣罐砸斷了腿。女同學的文筆很好,柳柳還沒讀完,便先哭了。古九思看過信后,勸柳柳別傷心著急,說不定是弟弟談戀愛了,這女同學便是他的女朋友,愛一深,就會將對方的小毛病看成大災難。柳柳咬著牙說,不管怎么樣,下次寄錢他,得增加三十元。
遠處傳來一聲狼叫。垸里的狗一齊沖到小河邊,對著山上狂吠。
“你該回去了。”柳柳突然說,“一會兒有輛拖拉機要回西河鎮。”
“我要等你媽回來,同她談談?!惫啪潘颊f。
“你還是走吧,沒什么好談的?!绷行┘绷?,“我說了假話,媽媽根本就不喜歡民歌。”
一輛拖拉機裝著滿滿一掛斗松柴,小心翼翼地從小河那邊駛來,轟轟隆隆的聲音將小河邊上那些狗驚散了。柳柳沖著拖拉機大聲叫著,讓帶一個人下山。拖拉機停下來,駕駛員指著左右坐著的兩個人說,誰不怕死可以坐到柴堆頂上去。他認出古九思后又說自己可不愿從此一輩子挨全西河鎮女人的罵。
柳柳看著拖拉機遠去了,眼窩里溢出一層水。她說:“你這樣會害了我媽?!?
古九思一時奇怪起來?!盁o緣無故的怎么會哩?”他說。
“只要你一開口,我媽肯定要我跟你走?!绷艘话蜒蹨I說,“見到我媽,你就曉得她身體有多差,如果我不幫她,她會為弟弟的學費將自己累死?!?
古九思一下子沉默起來,過了一陣才說,“既然這樣我就該走,民歌不是用來害人的?!?
他剛走兩步,又被柳柳拉住?!斑€有半個小時天就黑了,光著兩只腳走,碰到狼了怎么辦!”
古九思說:“你可以借我一輛自行車。”
柳柳說:“我的自行車鋼圈被牛踩癟了?!?
古九思將柳柳的自行車搬出來放平,找了幾塊磚墊在前輪的鋼圈兩邊,然后站上去。他在鎮里見過修理鋪的人這樣矯正撞癟的鋼圈。他試著一使勁,腳下震了一下。古九思跳到地上,扶起自行車一看,果然復原了。柳柳連忙滿垸里尋找氣筒給車胎打氣。
古九思一個人站在不大的稻場上,不時碰上方四秀投過來的目光。
天色更暗了,屋檐下的廣播傳出音樂聲。一會兒就開始播送本鎮新聞。播音員先說了一通,汪鎮長本周徒步考察了鎮里二十多個自然村,接下來就開始念關于舉辦全鎮民間歌手選拔賽的通知。古九思聽見自己的名字排在評委會副主任名單里。他沒想到廣播中說汪鎮長辦事果斷扎實,居然印證在自己頭上。他很擔心,汪鎮長這樣關心民歌不是一件好事。
一個女人出現在小木橋上,瘦弱的身子幾乎被背上那只裝滿桑葉的大簍子遮住了。古九思掃了一眼,沒往心里去。等到柳柳的媽媽放下簍子站在面前,驚訝地叫他時,他才回過神來。
柳柳的媽媽因為激動,灰黃的臉上出現兩團紅暈。
“古老師你怎么來了,柳柳哩,怎么不招呼你到家里坐坐?!?
“我馬上就走,不坐了?!惫啪潘疾[了一下眼睛,女人眉心上的美人痣讓他想起曾經在這片山里碰到的那場大雪。
方四秀湊過來說:“古老師來你家半天了?!?
柳柳的媽媽繼續激動地說:“古老師,過去我可是連請你來的念頭都不敢有。那年過年落大雪,你帶著業余劇團下來慰問軍烈屬,被困在對面山上,我隨大家上山去救你們,都怪我們膽小,不敢主動上前接觸你。本來是我們先到,卻被后到的人接到上邊垸里去了?!绷膵寢寴幼雍苌n老了,但說起往事,眉眼間仍有一絲羞澀。
古九思說:“那場茫茫大雪幾乎將我們凍僵了,大家不曉得你的名字,都說你的這顆紅痣不僅是美人痣,還是佛痣?!?
方四秀說:“這顆美人痣,讓這一帶的女人當年都快找不著敢嫁的男人?!?
柳柳的媽媽一笑,堆到一起的皺紋幾乎要將那顆美人痣淹沒掉。
柳柳匆匆跑過來,她將氣筒遞給古九思,自己將媽媽拉進屋里,讓她先歇一歇。柳柳回到稻場不一會,媽媽便端著一杯香茶出來,嘴里還直埋怨柳柳沒規矩不懂事。古九思埋頭用氣筒往車胎里打氣,只聽見咝咝響,不見車胎脹起來。柳柳接過氣筒親自試了幾下。方四秀和柳柳的媽媽一旁不停地說:“壞了,別試了。”柳柳徹底失望后,她倆反倒高興起來。方四秀主動說,她家有幾間空房,古九思不走,晚上就睡她家。柳柳則不客氣地數落她,上午還見她借給別人用的氣筒,下午就說找不著了,是不是想收古九思的住宿費。柳柳的媽媽也勸古九思別走,她有兩樣東西要還給他。
到這時,古九思真的想回去了。他正要下決心步行,附近山上又傳來狼叫。垸里的狗叫得更兇了。他一猶豫天色便徹底黑暗下來。柳柳的媽媽重提今晚就此住下,明天再走時,再也沒有人吭聲。柳柳的媽媽連忙進屋準備晚飯,方四秀也匆匆回到自己的家,剩下古九思和柳柳站在外面。柳柳的樣子很像要哭。古九思勸她放心,他就是放棄這首民歌和這次民歌調賽,也決不會讓她失去母親。
柳柳到廚房里幫助媽媽做飯,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有關種黑木耳的事。古九思想著何怡在家找不著他的樣子,一個人站在門口無奈地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艾葉的香味,垸里養蠶的人家都在燃著陳年的艾葉,驅趕想咬大蠶的蚊蟲。一輛綁著手電筒的自行車,流星一樣飛快地往山下駛去。吃飯時,廣播里又播了一遍鎮里的通知。柳柳怕媽媽聽見故意挑剔說媽媽炒菜時鹽放多了,古老師體力活干得少,口味肯定清淡。柳柳的媽媽連連稱是。古九思心里擱著事,不時走神一陣,飯桌上的氣氛就冷淡下來。
就連柳柳的媽媽也開始走神了。好在沒有酒,很快就吃完了。喝完一杯香茶,柳柳的媽媽起身到臥屋里拿出一只小布包,里面有一本燒殘的樂譜和半支用過的眉筆。聽說這是那年在雪地里撿到的,古九思不禁慨嘆起來。那年被雪困在山上時,是他帶頭將樂譜點燃,燒起一堆篝火,大家才沒凍僵,堅持到有人來營救。
柳柳的媽媽想說什么,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柳柳上前輕輕捶著她的背,眼睛不愿看古九思。柳柳的媽媽好不容易開口,說自己不要緊,只是讓冷風嗆了一下。她說:“我同柳柳的爸爸一起發現這些東西,他搶先撿到樂譜,我只撿到眉筆,就這樣我們好上了,第二年便生下這個女兒?!彼肆谎郏澳阃爬蠋煹拿窀栌芯?,前世就定了。你爸活著的時候能唱古老師寫的所有民歌,他還吩咐過我,要將古老師以后的新歌都學了,到他墳前去唱。”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凄婉,頓了頓后才繼續說,“古老師,我們很多年沒聽到你的新民歌了。”
古九思被感動了?!靶赂璧褂幸恍?,就是總也找不到能夠唱的人,所以才一直等到現在。”他嘆息著邊說邊看那屋梁上掛著的一串串紅辣椒和蘿卜干。
柳柳的媽媽不再說這些了,回過頭來問當年唱民歌唱得最好的汪子蘭的情況。古九思告訴她,汪子蘭的情況同她差不多,有個女兒與柳柳同歲。柳柳的媽媽問汪子蘭是不是仍同那個省里的歌唱家在一起生活。古九思說他們離婚了。古九思不想多說,柳柳的媽媽也沒再往下問。
這時,方四秀在外面叫門。她進來后先同柳柳她們小聲說了幾句,然后她們三個一齊笑著讓古九思到方四秀家坐坐。古九思滿腹猜疑地進了方四秀家門,發現屋里聚著一大群老老少少的女人。方四秀準備了幾大碗臘肉和一壺白酒。女人們的手都被桑葉染成墨綠色,她們舉著酒杯一齊對給古九思說,眼看大蠶要做繭了,今天她們也要輕松一下,只要古九思唱一首歌,她們就喝一杯酒。古九思推說自己的笛子摔壞了,沒帶來。女人們說不要緊,待會兒有笛子給他伴奏。
屋里突然靜下來,昏暗的燈光下,女人們的眸子比燈芯還亮。古九思輕吸一口氣,情懷一動,從丹田里涌出一支民歌來。歌聲響起時,他感到周圍有什么震撼了一下。
女人們很快就喝下去三杯酒,那些疲憊與滄桑過早累積的臉上,開始顯出掩埋太深的異性燦爛。山里的夜晚,靜得無話可說,只有民歌能夠穿透它。在女人最多的角落深處,柳柳也在一杯杯不停地喝著酒。古九思看出她心里在難受,當柳柳又將空酒杯舉起來重新斟滿時,古九思走過去,從女人們的頭頂上伸手奪過她的酒杯,一口飲干了。女人們都回頭看柳柳。柳柳臉上匆忙堆起許多笑容。
“柳柳這樣子,是不是在害相思,戀愛了!”一個女人說,別的女人跟著哄笑。
柳柳的媽媽說:“我是得考慮給女兒置嫁妝了。”
那女人馬上接著說:“這話從做娘的嘴里說出來,沒有一點幸福感?!?
古九思看見柳柳眼里出現一片濕潤的光澤,趕忙說:“你們請柳柳唱一首吧,我想喝杯酒?!?
女人們都說好,異口同聲地要柳柳唱《有朵花兒不會香》。柳柳低頭不做聲,她媽媽便站起來代她唱。柳柳的媽媽一開口就將古九思打動了。女人的歌聲有幾分粗糙,它夾在柔軟而高揚的旋律中,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情懷中最遲鈍的地方,引發深深的疼痛。古九思一連喝下三杯酒,還沒有壓住這種感覺。
正唱著,一縷奇異的聲音傳進屋里。
年紀大些的女人紛紛叫道:“狼笛,狼笛來了!”
古九思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方四秀說:“就是傳說中的狼笛,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說過的?!?
古九思突然記起來,很多年前自己曾聽外婆說,最高的那座山上曾經有個會吹笛子的年輕人,他一吹笛子,天下最美的東西便都來到面前。聽故事的童年離現在太遠了,古九思忘了那年輕人是怎么變成狼的,他只記得外婆說那個年輕人變成狼以后還在吹笛子,人們聽了都將它叫做狼笛,并因此變得善良了。
女人們告訴他,這聲音也是近半年來才有的,男人們曾摸黑上山查找過,女人們不敢去那種地方,只能相信男人們所說,是小狼在窩里練那將來讓人恐懼的嗓子。女人們靜下來讓古九思認真聽一陣,那聲音真的有著笛子的韻味。
古九思情緒里出現了別的東西。他讓女人們又喝了幾杯酒后,女人們發覺他累了,就請他早點休息,隨后一齊將他送回柳柳家。
人群在黑暗中迅速消失了。剩下三個人站在門口,狼笛一陣陣在山谷回蕩著。
“我曉得古老師來家的目的,古老師不能沒有新民歌?!绷膵寢尶攘艘宦暫笸蝗徽f,“柳柳,你明天一早就隨古老師走,跟他學民歌去,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生的孩子,我會負責到底?!闭f完,她一個人先進門去。
6
屋里只聽見剪刀在沙沙響。變成絲的桑葉,飄落似云,鋪陳似海。兩只手在其間宛如一對比翼的白鴿,無論怎樣地翻飛與滑翔,總能在高處抒情地舒展。聽過大蠶與蟻蠶咀嚼桑葉的聲音,只要閉上眼睛,任何時候都能看見千山萬嶺之上松濤的起伏,與桃花雨在深夜里動情地呢喃。毫無疑問,民歌都是這樣誕生的。在古九思的記憶中,民歌是原野上的人群累著與閑著、快樂與憂傷,還有愛恨交加恩怨錯亂時,清理性情與撫摸靈魂而無需神圣菩提的渡水之舟、度人之路。
所以,他對汪子蘭特別地惋惜。
門縫里,柳柳她們依然在忙。她們發現一只大蠶通身透亮,昂著頭要吐絲了。
生活里的女人,從門縫里看,會更加美妙。古九思迷迷糊糊想到,民歌也有點像門縫里的女人。
小狼又在山上叫起來。
狼笛,他不由自主地想。
民歌真是個好東西,他不由自主地又想。
古九思就是想不起外婆故事中被忘掉的那一部分。
7
何怡的嗓音突然在剛剛天亮的山里響起來。
古九思披上衣服下了床跑到外面,果然是何怡站在小河那邊的機耕路上,旁邊還有小園。小園踩著石頭跑過來,一只腳滑進小河里被水浸濕了。小園小聲告訴古九思,何怡估計他是來找柳柳,昨晚就想來,是她勸住了她。小園說,何怡好大的火氣,也挺會罵人的。古九思不做聲,等著何怡來到面前。何怡瞪了他一陣,見垸里的人都站在門口看熱鬧,便換上笑臉,說自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美人坯子,將年過五十的古九思迷成這個樣子,又像年輕時到處尋找汪子蘭那樣瘋狂。進屋后,才發現一個人影也沒有。何怡見到蠶就忍不住上去捉弄,還將一只大蠶遞給小園。小園嚇得臉色蒼白,躲在古九思身后結結巴巴地說,她從小就怕蠶。何怡不相信如此時髦的女孩竟然會怕蠶。
何怡在屋里轉了轉,嘆氣地問古九思:“破窯出好瓦,對嗎?”
古九思反問她:“你這輩子的醋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吃完?”
方四秀拿著一只氣筒走過來,說是無意中又找到了。雖然用不著自行車了,古九思還是將車胎的氣打足。方四秀趁機同何怡搭訕幾句,恭維她真是好福氣。小園走到古九思旁邊,抬起左腿放在門前的臺階上。正彎著腰的古九思一回頭,正好看見短裙深處的粉紅色內褲。他慌忙移開目光。如此一分神,多壓了幾下氣筒,車胎叭的一聲爆了。嚇一跳的何怡馬上吩咐他留下兩元錢補車胎。她已從方四秀嘴里曉得柳柳家的情況,還說自己如果遇上這樣的不幸,可沒把握將孩子養大。
垸里一旁觀望的人有些騷動。
柳柳的媽媽從墻角后面拐出來,顧不上同何怡打招呼,便將一張紙條交給古九思。她說早上醒來便發現女兒的房里是空的,采桑葉的簍子也不見了,便出門去追,追了四五里路也沒見人影。柳柳在紙條上寫道:媽,我不跟古老師走,我要跟著你,在家里養蠶。柳柳的媽媽再三許諾,她一定會讓柳柳到文化站去報到。
古九思趁大家都沒注意,在蠶架上放了五十元錢。
何怡租了一輛三輪車來接古九思,返回時,還捎了兩個到西河鎮買衣服的女孩。一路上何怡不停地向她們介紹自己店里的服裝。小園也插嘴說何怡店里的衣服樣式最好,她總在何怡店里買衣服。女孩們羞羞地看著小園兩條白嫩的大腿。小園還大方地告訴何怡,待會兒她就去找田大華,讓他將那筆服裝款按照汪鎮長批示的,如數付給何怡。
何怡對此話將信將疑。
三輪車在鎮內停下后,小園沖著古九思嫣然一笑,一個人先走了。何怡這才一本正經地讓古九思小心點,這個小園是頭母狼,會主動咬人的。她說她到柳柳家去找他,并不是吊他的眼線,而是今天晚上她要去漢正街進貨,怕他今天還不回,才去給個信。
古九思說:“上次進貨離現在才幾天時間?”
何怡說:“不是要搞歌手比賽嗎?到時候那些女孩子肯定需要一些好看的裙子?!?
古九思說:“我沒同意,搞什么比賽。”
何怡說:“汪鎮長手段太多,你根本沒辦法對付他,他會用牙和爪子,你光有民歌頂不了用?!?
古九思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打開文化站大門。他不在時,有人從門縫里塞進兩份鎮里的紅頭文件。古九思從地上拾起它們,第一份他只掃了一眼便扔到一邊,第二份則看了好久。文件上面說得很清楚,鎮里真的要搞業余歌手選拔賽,還冠以“大華杯”。
先前那只小狼的氣味很濃地留在辦公室里。他將文件翻過來,鋪在桌上,提起毛筆重重疊疊地寫上許多個狼字。古九思記起多年前的情景,那時他正苦心臨摹顏真卿的字帖。有一天,汪子蘭站在他的身后,透過肩頭看他練字,一股股鼻息從脖子上流過。汪子蘭貼著他的耳朵說,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跟著別人學寫虎字,寫狼字就不行嗎?古九思喜歡這個建議。隨后汪子蘭對他說,她可能要結婚,可能在武漢度蜜月,可能無法參加縣里的會演,可能麻煩他另找一個人唱《有朵花兒不會香》。事隔多年,古九思還記得汪子蘭一口氣說出的四個可能。古九思當時沒有回頭,如果一回頭,他的臉就會碰上汪子蘭。汪子蘭氣極地問他為何不說話。他確實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飽飽地蘸了一筆墨,在紙上寫出極沉重的一個狼字。汪子蘭咬著嘴唇對他說,你寫的哪像狼,是只沒長角的羊。古九思很想告訴她,何怡已經懷孕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而是使出自己的全部精氣神,重新寫了一個狼字后,額頭上竟有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滲出來。汪子蘭轉身離去時恨恨地預言,古九思將來要為今天的不語而后悔。第二天,汪子蘭就隨那個從省里下來搞音樂輔導的歌唱家去了武漢。當古九思真的有些后悔,再也無人能唱出自己心中的境界時,柳柳出現了。
古九思收起筆,將文件疊起來,扔進抽屜里。隨后出門找個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到縣文化局,給柳柳報上名。在文化站一帶游蕩的女孩們,紛紛大膽地朝他扮著笑臉,甚至還起勁地議論著比賽那天穿什么樣的衣服,化什么樣的妝。
一陣難以忍受的饑餓感猛地冒出來。古九思往家里走時,看到大華娛樂廳門前貼著一張老大的白紙,上面寫著,參加比賽的歌手請上二樓報名。見四周無人,古九思往那白紙上唾了一口。到家后,他自己做了一碗面條,只吃了兩口,便心煩意亂地一撂筷子,在屋里亂轉起來。忽然間,他在柴堆里發現那支摔壞了的笛子,頓時心生怒火,鎖上門氣沖沖往外走。一來一去之間,大華娛樂廳門前出現一幅很大的宣傳畫,上面畫的女孩很像小園,只是胸脯和大腿沒有那么露,眼神的火辣勁與嫵媚也略微淡一些。畫上的女孩神氣地說著一句話:民歌誰都會唱!與之對應的那條過街橫幅上寫道:大華祝你唱出西河響遍神州。
還沒見到何怡,古九思握著笛子的手就先抖起來。
何怡正在幫那兩個一起坐三輪車來的女孩比試衣服。古九思將笛子一伸,老遠指著她,烏著臉說:“你——太不像話了!”他說這話的動機,基本上相當于別人在罵千刀萬剮之類的話。
何怡一見笛子,連忙上前按下古九思的手小聲說:“這女孩也打算參加歌手比賽,你這樣會破壞自己的形象。”
古九思也只有這句狠話。過街時,他看見迅速駛過的越野車里,汪鎮長正仰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睡覺,伸出車窗外的手背上盡是紅紅綠綠。
笛子上的裂縫像是長在古九思的心里,他從抽屜里翻出一根銅絲,用鉗子夾著往笛子上箍了幾道。感覺箍好之后,他將笛子送到唇邊,試著吹了一句,一種奇異的音樂聲在他心頭猛烈地撞了一下。古九思又試了一下,音準沒問題,就是音色太陌生了。愣了好久,他才嘆出一口氣。
所謂文化早就被當地的各種人看得輕淡了。西河鎮文化站只養古九思一個人,這還是縣里決定的。古九思是全縣十大文化名人中掛頭牌的,他的工資由縣里出,歷屆鎮政府都不大管他。古九思決定今天哪兒都不去,就在文化站候著,看鎮里誰來同他談歌手比賽的事。十點鐘過后,終于有人進來了。古九思沒有回頭,繼續全神貫注地聽著錄音機里播放的民歌。
那人走到對面,他才曉得是田大華。
田大華說:“我不是你的領導,不用主動聯系群眾。是小園找我沒找著,我來找她,我以為她在你這兒,就順便過來看看?!?
古九思說:“當然,你有錢,你就是老大?!?
田大華伸手將古九思桌上的錄音機關了,他要古九思別真的以為自己是貴族,在俗人面前擺譜裝清高。其實汪鎮長比他更有文化。汪鎮長昨天半夜散會后,還趕著給民歌比賽畫了一幅宣傳畫,沒有哪個人不叫好。田大華還轉述了汪鎮長邊畫畫,邊同別人聊天時說的話:一棵樹長在那里,有人用它,它就是棟梁,沒人用它,就同狗尾巴草一個樣。
古九思要田大華轉告汪鎮長,樹長的是直骨,狗尾巴草長的是媚骨。
這時,有人在外面喊古九思接電話。古九思跑到公用電話亭,文化局的人在電話里告訴古九思,他給柳柳報名后不久,田大華也打來電話,強調古九思個人決定的參賽人選不能算數,應當用公平公正公開的競爭,確定優勝人選。文化局的人又說,關局長相信自己的文化干部,原則上還是以古九思上報的人員為準,不過,希望古九思協調好當地的各種關系。
放下電話,古九思往回走時,看見小園正在街邊同田大華說話。在他倆身后,汪鎮長畫的廣告畫前,聚集著不少女孩。
古九思打定主意要將那幅計劃生育宣傳畫修改成民間歌手的形象,而且用柳柳做模特兒。古九思很快就將美術廣告牌重新刷為白色,但他發現所存顏料連三原色都找不齊。他不甘心,仍在大小柜子里尋找。正在著急,小園走進來,懷里抱著的啤酒箱里滿滿的全是各色顏料。古九思當然明白小園沒有神機妙算的本領,一定是趁自己不注意時來過一趟。
小園還帶來好消息,何怡已到大華娛樂廳兌現了鎮政府欠下的那筆服裝款。
小園挺著一對高高的乳房,將手伸到古九思胸前。古九思正要后退,她已從自己的心窩處拈起一根頭發。小園說:“古老師一點不像五十歲,頭發還這么黑,簡直像剛做過焗油。你看我這里,都長白發了?!毙@將頭抵近古九思的胸口。古九思還沒看就說:“沒有沒有,就算有也是少年白?!毙@不罷休,要他動手扒開頭發往里看。古九思只好用兩個指頭小心地撥開一撮頭發,然后告訴小園確實沒有。
“你長得同我女兒一般高,她在黃州工作?!惫啪潘颊f出這話后,心里才又重新踏實起來。
小園會心地一笑?!拔也幌雸竺麉①悾麄儗δ闾蛔鹬?。”小園忽然說,“田大華離開卡拉OK什么都唱不好,還當了秘書長,真是笑話。田大華還向汪鎮長建議,你在這方面威信太高,必須先挫傷你的銳氣?!?
“你還是報名吧,別同我扯在一起。”古九思隨口說。
小園馬上說:“你叫我報名,要是有什么傳言,可別生我的氣。田大華那張臭嘴什么話都能說出來。”她下意識地抹自己的嘴唇,“這兩天他老說,這場比賽是專門為我做的籠子,連古老師你都要成為托兒?!?
“別以為我好擺布。”古九思說,“你放心?!?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田大華,他的眼光里有兩只讓人討厭的蒼蠅,還有那兩排大黃牙?!毙@臨走時說。
小園離開文化站是因為文化局又有電話打來。還是先前那個人,他說袁副書記給關局長打了招呼,關局長經過慎重考慮,決定請古九思主動配合汪鎮長他們,將選拔賽辦出特色辦出影響來。因為小園事先透露了這邊的內情,古九思才不至于發脾氣。
放下電話他就到對面的服裝店里呆了一會。何怡很高興,田大華真的將鎮里欠的錢付給了她。古九思冷不防告訴何怡,今晚親自陪她一起去漢正街進貨。何怡驚訝地看著門外的天空,是不是出現兩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