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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別山之謎(3)

  • 荒野隨風
  • 劉醒龍
  • 10588字
  • 2019-03-26 14:44:06

大水

金碧輝煌的暮云籠罩著鯉魚潭,數十年不見此景象了。

都說這是金鯉魚顯形。

山里要發干大水了。

“大水快要下來了。”

“如何也得趕在它之前撈起赤石牛。”

“那武瞎子,爺老子還會戰勝你的。”

有人舀起一瓢水澆在油亮的腦殼上,默默地對自己說著許多,并繼續埋身在小木船船艙中。從上游谷地豁口里領著一泓白亮河水蕩漾而來的山風,撩起那只空洞洞、飄悠悠的左衣袖,又將它按落在鯉魚潭粼粼小波之間。

這獨臂佬應該年逾七十才對。

他從船艙里一瓢一瓢地向外舀著水。

木船在一厘一厘地從水中浮起。

這水是自己剛才一瓢一瓢地舀進船艙的。

這木船是自己剛才一厘一厘地讓它下沉的。

終于水舀完了船不再上浮。獨臂佬噗嗵一下跳入鯉魚潭,劃著水三下兩下爬上岸后,將系在一棵大楓樹上,連接木船的已經松弛的繩索重新繃緊。他回到船上,瞅了瞅船邊那沒入水中沉墜墜的繩索,一聲沒吭地重又舀起水來。

當然這一次是向船艙里面舀。

“還得重復十三次。”

獨臂佬心里記著數。

黃昏的某個時候,終于數完了兩天前就知道的那個數。獨臂佬系好繩索后,一口氣抽了五支煙才回到船上。但是,他愣住了!這白石牛是河那邊武瞎子那一族人的,而鄭家的鎮水神牛是赤色的。他惱怒地揮起大鐵錘。

“看你武瞎子還神不神氣!”

“看你武瞎子建得了多少高樓大廈!”

在再次沉掉白石牛時,獨臂佬幾天來一直帶在身邊的大鐵錘,敲碎了它的兩只彎角,他開始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偏偏老帶著這笨家伙,這一時刻才知道,一切還在人的不明不白中就早有了安排。

獨臂佬獨自拖著船,逆水行舟時已經沒有了沮喪,他在想:又得請那捉鱉佬潛入潭底,找到真正的赤石牛,并用繩子系牢,卻沒有了雇人的工錢。然而,天明以后一定會在鯉魚潭重新開始他的打撈工作的。這是獨臂佬還在暑氣急劇退卻的漆黑石灘上,吃力地行走時,望見家門透出一方燈光,就已經決定了的:一定是兒子回家了,就讓他下去。

“將軍大伯,抓住金鯉魚沒有?”

兩個年輕的牛皮販子,站在河中心的一塊石步上,等著讓獨臂佬與他的小木船先行通過。打頭來的那個稱呼使獨臂佬饒了一頓罵。

“臭嘴!不是爺老子丟只胳膊換一片江山,你兩個鳥蛋還不知道往哪里生!”

“對對!紅二十五軍在陶家河出發長征時,您就是副營長了,若不是缺條胳膊不讓跟著隊伍,您早就做了將軍。”

這話本是自己說慣口的,獨臂佬知道牛皮販子倆在學舌。

“給我點支煙!”

牛皮販子的氣體打火機有股怪味,獨臂佬盯著那霍地竄出老遠的呼呼火苗,猛想起:鬧暴動那年,河對岸那座巨大河擺上架著的馬克辛重機槍就是噴著這樣的火焰。他呸地將唾沫與煙蒂一齊吐在握著打火機的那只手上。

“滾!”

獨臂佬突然發起火來。

這條河上下左右許許多多的山丘峽谷全都屬于大別山。

這條河叫西河。

河中鯉魚潭里的確住著一條金鯉魚,若不然,隔著水對峙的兩座河擺上安放的鎮水寶物,怎么老是隨著洪流跑進潭中?山水喧囂肆虐的季節,白石牛和赤石牛較著勁兒比試,總想將對方擊敗,假如白石牛敗了對岸那座河擺就會崩塌,白石牛就會去潭中向金鯉魚發泄心中憤懣,而當山水過后,對岸的那些大戶人家就會重新壘起河擺,并焚香沐浴,從潭中請回白石牛。獨臂佬小時候愛聽老人們這么絮絮數述,如今自己老了時,卻已少有人愛聽了。但是,白石牛什么時候不再去鯉魚潭,臥在那河擺上高枕無憂?獨臂佬時至今日從未見到過屬于他們鄭家的赤石牛,在他親手壘起這座河擺時,也只有岸邊的一大堆亂石,年年歲歲,白石牛立在那座河擺上,呼喚著驚濤駭浪沖刷他那黃泥小屋前的土岸砂堤,吞噬著他那殘犁瘦牛耕耘過的薯地稻田。據說,金鯉魚白石牛和赤石牛都是大禹王治水時留下的,先圣本意是讓這對神牛鎖住曾在北方黃河中作孽多端的金鯉魚,只是在大禹王走后第五百年的那個春天,為了爭奪河中草灘它們鬧翻了。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河那邊一個非常富有、非常有地位的人弄到一道詔書,將赤石牛永遠貶入鯉魚潭。在這之前很早草灘就開始變成石灘了。

那時候,獨臂佬的老太爺已經來到人世。

而后來他一歲生日時,全族人聚在祠堂里,對著祖先滴血起誓:哪怕全族人都去討米叫化,也一定要將他培養成能夠蓋過河那邊武姓人家的人。他們先后為他請了不少教書匠,但無人能呆上半個月,不是被河那邊的人嚇跑,就是被誘走。十六歲了,他就要出遠門時,白石牛蜷伏的河擺上出現了一個騎大馬、穿軍裝卻又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人。獨臂佬出外去讀書,正是沖著這已經在外面進了洋學堂的武尚文而來的。武尚文一身戎裝耀武揚威地在西河里策馬奔馳,有幾次馬蹄激起的水珠都濺到他的臉上。這一變化是他的父老們所未料及的。“武瞎子當了國軍連長,有百十條鋼槍聽他調遣。”“聽說蔣委員長還是他的校長!”夜里偷著議論的這話惹怒了他。怕什么,反正是誓不兩立了,那武瞎子能當兵吃糧我就不敢?!這以后的一個半載中,獨臂佬同地下黨接上了頭。在如今的縣革命歷史紀念館里稱為“三·二暴動”的那場戰斗中,武瞎子被趕走了,白石牛被扔進鯉魚潭。當時獨臂佬無暇請回他們的赤石牛,因為武瞎子領著兩營兵馬打了回來,吐著氣體打火機一般火焰的馬克辛重機槍,從對岸河擺上掃射過來,赤衛隊員一片片地倒在鄭家河擺旁的山坡上。

從此,這條西河成了白區與蘇區各自的天然屏障。

將近半夜,月亮升到了西河正中,亙古不變的山巔矗立在昏暗的空中,黑漆漆莽莽然群山壘成的幃幛頂上,獨臂佬漆亮的脊背閃爍著波紋斑斑的黑色釉光,河水斷斷續續拍打著岸邊沙礫的音響,更加深了這沉悶的寂靜。

獨臂佬坐在河擺上,在一陣一陣干咳的間隙中拼命地抽著煙。他背對著河水,眼前螢火蟲一般忽閃的油燈早已熄滅了,身后,對岸那串串耀眼的電燈即使是倒映在水中也依然刺眼。有好些時,他沒在白日里來這兒一邊歇息一邊沉緬了。

那一天,他在這兒瞧見特赦回來的西裝革履鶴發童顏的武瞎子和一群氣度不凡的人,站在過去那河擺的位置上,面對著他、他的河擺和他的黃泥小屋直笑得前傾后仰。只過一夜,石灘上開來了一隊建筑工人,那武瞎子要重修河擺,并且不再用塊石而是用鋼筋混凝土!這之前的兩年間武家在美國、香港的前輩與后人寄回了大筆大筆的錢。象是變戲法,只一個恍惚,西河兩岸一樣點了幾輩人的油燈,河那邊卻換成了電燈;一樣設在祠堂里的小學校,河那邊卻搬進了高樓大廈。且武氏祠卻也作為什么古建筑,由省里撥來專款修繕一新。

那一次捉鱉佬在河里沖著他打了個招呼。

“鰲魚眨眼了是不是?”

“野狗放屁,撒不了三滴尿!”

捉鱉佬從河里爬上河擺來,獨臂佬連忙揩揩眼睛。

“噴——犯得著么?人老眼淚貴如金嘛!”

“不瞞你,我這心里難受。”

“老哥,瞅著河對面我這眼睛也赤紅赤紅的了。”

一陣不算太長的沉默。

“記得你五叔的墳墓么!”獨臂佬問。

“又想考我。嚕,這一排靠南第五座。”

“還是錯。你五叔那墳墓現在是第四座了,原先的第四座是那個說話象鳥音的政委躺的,今年清明節,家里來人將他運回廣東去了。”

“唉,這世道——我看還是誰有錢誰就是老大。聽說武家那些人,從國外整飛機整輪船地將美國錢往家里運。聽說武瞎子的老岳父從南洋菲律賓國捐回一大筆錢,在縣城里建一座圖書館,那房子聽說比一旁的烈士碑還高……”

“聽說!聽說!聽說過蔣介石還陽沒有!”獨臂佬揮手甩下一把眼淚。

“不愿聽我還不愿說呢!捉了一輩子鱉剛交上好運,一斤就能賣十二塊五毛,我這四只老鱉就足足頂得上你每月四十五塊撫恤金羅!不過姓武的那伙人才算是揀了金瓜。他奶的鳥蛋。上午收到一封信下午就成了萬元戶。真是家書抵萬金。若是再來一次土改才叫過癮。”

老遠處捉鱉佬還在喋喋不休。

獨臂佬給河擺旁山坡上的八十二位戰友的墳墓都添過土以后,心里平靜了些,而且大體說來,他已經稍微輕松了些,眼淚被風吹干了頭,暈也減輕了,關鍵是那只斷臂似乎不再痛了,所以他才決定進城去,找過去是縣長而今在縣里當政協主席的兒子了解些情況。

當街碰上了牛皮販子。他望見那樓雖高也不過是與烈士碑平起平坐。

“這是圖書館么?”獨臂佬對判斷不放心。

“沒錯!這是聞金堂老先生捐建的,夠高吧,將軍大伯?不過還有三層沒建呢!”牛皮販子搶著說了幾句,又同候在一旁的幾個添幾元減幾元地討價還價去了。

捉鱉佬那話倒沒假了。一驚之下他先去烈士碑下的紀念館。于是便有了接踵而來的意外。

“爸爸!”紀念館門前遇見了兒子。

“嗯。”

“您要來怎不先捎個信?”

“老子看兒子未必還得下批文。”

“不是。聞老先生從菲律賓回來了,正在里面參觀。您們過去那種關系,不先作好安排會影響黨的統戰工作的!”

“么話?呸!”兒子挨唾了,“我早就要問他把你的兩個姑姑弄到哪兒去了。別攔著我!”

已經不是動真格的年歲了,獨臂佬被兒子輕而易舉地制服。待他沖進紀念館大廳時,已不見了聞老先生。

“我的刀呢?”

“我的那把大刀哪里去了?”

從前一直在這兒展出的那把銹蝕斑斑的大刀不見了,唯有那只鋪著金絲絨的貯藏柜空蕩蕩地放在角落里。兒子喚人捧出那把刀。用不著說他也明白:沒有誰比他獨臂佬和那聞老先生翁婿倆更清楚這刀的來龍去脈,如果不是兒子他們耽心聞老先生瞧見后影響統戰工作而將刀藏起來,鬼才相信!

獨臂佬劈手從兒子那里奪過他的刀,頭也不回地怒氣沖沖地往外走。

“鄭超武同志,別忘了你的黨性!”

“鄭能國同志,你也別忘了要講黨格!”

兒子的厲聲斥責使獨臂佬冷不愣丁地冒出一句叫所有人都沒能再開腔的話來。帶著大刀他回到八十二烈士墓地里流了整整一夜眼淚。有人走到近前陪著蹲了許久后,他才覺察到。

“你怎么又哭上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愛,這個歲數了,經不住這么哭幾回……這只老鱉你拿去補補陰陽!”

捉鱉佬惶惶地勸勸歇歇,歇歇勸勸,臨要走開時獨臂佬才開口。

“聽說過赤石牛么?”

“知道。在鯉魚潭里。”

“求你幫忙撈起來。”

“如今這骨架恐怕不行了。”

“只要下到潭底將繩子系好就行。”

“說說容易,不定是活著進水死了出水。”

“你心里的紐絲紐人知道。我兜里的撫恤金還有三十元,全給了你。”

“老哥別怪,這玩命的事就得先準備好棺材錢。試試吧,不成不取分文。就算撈得上來,誰幫你運到這河擺上來呀?”

“誰告訴你赤石牛要搬到這兒來的!”獨臂佬勃然大怒。

“你這是沖誰呀!越老越古怪。還是我這樣好,前三十年捉王八,后三十年捉老鱉,既無遠慮又無近憂……”

后來,后來撈起的卻是白石牛,當然這怪不了捉鱉佬,潭底幾丈深誰能看清是白是紅。

獨臂佬咳嗽得更厲害了。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混凝土氣味。鋼筋混凝土又怎么樣,只要請回赤石牛就一定能夠戰勝它的!他認定了。西河在靜淌,石灘在喧鬧,它們還象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樣放任著自己的性子。可是獨臂佬已力不從心了,他想到“一定能戰勝它”時,心律的搏動已遠不如從前強勁,半個夏天還沒過完,衰老更顯著了,腰彎背曲象只瘦牛一樣走路蹣跚,臉上的紅暈也只是發怒時才會忽閃忽閃地顯現,眼膜上蒙著的那層白翳和堆在眼角的那些白色眼屎,就象背陰地角里冬季的霜花。這也是他不敢在白日里來到河擺上的部分原因。

兒子第三次來喚了。

“太涼了,該進屋睡去。”

“睡去!”

獨臂佬已不象傍晚進屋時沖著兒子臭罵時那般怒火中燒了。父親和兒子在一張窄木床上緊緊相偎著。三十多年前父子倆生平第一次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的從武家分浮財得到的那張雕花木床,前年搞文物普查時,獨臂佬二話沒說就捐獻給了縣文物管理所。如今這床太窄太擠了,無論是兒子還是父親都無法入睡。

撐不住冷寂,兒子先開口。

“軍區來人了。要見見您。是寫二十五軍軍史的。”

“等著要發干大水,隔幾天再說。”

干咳將獨臂佬的話截成幾截。

“知道您在惦念那河擺。人家是紀念黃埔軍校同學三五年在這兒的那次大聚會,省政協的兩位常委也在其中,不是沖您來的。”

“沖我?我是老幾?那河擺是他們的榮耀,山上那八十二烈士全是三〇年那一次——那挺馬克辛……”

在窗外最低的山凹處,黎明在眨著睡意惺忪的眼睛。

大禹王也許是無力治服金鯉魚才讓它從北方平原來到南方叢山。這西河原本不過盈丈寬,年復年,載連載,白石牛駕著河擺將山水斜刺里沖向自己的對方,赤石牛以同樣的方法施以那沒完沒了的報復。于是良田變成了嶙峋的石灘。于是清溪變成了混濁的大河。你得到了什么好處?誰也別想撈著便宜!白石牛、赤石牛連綿不絕的爭吵中,金鯉魚也都有了遺憾:

——等到草灘沒了你們就無暇爭斗了。

獨臂佬就躺在鯉魚潭邊那塊稀疏的草灘上,一眼望去,周圍全是流沙礫石。

“爸爸,捉鱉佬都沒把握的事,我能行么?”

“怎么不行。那年在外婆家門前的水塘里,你一個猛子扎了二十多丈遠,露出一只大光腚,去逗那在水邊洗衣服的你小舅舅的新媳婦。”

“這多年了您還記得!”

“連你外公被武瞎子的下屬打死時的情形也一點沒忘。”

“別提那些事,我這就下水。”

“等一等,有件事忘了問。河那邊也被劃為蘇區,這事可是真的?”獨臂佬有些迫不及待地坐起來。

“沒錯。”

“憑什么?你扳著手指數一數,那十幾年中,他們朝這邊作過多少壞事?”

“因為四七年劉鄧首長的司令部曾設在武家祠堂里。”

“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在那什么都藏得光光的空屋里開了一次會,歇了幾天腳——混……帳!”

兒子見勢不妙趕忙嗤地一聲隱入潭中。一只大氣泡靜靜地在原地盤旋晃蕩,河谷的早晨無聲無息,一道微弱的霞光映出氣泡上的五彩,隨著,太陽轟地涌出遠山的凹口。

守著大楓樹下的繩索,獨臂佬盯住在船上舀水的兒子,這家伙一點也不象他當年。武瞎子他們為什么要逃?長江邊上那一仗,劉鄧大軍把武瞎子連同他那一師人,一兜兒包了個干干凈凈。獨臂佬沒有同人群一起沖過河去,哄搶武瞎子的家人來不及帶走的東西,他跑到河擺旁就停下了。他要壘起被武瞎子的炮火夷平的河擺。獨臂佬直到為埋在山坡上的戰友們一人壘了一塊石碑后,才沖著八十二烈士墓嗚咽著,我們又勝利了。他那時也能夠一口氣憋足,在鯉魚潭底呆上老長一陣。河擺壘起來后,象兒子現在這樣,獨臂佬從船艙里拼命地朝外舀水,那水嘩嘩啦啦地灑到整個潭面上,而兒子卻在一次一次有力地將舀起來的水傾在同一目標處,也是那捉鱉佬站在潭邊說:“老哥,別不放心,如今沒有赤石牛坐鎮我們這河擺也塌不了。”他一愣隨即擂著艙板大笑一陣,接住岸邊扔來的鱉刀,砍斷了墜在船邊的繩索,小木船晃了一陣,他想聽聽赤石牛重歸潭底的騷動聲,但仿佛之中的輕輕一聲“砰”過后,一切都象化為虛無了。這一年,老婆卻病死了,工作隊又幫他找了一個十八歲女人。成親的那天晚上,他讓十三歲的兒子拿著糞舀,將這武瞎子叔叔的五姨太趕出家門。誰知后來她竟當上了民政局局長,他獨臂佬每月四十五元撫恤金,還得由這女人批準。

“緊緊繩子。”兒子在船上叫起來。

獨臂佬不知怎地睡上了,兒子那有節奏的舀水聲,無論如何不是一首催眠曲,當他從沉甸甸的夢境中醒過來的時候,一定還會有常常有過的那種睡夢之后的不安:我沒有生病,我沒糊涂,我僅僅是比從前多長了幾歲,我的心這么難受是為了什么呢……”

“歇歇就歇歇。”

躺在獨臂佬身邊,兒子明顯地感到,父親突然瘦得厲害,憔悴不堪,神情萎縮,精疲力盡了,只是那一叢胡須,還是和往日一樣粗硬和濃密。如果不是近處有人向他走來,他真想象孩提時那樣,一邊用臉龐蹭著父親的下巴,一邊用手撫著那光禿禿的斷臂。從前,因父親他自豪了整個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他模仿父親的一招一式,幻想著象父親那樣掄著大刀,成為一名真正的獨臂將軍。而在這一刻里,他只有痛憐和惋惜。

……還在醒來之前,就聽到大楓樹下的踏水聲和說話聲。當不慣政協主席的前縣長,說話時怎么會這般卑謙,是什么人的到來能叫兒子安份了些,不過也可能是兒子舀水累了暫時無力支起身上那副政治家的架勢。

“誰來過?”獨臂佬的眼睛半睜半閉。

“省里的專家,去一個叫美女現羞的地方考察礦泉水,路過這兒。”他有一半瞞了父親,剛才武瞎子親自來請他過河去赴家宴。作為政協主席,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并順路看一看越老越倔的父親。

獨臂佬坐起來用手掌遮在眉間,瞇著眼眺望著自語:

“怎么,前面那牽牛的人象是老篾匠,那年從隊伍上下來后,在他家躲了整兩年……”

兒子不肯聽,又回到船上叫開了。

“緊緊繩子!”

獨臂佬不敢怠慢,繞著大楓樹順轉三圈松開繩子,又繞著大楓樹反轉三圈匝緊繩子。然后,他不得不走到小沙丘后面的一處水洼邊,他要洗洗在瞌睡時被汗氣粘在臉上的幾只蠓蟲和被黑螞蟻爬得癢癢的脖子,而幾只破爛不堪的牛皮紙袋在鯉魚潭上懶洋洋地飄浮著,貼著對岸水線的一道灰不溜秋的臟水,從上面那河擺工地一直拖進鯉魚潭,潭水發出一種讓人惡心的怪味。獨臂佬咧咧嘖嘖地罵出一串臟話,因為太陽把水洼里的水曬得滾燙滾燙。

赤石牛重見天日了。

兒子在挨了兩耳光以后,終于認識到沒有必要在發怒的父親面前發怒,只是跺碎了那只舀水用的葫蘆瓢。

獨臂佬捧起一掬掬水細心地擦著赤石牛身上的斑斑淤泥,就象把酒壯別出征的將士,不讓它在踏上征途之際,被人看了覺得軍容不整,士氣不高。赤石牛不象兒子那樣叫他大失所望:神弓似的一對彎角赤紅赤紅,鐵鼎一般兩雙硬蹄也赤紅赤紅;在那場暴動面對著那挺馬克辛重機槍后,爬過了橫臥石灘的戰友的尸體,爬過了血腥襲人的死寂的荒山,他獨自一人攆上撤往大別山腹地的暴動主力時,那刀那手那腳也是赤紅赤紅的。

一聲吆喝,赤石牛乘著小木船出征了。

河水沉緩地撞向船頭,潮濕的熱浪撲擊著獨臂佬,沙礫磨擦著船底的聲音,一點也沒動搖這猛烈健壯起來的老人。

“你這逆子!”

趁著兒子還未在眼際消失,獨臂佬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怎么能夠答應讓武瞎子他們出錢修建八十二烈士陵園,贊助也不行,讓武瞎子開口說出這話來,就是天大侮辱。十萬美元!美元十萬!兒子他們如今就知垂涎這些!

他揍他時還不只因為這。

“當年劉司令和鄧政委騎著馬站在河那邊的山磯上,指著下游的祭天塔說:真象是回到了延安。這話到底是誰說的?”

在赤石牛搬到船上后,歇息時兒子問父親。

“說一百遍了,是劉司令。”

“您沒準記錯?會不會是鄧政委?”

“不可能。鄧政委身子矮,那馬又高又大,他上馬時,我連忙搬塊石頭墊腳,劉司令還取笑他。”

“若是鄧政委說這話該多好!”

兒子不無遺憾使獨臂佬很是費解。

“你又問這些干嗎?”

“縣里要在劉鄧首長立馬說這話的地方修建一座蘇區紀念塔,同時紀念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四十周年。我是特意回來慎重一下,看您是不是把說話的人記錯了。”

“又在河那邊?”

“嗯!聞老先生他們答應請法國人鑄造一座劉鄧首長并肩勒馬的青銅塑像——”

沒想到蘇區會在今天被出賣!獨臂佬于是揍了兒子,他對他毫不留情,甚至想將兒子縛在赤石牛上沉入潭底。

這豈止是生氣。當兒子離開父親時,當他在獨臂佬的眼皮底下,越過流水最深最急處向河那邊石灘走去時,他說:

“你們只會拼拼殺殺,根本不懂政治。”

在那邊石灘上,兒子蹬上黑皮鞋,扣好白襯衣,在用五指梳理著頭發時,他回過頭來看了獨臂佬一眼。

獨臂佬扔在獨自拖著船。

牛皮販子又在那石步上等著給他讓路。

“喲,真得著寶貝了。”

“怪不得,我家老頭說將軍大伯您是福將!”

記起來了,說話的這高個子是捉鱉佬五十八歲時生下的獨生子,他來喝喜酒時,還笑罵著說是借了野種。

“其實沒有神牛借力,您也能打敗武瞎子,那建筑隊讓私人承包了,混凝土里盡是沙子,省下水泥偷賣了分紅。”

“這種河擺,您老撒泡尿也沖得垮。”

走在船頭前面,獨臂佬不屑一顧地與牛皮販子擦身而過。水面上飄來半只水泥袋,他略一躲閃,身后的船頭也歪了尺許,船舷擦上了牛皮販子站著的那塊石步。在嚓嚓啦啦的響聲中,獨臂佬沒有聽見那幾句沖著赤石牛的悄悄話。

“肯定是件珍貴文物。”

“能弄到廣州準頂得上千把張牛皮。”

“得盯緊點,別讓文物管理所先下了手。”

“還有黑馬二那伙人。”

此時太陽已經下山而月亮還未出山。黑朦朦的天幕無所不在地席卷著每個角落。唯有水面在這反映中仿佛更清晰了,仿佛那天際中所有的光亮全部壓印在水面上,以致于那蜿蜒蛇行的流水在獨臂佬的眼前呈現出縱深坦蕩、粼光無垠的景象。他穿著那由于汗水與河水而變得濕漉漉的衣服已有大半天了,所以他早就沒什么感覺了。獨臂佬穩穩地一個勁地往前拖,沒有一點吃力,沒有一點拖沓。小木船快捷地行駛在石灘沙礫之間,細流淺水之上。不知從哪個時刻起,他突然覺得不是自己在拖拽著小船,而是小船在反推著他。他并不想走得太快,緩慢的沉重的歷史感節奏,應該更合自己的心律。

放慢點。再放慢點。

哎喲,小船竟撞著了腳后跟。

“你兩個鳥蛋,搗什么鬼?”沖著在后面推船的牛皮販子,獨臂佬吼開了。

“幫幫。給您老幫幫。”

“是叫赤石牛迷的。”捉鱉佬的兒子也跟著訕訕。“從沒見到這神氣的寶物,只想飽飽眼福。”

獨臂佬心里一動。

“給我點支煙。”

“饒著點,不敢再得罪了。”

“來吧,就用那帶氣的玩意。點!”

“馬克辛”又噴火舌了!獨臂佬并沒有點煙,瞧著那火焰好一會兒,才忽地“噗哧”一聲一口氣將那氣體打火機吹熄。

支走了兩個年輕人,他掏出火柴給自己點上煙,剛剛吸了半口,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石灘上響起捉鱉佬兒子的喊聲:

“捉奸啦!捉奸啦!”

就在一愣之間,兩個光著下身的男女,從小木船前面不遠處慌慌張張地向河那邊跑過去。

“裙子掉了。”那女的說。

“回城去給你買件進口的。”男的在喘著氣。

少不了是武瞎子請來修河擺的人。幸虧歇了這一歇。撞見那種野事就活該倒霉。獨臂佬頗慶幸地想。

隔了幾個朝代赤石牛又回到河擺上。

那天里,捉鱉佬提著一簍老鱉走進門,不待獨臂佬開口,呼呼啦啦全倒進砂鍋。文火煨了三滾,武火燉了三滾后,兩個人一邊綿綿絮絮叨叨嘮嘮,一邊慢嚼慢咽細品細嘗,喝盡了三瓶古泉清大曲后,捉鱉佬腦殼枕著桌上的碟子睡著了,而獨臂佬仍能夠踉踉蹌蹌地走到他的河擺上的赤石牛身旁。這身子殘廢了半輩子的老人醉了,并且心也醉了。

在那記不清說不準的年代,金鯉魚也醉了,赤石牛和白石牛的四只犄角只要扭搏到一塊它就準醉。金鯉里在艾怨之余倒還是暗暗敬佩著大禹王,每逢這時,它就會醉意微微地說:“你倆無論誰勝誰負,終歸全免不了那最后的悔恨。”

金鯉魚這話被赤石牛的一個響鼻,被白石牛的一聲尾鞭,蓋得只剩下無以連貫的幾個斷斷續續無意義的字。

父親這酒醉得正是時候。政協主席在河擺上搭了一個涼棚,將獨臂佬與赤石牛一起遮住。

獨臂佬除開不肯離開赤石牛半步以外,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從河那邊牽引過來的高壓輸電線路,第一座排桿的位置樁,就釘在八十二烈士墓地正中。

——從河那邊延伸過來的二級公路拱橋,另一座橋頭的開線,就劃在赤石牛與河擺的四周。

老人的醉態正配得上這塊蒼荒獷野的土地。這一天鯉魚潭上的暮云變成了玫瑰色,卻又象城里姑娘的連衣裙一樣,另鑲了一道邊,這玫瑰色暮云鑲邊是鉛灰色的。捉鱉佬不象他的酒伴那般醉得不愿醒,他咀嚼著一只腌蘿卜時警告兒子,不得去石灘胡鬧,有事非得過河時,跑著走,干大水就要下來了。

赤石牛落座的后一天,河那邊整隊建筑工一齊撤了,砌成的河擺象只大灰狼。

鑲邊的玫瑰色暮云只讓少數人看過后就隱去了,片刻,在它隱去的地方升起一顆長尾巴流星,沿著西河從下游飛向上游,在它墜落的地方發出不大不小難以引人注意的悶響。

這時,獨臂佬聽見的卻是另一種聲音,而這種聲音并不是人人都能聽到的,一生中能聽到兩次以上的人更是絕少了。當然在電影中聽見的不能算數。連武瞎子都說電影假,《南征北戰》假,武瞎子說自己帶的那師人馬打仗時勝多負少,不然怎會當作戰犯關了幾十年!他的確曾敗在武瞎子手下,當時,炮彈象冰雹一樣鋪天蓋地而來,本來就沒滿員的一個營,沒見著武瞎子的兵是什么模樣就去了一多半。指揮部要他守三天三夜,他在第二天就成了武瞎子的俘虜。他被綁在武家祠堂前的鐵柱上,武家殺牛祭祖時用的就是這鐵柱,那武瞎子故意象拴牛那樣,只用鐵鏈鎖住他的左手。

“鄉里鄉親的,饒他一次吧!”聞老先生當年假惺惺地勸女婿。

“這鐵鏈鎖上了就打不開,只要你有法脫身我就放了你!”武瞎子用鞭把敲著鐵鏈與鐵柱。

“給我拿刀來!”他血紅的眼睛瞪得老大。

武瞎子在一旁揩著眼鏡。大刀拿來了。

他操起來,只聽嚓地一聲響過,整只左臂和鐵鏈哐啷一聲掉在地上。他提著大刀從傻瞪著眼的人群中間搖搖晃晃地穿過去。一爬上他的這座河擺就暈過去了。

獨臂佬此刻聽到的也是這種聲音,這種軀體分離的聲音。

從上游谷地豁口涌出一大股涼風,這股涼風不間斷地吹了半個時辰后,八十二烈士墓地前的草坪上響起了牛皮販子們的聲音。

“真涼快!”

“是涼快!”

“今晚這赤石牛你一人看著點,我先回去。”

“熬不住,想女人了?”

“我那老婆天熱一點就不讓沾邊。明晚我替你,那小寡婦這幾天可盼急了。”

捉鱉佬的兒子吃吃地笑起來。星光下,一個人影離開了墓地。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影離開了墓地。兩人走的方向正相反。

與此同時,那邊河擺上冒出一個人來。

與獨臂佬聽到的那種聲音不同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起以后,就沒再停歇過。大約到了半夜,盛放著西河的狹長山谷里,流星墜地后的那種綿綿纏纏的悶響,猛地升華為數不清滾滾而來的萬鈞雷霆。瞬間里,一種幾尺高陡崖一樣龐大軀體的順石灘傾瀉而來。拴在河擺上的木船,猶如一只急迫中欲跳墻的小狗,幾乎豎立著高翹起的船頭,緊貼著那水墻不停地搖擺,終于,小狗似的小木船連抓帶爬地竄上了墻頭,沒容喘息又被推上一座更高的波峰,緊跟著一只更敢于冒險的大浪,被前面洶涌的水頭頂了回來,它一個翻滾鉆進小木船船底,嘩啦一聲,小木船飛起來倒扣在河擺上——這就是干大水,連河谷兩岸的大坡巨崖也都震顫地往后退了退。浩蕩的大水朝著前方披堅執銳的障礙物闖撞而去,山光水色夜幕星幃,給這由破壞力與創造力扭織而成的神圣之物,披上一派凜然肅穆的氣氛。洪峰在遠方漸次隱去,在那大水開通的群山豁口,在那天水相連的陌生原野,那微微拂動悄悄佇立的不知是不是天陲?大水流經黃泥小屋門前的那段河床時,則是小心翼翼地緊貼堤頂與堤坡的那道交緣線,戰戰兢兢地憋住它使不完的磅礴之力,僅僅在堤岸兩處低凹部份漫進幾股濁水。

那獨臂佬怎么了?

那武瞎子怎么了?

干大水退后,兩座河擺全沒了,赤石牛自然也沒有了。多天后,鯉魚潭里浮出兩具緊緊抱在一起的尸體。于是政協主席為父親挽上黑紗,聞老先生為女婿垂下了哀淚。一直跟著聞老先生,很樂意人家稱他們為記者的宣傳部通訊科的兩名干部,一致認為這是一宗具有深遠意義的誰救誰(?)的事跡。

然而,下筆之前,他倆為誰救誰的問題一直吵到縣委常委會上。

捉鱉佬的兒子說只要給他一百美元獎金,他可以提供知情人線索。但是,阿基諾結束自我流亡回國時突遭暗殺,菲律賓政局發生動蕩,聞老先生扔下一堆諾言急匆匆地飛回馬尼拉。這叫牛皮販子好不懊喪,晚上他聽完廣播喇叭里“愛國華僑聞老先生今日惜別故鄉”的本縣新聞后,就對獨臂佬的兒子說,他父親知道那事的原委。

事情奇就奇在這天晚上,捉鱉佬竟讓自己養在水缸里的那只老鱉給咬死了。

198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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