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別山之謎(2)
- 荒野隨風
- 劉醒龍
- 11059字
- 2019-03-26 14:44:06
人之魂
“奶奶,我抓螢火蟲去。”
“黑天黑地別瞎跑,野鬼要捉人生魂的。”
那個黃昏始終有一只蒼鷹在繞著山包盤旋,又寬又厚的身子,毛茸茸地晃也不肯晃一下,看久了,不覺得是蒼鷹在滑翔,反認為山在盤旋飄蕩。無奈奶奶抬不起頭來看。蒼鷹翅膀攪動晚春的山風,又寒又冷,歲末的枯草與歲初的嫩芽一起簌簌著,雞狗也懶得叫,只有誰家女人吆喝誰家小孩的聲音。
奶奶的眼光從九重大山中間的路上收回來時,又讓嘆息聲順著腳下這山包旁的小路向前漫去。那聲嘆息好長,好沉,驚得蒼鷹連晃幾晃,一抖翅膀,漸漸化作一只黑點消逝了。阿波羅也是這樣離去的。那一天,奶奶送孫子走,比兒子送的路程遠得多。阿波羅說了七次,奶奶您轉去吧。奶奶生氣了,說這大一把年紀送你出門,未必是送著玩的,這么逼著要我轉去。第八次時,還說的那話,奶奶,您轉去吧。三寸小腳停住不再挪。阿波羅在消失以前,也是先變成一只黑點的。
知不知道蒼鷹什么時候轉回來?它那窠就在附近的山崖上。奶奶還是抬不起頭來看。阿波羅犧牲的事,傳到家已有好多天了。阿波羅戰死在國境那邊,連掬骨灰也沒有回來的。奶奶用布包著一碗米,放在阿波羅在家時睡過的木床下面,整七天后的夜里才聽到屋里似乎有人走的腳步聲。她隔著墻問兒子:
“是阿波羅回家了么?”
“媽,您老別為他傷神了。”
“我聽到有腳響。”
“不是,黃鼠狼追高客呢[1]。”
這煙熏火燎黑炭般的夜亮得真慢,奶奶睜大眼睛也沒見什么變化,等焦急后眼皮合了一會再睜開時天卻亮了。奶奶還得小心翼翼地從床底下取出那碗,阿波羅死在西南方,滿滿的米碗若在相同方向凹下一個坑,就表明失落在外的靈魂回家了。當奶奶趴在地上時,才知道,那碗米被高客糟蹋了。
奶奶身邊掉下一頂警帽。兒子來扶她了。
“得請位先生來家里。”奶奶說。
“什么先生?”兒子裝傻。
“蠢。就是做道場的。”
“不能亂來,媽。”
“都七天了。不請先生招魂阿波羅怎么回家。路太遠了,得幫他。”
“家里做道場,我這派出所長還能當?”
“人都死了,還不興招魂?讓他成了野鬼,看你這老子到了陰間時怎么認識兒子!”
知道同她說不清,兒子不吭聲了。
“都怨你,當初叫阿波哪點不好,偏要興妖給他改名變作阿波羅,我說過這樣名字不吉利,那時你還強詞奪理……世事全有兆意,唉!”
奶奶扯起衣襟開始擦眼淚了。
“白發人葬黑發人,奶奶哭孫孫,天地陰陽,怎么偏要反著來喲!”
奶奶活得實在很久了,臉上的褐斑曾被孫子說成是生銹了。從前,有人問她高壽多少,她總是說自己是與毛主席同庚。七六年毛主席逝世時,阿波羅說奶奶能活到一百歲,奶奶生氣地說:未必一點不多剛好一百歲!而這時,奶奶反復嘮叨:沒假,老人壽高了壓下人,真沒假。
兒子想溜。
“把床底下收拾干凈。”
“有你兒媳婦在哩!”
兒子又想溜。
“你們關了又放了的那個吳先生,還住西界嶺么?”
“那臭道士你別去沾。”
說這話時,兒子已站在門外。說完這話后,就一溜煙跑了。縣里要為阿波羅開追悼會,兒子去趕早班車。兒子是讓共產黨迷透心了,連孫子的魂也想讓它姓共去,奶奶傻了一陣,匍下身趴到床下收拾起來。
兒子卻轉回來。
“媽,區長來看你。”
“跟他說,沒空哩,我要給孫子招魂去。”
后來,奶奶趴在床底下一個人傷心地哭起來,在這之前,兒子領著區長走了,只聽得見腳步聲,連句道別話也沒有。
這心怎么這囫圇,這不叫活人也散了魂,當時奶奶曾對兒媳婦說。
奶奶也出門了,但她不朝山外卻朝山里走。沒人問她去哪,她倒覺得該和誰說明白去向。那時,阿波羅的母親抱著阿波羅穿過的一套舊衣服正入魔,所以奶奶還是沒能說成。
“你去哪了?”
“給孫子請先生。”
“我得回鎮上,廠里捎信來,要我回去發工資。”
“日子還要平常過,你回去吧!”
這話還是第二天黃昏時,在山口碰見傻站著的兒媳婦時說的。
或許蒼鷹要到更晚的時候才回,畢竟還是能回。阿波羅一旦變成黑點后,就再也看不見了。
“回家吧?”
“回吧。”
“先生沒來?”
“沒來。”
鄰居家桂兒輕輕一扯奶奶的衣袖,奶奶就轉過身來。
“奶奶我撿蛇蛋去。”
“陰溝里聽到叫你名字千萬不要隨口應聲,憋急了時,就沖著那聲音說,要屙屎。山魈怕這個。”
半夜時,奶奶聽到隔壁桂兒家的門被人敲得梆梆響。
“誰?”
“先生?”
“貴姓吳?”
然后,桂兒就過來敲奶奶的門,剛舉起手奶奶就將門開開了。現在是早晨,奶奶坐在門外,東望望,又西望望,滿眼是山,滿山是樹,滿樹滴露。那先生怕干部,讓奶奶在門口守著點。奶奶說不用怕。先生說,不怕不行啦!
那先生背對著奶奶坐在堂屋里紋絲不動,奶奶不知道那先生才三十歲,憑著老眼打量被青布包裹得嚴密中錯露出的那張泛青的小臉,以為是過了五十無疑。奶奶知道那先生是無師自通,靠上天點悟的,用的是科學招魂術,卻不知道那先生寫了四年小說后仍是剛啟蒙的學生,眼看著無望了才轉行,當先生的。但需要那么念念有詞時,仍背誦從前寫的小說。
村里的男女都往山下走,人人肩上扛著一根串著幾只磁鐵環的木杈,上西河里吸鐵沙去。南京方面來人收這東西。離你這兒有千多里遠呢,南京人來家里歇腳,奶奶問那到云南是往回走點呢還是再往前走,南京人說,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回走,而是不往那兒走。隨著人群的走失,村里突然靜下來。桂兒倒沒去常去的西河里淘鐵沙,是奶奶請她留下幫忙的。
隔了一陣,村外山路上出現了兩個人影。
“桂兒,幫忙看看誰來了!”奶奶叫。
“不好,是我婆家來人了。”桂兒說著話嘴唇就烏了。
“還是來我家躲一陣吧。”
“嗯,你快點打發他們走。”
桂兒鎖上家門,跑進奶奶房里。
“我是桂兒的公公。”有人朝奶奶打打躬。
后面那個也學著模樣:“我是桂兒的公公。”
“牛日的!丈夫!”
挨了打仍傻呼呼地笑。“牛日的丈夫。”
“桂兒家的人呢?”
“河里有寶哩,沒見全村人都去了!”
“那——我們只好再來了?”
“再來吧。”
父子倆走了,奶奶才喚桂兒出來,可桂兒不出來,她知道公公刁。公公果然就刁,走到村頭又突然折回來,見沒動靜,悻悻地說,做道場的先生高明不?奶奶沒理,只好真走了。再喚桂兒,桂兒看那先生作法招魂出神了。
那先生應該入定了,又總能夠脧上桂兒一眼,嘴里還在絮絮喃喃:
……你來到陰陽河,那撐船的老頭低頭坐在艙邊,頭低得已經很難看見。那船大得象座山,那老頭瘦得象只貓,你想你要過河,這老頭怎么撐得動這大船,真能撐攏來又如何能爬得上去。但是,這河上只有這條船。這老東西!你好不平,認為這種安排太不合理。因為渡口的告示上寫著:每次準載一個。怎么叫一個?陰溝里揀來的兩個蛇蛋,也要分兩次么。無奈,你仍得吆喝:“喂——把船撐過來,老頭,有過河的羅,聽見沒有!”河上陰云密布,天空象被許多撕爛的各類織物粘成的,團團繞繞條條掛掛方方正正歪歪斜斜,于是,有的地方發出幾片漆亮,有的去處透出幾縷烏光,其它許多只能是一種感覺:黑。對岸還是只看得見那只大船和那瘦老頭。即使是過了這條河,回家的路依然遙遠著,這有什么要緊,能看得遠一尺,離奶奶就近十寸。你拼命地想看透對岸,你拼命地想過河。順手抓過一塊石頭朝那邊甩去,石頭掉在水中,眼看著河水彈出一塊坑凹,彈起的水珠,一點點一點點,升到那“黑”處去,再一陣陣一陣陣落在那大船頭上,落在那瘦老頭身上,大船和瘦老頭變成濕濛濛了。水面又是平靜得象是死去似的,天空毫不理睬折騰不止的黑云。那撐船的瘦老頭說是睡熟了又象是醒著,若不然就是那大船艙底爛了又似乎是錨死了。你感到自己也在變了,弄不清自己是睡熟,是醒著,是爛了艙底一樣爛了腳掌,是錨死了船一樣錨在渡口。“干嘛這么欺負異鄉人——糟老頭,當心砸了你吃飯的家伙!”這時你其實不知多么可憐,卻又惡聲惡氣學了惡人來虛張聲勢。這時岸邊什么“咚”了一聲,你先一怔,怎么船過河來了,盯著那撐船瘦老頭一刻不走眼,那撐船的瘦老頭連呵欠也沒打一個,仍在那大船頭上低著頭,這船怎么過來的?你一愣,來的竟是小船,小得可憐,隔著河看時可是條大船,大得駭人。“這船要翻的、要沉的。”仍不敢上去。你朝撐船瘦老頭搭訕,那瘦老頭還是耷拉著頭,不吭不響,小船就無聲無息地往回走,你膽戰心驚地爬上去,閉著眼睛一邊后悔,一邊等著船翻船沉,然后,就平安地上了對岸。你裝著要趕路忘了給錢的樣子,想懲罰那瘦老頭,讓那瘦老頭追在屁股后面喊著要他的血汗錢。走了半天沒聽到動靜,你有點奇怪,忍不住又往回走,撐船老頭還和剛見到的那樣,坐在大船上。“船錢要不?”你叫了聲,還是沒動。憑良心碰運氣給吧!你這么想,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陣,找出一疊錢,看也不看就扔到那大船上。你還是往回走,后來才知道,錯將奶奶的信給了那撐船的瘦老頭……
“渴哇——”那先生叫起來。
桂兒連忙倒了一碗水端過去。那先生眼睛半閉半睜,撮著嘴唇在碗里吮吸著。奶奶也進屋了,事少插不上手,一邊閑站著,仍看不見那先生在桂兒的大腿上連擰了三把。桂兒一慌,連水帶碗地失了手。
“還好,碗沒破。”桂兒說。
“先生,還喝么?”奶奶問。
那先生還是半睜半閉著眼,也不點頭也不搖頭。
桂兒提醒奶奶該做齋飯了。
“奶奶,我給你抓藥去。”
“夜里趕路,別把領扣扣死,遇上惡煞,魂就能鉆進懷里藏起來。”
阿波羅還是沒回來。
昨晚家里依然沒有一點動靜,那先生說過要將窗戶打開,只要聽到窗戶響,孫子準定回來了。奶奶聽了一夜也沒聽到窗戶響,倒是隔壁桂兒家的窗戶每隔一陣就微微響幾下,前后共響了四遍。早飯前那先生掐指一算:“往生錢少了八百,那邊的土地神不準你孫子離境。”說著就從那黃布包里,一五一十地數出一疊印著血紅符圖的黃裱紙,讓奶奶正午時出家門,朝西南方走八百步,點火化了,給孫子送去。
奶奶本來就要在門外張望有沒有干部來,現在又要等那送紙錢的時辰,守在門外時更細心了,那先生吃罷齋飯后又說,不要讓閑人往屋里亂闖。
奶奶出門,桂兒進門,屋里仍有兩個人。
那先生又入定,又脧著眼,又在嘟噥。
“好模好樣,怎么要嫁個傻大苕?”
“怕是連那好事都不知道干啵?”
沒人答腔。桂兒坐在桌旁守住茶壺茶碗等那先生叫口渴,公公曾讓人來家提了幾次親,父親總是不答應。后來,公公親自來了,一點也不象別人的那副巴結像,那臉的褶皺處還藏著些惡意,父親就一口應允下來。
“昨夜覺睡好了么,中間沒堵墻,我倆就是床挨床。”
“真狠心,窗子都敲爛了還不開門,光著身子白挨了一場凍。”
還是沒人答腔,桂兒坐在桌旁倒好了茶水等著那先生叫口渴。那陣子,又哭又鬧,家里不得安寧:那家子沒財富,沒人品,沒權勢,干嗎要讓好端端不愁嫁不出去的姑娘去伴比豬還蠢的男人。父母只是嘆氣不肯解釋,等來吉日,還是不得不去給人家作媳婦。或許家里有人作了虧心事,被公公拿了把柄。公公住在鎮上,人叫他打獵的老灰。
想是那先生沒信心了,終于作起法來:
……山風好硬,夾著一股腥乎乎膻乎乎的氣味,梆梆響地朝你撲來。這日月嶺一點也不高不壯。初在遠處看它,只覺得是蒼蒼茫茫的森林上凸了幾凸。走近了,走進它的腹地時,又認識到它不僅高大壯闊,還高得可怖,壯得駭人。在村外,你說你有錢,要雇個向導,人家不明白,改口說是領路的,就有了樂意干的,不過開價高得嚇人。末了你拍著身上所有的口袋說,只有這些了,實在拿不出更多。人都走了,就留下現在走在前面的這胖老頭。胖老頭沒全要,給你留下一頓飯錢。你很高興,實際上在內衣暗袋里還藏有一大筆錢。然而,隨后你后悔了,悔不改吝惜那幾個小錢。胖老頭一點也不同那撐船的瘦老頭,老說著話,老回頭看,聽憑兩腳踩得白森森的骨殖喳喳響。日月嶺實在很久了,胖老頭不容否認地連說了幾遍:五千年整。那時節,還沒有編年史,還沒有日歷,還沒有時鐘,剛變成人的猴,能記得這準?你不肯相信,胖老頭紅眼爭辯:這路上的尸骨能作死證,這路上的靈魂能作活證。說著,胖老頭蹲下來,辨認起幾堆骨殖來。麻白,酥黃,象堆放久了的冠生園蛋卷,被獸蟻蛆蟲啃得殘殘缺缺,滿地是粉粉屑屑,從一對眼窩里長出了五棵狗尾巴草,竟然抗得住硬梆梆的山風,彎彎一陣又挺直、再彎彎、再挺直。胖老頭硬要拉你攏來細看,還用雙手籠著嘴,筒住你的耳朵,說狗尾巴草上有五個靈魂,就住在毛茸茸的小球里面。你一下子就聞到從西安兵馬俑,到南京萬人坑,從唐山大地震,到金沙江虎跳峽,霉,腐,臭,腥,各門各類的尸體味。“別看了,快走吧!”受不了了,你叫喊起來,地上躺的骷髏也嚇了一跳。“等到死了,變成骷髏了,還怕看不夠么。”胖老頭想拿起一根腿骨嚇唬你,手一碰上去,腿骨竟變成一堆齏粉。于是,那老頭就開始犯傻了,瘋瘋癲癲地直往前跑,也不管拉沒拉下你。喊無益,吼無益,只好跟在后面拼命地追,在這森林里一個人非完蛋沒別的辦法。東南西北、四面八方,早就被胖老頭嘮叨得稀里糊涂,真的拉下時就得在這骷髏堆里過夜,等明天日出,難預料能不能熬到日出,尋回方向。所以追上胖老頭,既有點無可奈何,又是無論如何要做到的。磷光幽幽地散發著,蝕盡了眼睛色澤中的瞳彩,開始變得漆黑了。“屌毛灰!扒灰佬!亂倫種!”累得快趴下時,你突然用家鄉的土語一串串地罵起來。眼看著繞過那棵連初生杈也沒掉的大柏樹就能甩下你時,胖老頭猛地折回來,慢慢吞吞地逼近來。你這才知道胖老頭能聽懂土語,慌了,兩手抱著腦袋,準備挨頓揍。那胖老頭只是瞪了一眼,肩膀碰碰肩膀,徑直順來路退回去。“別走哇,這里還有大把錢能賺。”千呼萬喚都沒效。“我這就跪——陪不是!”一點用處沒有,森林里終于只剩下一個人時,你想有捉魂的野鬼,迷人的山魈,連忙解開領口,塞上耳朵閉緊雙唇,兩腳瞎忙乎居然繞過了大柏樹。哦,一下子就看到月亮下面那條長長的地平線,森林和日月嶺就這么過來了……
“水呢——”那先生叫起來。
桂兒連忙將茶碗端過去。那先生眼睛半閉半睜,撮著嘴唇在碗里吮吸著。奶奶也進屋了,事少插不上手,一邊閑站著,仍看不見那先生在桂兒的大腿上連擰了三把。桂兒一顫,幸好茶水沒潑。
“午時三刻到了。”那先生說。
“午時三刻到了。”桂兒沖著奶奶大聲復述一遍。
也是心誠所累,邪煞了頂的事,就做在奶奶眼前。桂兒眼尖,從沒把那先生當五十歲的人看。奶奶一出門,那先生就撲上來,雙手捧著桂兒的乳房使勁地捏。桂兒身上一陣陣顫栗,忍不住呻吟起來。那先生也不停地喘氣一邊把手插進桂兒褲腰一邊說:
“去床上吧!”
“別,這穢氣,會惹人家不吉利。”
“去哪?灶屋里有兩捆稻草。”
“隨你。”
那先生托起桂兒,跑進灶屋,迫不及待地摟在一起撲倒在草堆上。
奶奶回家時,看到先生還在那兒入定,桂兒卻趴在桌面上睡著了。奶奶很細心地拈掉桂兒頭發上粘著的幾根草屑,然后才叫醒她,說是天快黑了,淘鐵沙的人要回來了,該回家做晚飯去。桂兒走后,奶奶發覺她坐的椅子上濕漉漉的一片。
這時,那先生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后收了道場。
“阿波羅今夜能回來么?”
“差不多吧!”
那先生又打了哈欠。奶奶不高興不是因為這,奶奶以為桂兒濕了那椅子是來了月經。
“奶奶,真的遇上鬼來捉魂怎么辦?”
“在路上走時千萬別回頭,心里默念著:公雞叫了!天打雷了!鐘馗是我大舅爺!”
雖然叫作春,河水并不比冬天的暖和多少,扛著串上磁鐵環的木杈的人群都回村了,淘的鐵沙每天都是差不多多,所以很難將以前和今天收獲的心情作出比較。都是這樣,從河里起來跑幾里山路到家,嘴唇才見到稍許血色。阿波羅沒死前,他們對奶奶也是這么尊敬,阿波羅成烈士了,他們的尊敬還是往常那副模樣。
頭一個進村的人問奶奶:“飯熟了么?”
“還沒哩。”
“吃飯了么?”最后一個進村的人問奶奶。
“還沒哩。”
因為他們走過桂兒家以后所有的家門,都不勞神去羅嗦,所以這就是尊敬。
那先生說道場做完了,今晚孫子一定能到家,奶奶就備了些白酒葷菜,請那先生領番謝意。奶奶喜歡桂兒又規矩又活絡,沒請男人就讓她陪著先生。然后,又朝那先生買了些往生錢,要去中午那地方化了,奶奶怕孫子歸時,路上關卡多,要給阿波羅多備些買路錢。
那先生認為已經夠了,不過多一點總比少一點穩當。奶奶于是兩只小腳一顛一顫地出門去了。
“那——飯菜是這么留著,還是等你回來再熱呢?”桂兒攆到門口了。
“隨便,老笨拙了,反正總是沒滋味。”奶奶說著繞過橫躺在家門前的一只母貓和一窩貓仔。
這時屋里全黑下來,桂兒點上煤油燈端到桌邊,那先生卻一邊將燈吹滅,一邊摟過桂兒,桂兒終于不再拗了,就坐在他懷里,一個酒杯喝酒,一只湯匙喝湯,一雙筷子拈菜,一只飯碗吃飯。
“做媳婦的滋味我這是初次嘗到。”桂兒這時有機會訴說自己的秘密。
“我還以為老公不會放過你這朵手邊花。”
“老雜種打了幾次主意,我不上他的鉤。”
“為什么?”
“女人的事,說得清你們男人也弄不清。說真的,這樣我害怕,他們會發現的。”
“誰叫那傻大苕自己沒能耐。”
“可他們會揍我,那死男人連他父母都敢打,打人時就象打畜牲。公公又出奇地刁,會想絕招來整我的。”
“我會法術哩,他們不敢。”
“得啦,別的先生做道場,畫符念咒誰也懂不了,可你,你在背書,念文章。”
“嘻嘻,反正都是那回事。”那先生的兩只手又放肆起來,弄得桂兒不吃不喝直哼哼。“夜長著,再吃點,吃得飽飽的,有勁才快活!”
“那以后呢?”
“愿意跟我去遠地方么?”
“去就去,反正我不在乎了。”
“等我賺夠了錢,就帶你去闖闖,外面那些大地方,你見了就不想回家了。”
“一言為定,只要你走,我就走,哪怕就現在。”
“現在不行,錢不夠。”
“你就不能朝這家奶奶多收些,她兒子端公家的飯碗有的是錢,三兩天便有人上門來送禮進貢。”
“你去多串些人,明天一早來對這奶奶說是夢見她孫子了。這樣我就能多要些錢。”
說這句話時,倆個已經走出后門躺在山坡上摟成一團了。
奶奶到底看到那只蒼鷹了,不過只是在夢里,蒼鷹在她的夢里飛翔了整整一夜,孤單單,凄慘慘,一切可以作伴的東西全沒有,身子好沉重,翅膀好沉重,眼睛也好沉重,但仍在頑強地飛翔,整整一夜全沒歇息。一會兒由黑點變成蒼鷹,一會兒由蒼鷹化作黑點。
這么個時辰!這么個境界!這么個飛翔!人懂得了么?反正奶奶懂不了。
奶奶又空盼了一夜,孫子怎么老是這般辜負、這般不明白老人的一番苦心呢!“阿波羅哇——”奶奶醒來時長吁當哭。
而桂兒卻歡天喜地地闖進來。
“表弟回來了,先生真高明。”
“阿波羅在哪?”奶奶想笑。
“昨夜他在夢里朝我叫桂兒姐哩,和從前一個樣,就是胸前多了個二等功臣章!”
“是么,我怎么夢不見?”
之后,接二連三地來了許多老少男女,都說夢見了阿波羅,都說先生真高明。
奶奶到底沒笑成,一邊愣著讓人發悶。
“都見著我孫子,就我沒見著。到村里了,怎么不回自己家?奶奶還活著呢。奶奶還知道想你呢。你躲著奶奶是為了什么?奶奶我可沒虧心對待孫子你一回呀!”那先生的手讓奶奶死死揪住。
“先生,都說你高明,你就替我問問孫子,他怎么不回家,怎么不見奶奶——我好想你呀,阿波羅哇,好孫子啊——先生,我求求你,只要能讓孫子回家,要多少錢我都給!”
那先生怔住了,奶奶留他別走,他倒真沒準備走,可奶奶硬是要親自夢見孫子,又讓他無可奈何。
勉強不得,又得勉強。桂兒一旁熬不住時,瞅空攏來撩逗那先生,先生雖然無法入定,也無心與她做愛。
……那撐船的瘦老頭低頭坐在艙邊,那船大得象座山,那老頭瘦得象只貓,這瘦老頭怎么撐得動這大船?這河上只有這么條船。那撐船的瘦老頭該是睡熟了又象是醒著,那大船艙底爛了又似乎是錨死了。
山風好硬硬得梆梆響,日月嶺不高不壯只是在蒼蒼茫茫的森林上凸了凸,領路的胖老頭聽憑兩腳踩得白森森的骨殖喳喳響,一只顱骨眼窩里長出五棵狗尾巴草,竟然抗得住硬梆梆的山風,彎彎一陣又挺直,再彎彎,再挺直。胖老頭說靈魂就住在那毛茸茸的小球里。
你曾錯將奶奶的信作錢給了那撐船的瘦老頭,你曾由于領路的胖老頭拉扯著看骨殖,一下子就聞到西安兵馬俑,南京萬人坑,唐山大地震,金沙江虎跳峽中各門各類的尸體味……
那先生重復著嘮叨。夜深人靜時,他還會溜進桂兒的房里尋歡作樂;奶奶還會有那醒著的盼望,夢里的守候。
下一個早晨,奶奶從一只梳妝匣里掏出一只布包,又從布包里掏出一只紙包,打開來,一大疊人民幣堆在桌面上。奶奶和那先生說,這是上面發給孫子的八百元撫恤金,只要他能招回孫子的魂,這錢全給了他。
那先生犯傻了。
桂兒推推他。
“你怎么比我那男人還傻?”
“這錢不好拿。”
“蠢極了。有這錢我們可以逃走哇。”
那先生瞪了桂兒一眼。
“你沒看到這錢里面全是血么。”
“奶奶,真的讓鬼捉了魂去怎么辦?”
“它會讓喝一碗湯,那叫迷魂湯,千萬不能喝,喝了轉世投胎就不認家人了。”
道士僧人就怕這樣的信徒。
那先生實在不知奶奶這么篤信虔誠,這么執拗古怪,若知道就不會來,寧可少了這家生意。眼下,只落得個干瞪眼發急,鑼敲破,法施盡,阿波羅就是不肯入奶奶的夢,叫先生無計可施了。
踱出屋外時,奶奶從后面扯住他。
“先生你別走,別扔下不管了哇。”
“不走,我是不走。你孫子死得好壯烈,能招回他的魂,作先生的我也榮耀三分。”
那早晨是蒼白的。太陽還懶著身子沒出山,慘淡的霧從房前屋后一直鋪到遠遠近近四面八方的大山深處。近處的淺綠,縈縈繞繞到了遠處,就變成黛青。也不知奶奶活到如今明白這些沒有,遠處的青在近處卻是綠,遠處的白在近處卻是灰。西河倒是清汪汪的,湯湯于眼底。沙洲上有幾座沙墩,沙墩上的青草再旱的天也是綠油油的。桃花汛的季節,這沙墩上會留下厚厚一層春水攜來的花瓣。阿波羅曾鳧水過去,捋了一大籃子,提回家撒給羊,羊不吃。撒給牛,牛不吃。撒給兔,兔不吃。桂兒瞧了一眼說水浸了不香,就沒再看它。阿波羅只好將花瓣傾進豬欄里。阿波羅走后,沙墩就沒了,在磁鐵環的碾軋下,淘鐵沙的人群將沙墩全夷成了沙洲,只剩下汪汪流瀉的河水仍一如既往。就那一次,阿波羅再也沒有下到西河去撈花瓣了。
“別這么傻跑傻趕,到我家歇歇吧,沒別人了。你家在哪兒?”桂兒盯住那先生。
“那兒。”他指了指遠山上根本看不清的地方,一片山巒被迷蒙的霧幛籠罩著。
“回了娘家依然還是姑娘。”桂兒拍了拍小床上的那只枕頭。“在婆家時,我明里是媳婦,暗里是姑娘。可現在我卻明里是姑娘,暗里是媳婦了。”
桂兒眼睛里熱氣灼人,摟著那先生往床上去。那先生一臉倦容,用力推開她。
“別到了歪頸樹還不彎腰。往后快活日子長著呢。”
“你真想把魂招回來?”
“真想。那陣子見到老奶奶要用撫恤金換回孫子的魂,都快掉眼淚了。”
“是么?我倒有個法子。”
“什么?”
“你得先答應,再來一回。”
“你癮真大。”
“全怪你撩的。”
“說吧。”
桂兒指著墻上的九大元帥像說:
“阿波羅死在戰場上,這軍人就得聽司令元帥的。你這么換花樣,老奶奶準信。”
半天沒見到先生的影子,奶奶還以為是法術不高走了。那先生終于回到屋里時臉色有些發白,手里拿著一大卷紙,展開來卻是九大元帥的畫像。
“老奶奶,是我不好——是我無能,不能讓您老早早如愿。”那先生垂著頭。
“先生高明,還能使新招。”奶奶說。
“忘了阿波羅是戰士,是戰死沙場的,那戰死的地方就是他的陣地,人死了魂仍守在那陣地上,沒有接到命令,他是不會往回撤的。”
說怪就怪,那先生說話時竟哽哽咽咽地,兩顆淚珠繞著眼窩打轉。奶奶看不清那淚珠,只聽出那先生動了真情,也就忍不住抽抽噎噎起來。
“孫子都死了,我這把老骨頭留在世上有何益處呢。”
“他今晚一定能到家的。”
“那謝先生你了。孫子什么時候到家,這撫恤金什么時候全給你。”
那先生不理會桂兒在后面扯著衣襟提醒,一把拉住老奶奶的手說:
“我不能收,那點錢是阿波羅拿命換的,我不能這樣黑心爛肺,不做人味!”
“魂即是命,命也是魂。先生,你快別這么說,快別自咒自了!”
黃昏時的迷迷暮色里,朱老總的畫像居中,其余八位分兩側立在那山包上。每天黃昏時始終在這里盤旋的那只蒼鷹仍在繞著山包盤旋。那先生說,這會是那捉人生魂的壞物的化身,得去了它。桂兒的爸爸扛來一支土銃,轟地一響,那蒼鷹不再盤旋,直挺挺地從空中扎下來,跌入附近崖間。
本是一身青皂,在黃昏里那先生的打扮全變成了墨黑。他單腿跪下朝西南方拜了八拜,又雙腿跪下東西南北地拜了八拜,這才舉起一只杏黃三角令旗,山巖一樣的二十四個男人,三個一伙站定了八角。連桂兒都毛森森地說,那先生動真功了。真的招魂大法,阿波羅真的能回來么。
“遠方越南國的阿波羅,有令傳來,你聽真了——”
那先生突然撕裂嗓門暴喊起來。緊接著的是一切消失后的死寂。只留下片刻后那先生夢囈般的喃喃,和男人們蒼涼的和聲。
“朱老總,大元帥,騎著白龍馬,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男人們憋足氣一齊叫著。
“二元帥,本姓劉,騎著棗紅騮,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運運氣男人們又喊起來。
“三元帥,本姓彭,騎著雪里駿,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第一聲喊的回聲已傳回來了,男人們的喊聲更蒼涼了些。
“四元帥,本姓陳,騎著草上骎,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第二聲喊的回聲也傳了回來,男人們喊聲中的蒼涼溶出了陰森。
“五元帥,本姓徐,騎著追風騏,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這時,回聲喊聲連成一片,云潮不再漲,霧潮不再落,只把這漫天的黃昏,拋在這大潮中山包的黑浪上,一片一片地揉薄震散。
六元帥,本姓賀,騎著……
七元帥,本姓……
八元帥……
九……
回來吧,阿波羅。
回來吧——
那個黃昏的最后一聲呼喊,沒有石破天驚的震響,只是象低回的山風一樣低沉地哼哼,并在最后悄悄地全部溶進山風里去。
那先生驟然站起來,剛一邁步,又驟然跌倒在山坡上。
奶奶一步一趨走上去,一道白光一晃,身著白警服的兒子出現在眼前。
那先生不敢爬起來,跪在地上。
“所長,這不怪我。是這老奶奶硬拉我來的。我說了,這事不能再作,作了犯法。老奶奶硬不聽。所長,這次你一定要給些文件我,以后再有人來請我去搞迷信,就拿出文件讓他們看,還能作宣傳。”
兒子被奶奶擋在身后。
“先生,你別怕,有我哩。”
“所長,你親眼看見了吧,不能怪我。當然,真要抓,我也服罪。”那先生從奶奶肩上探出頭說著冤枉。
沒去理睬那先生,兒子扶住奶奶。
“媽,好涼,請回吧!”
那先生驚呆了,心里自語:怎么派出所長會是這老奶奶的兒子?奶奶招呼他返回也沒聽見,那先生一直這么呆著,直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山包上只剩下自己和桂兒。桂兒要收回自己家的那些畫像。
“走哩。讓你回去吃飯哩。”桂兒推搡一下。“你怕那所長?”
那先生忽地樂了。
屌毛灰才怕!這是給他兒子招魂,他敢抓我!我還要上他家作客坐首席討幾杯酒喝!”說著就親了桂兒一下。“那錢我要了!”
“什么錢?”
“八百元撫恤金呀!”
“不是不能要,要了黑心爛肺么?”
“派出所長家的,不要白不要。媽的,誰讓他將老子關了三次!”
后半夜,下雨了。下雨了,奶奶并不知道,只想作一個夢,好好的一個夢見孫子的夢。沒有了星光與月影的寂靜,春雨不厭其煩地嘩嘩啦啦,滴滴濺濺,揚揚撒撒。春夜失去了往日的嫵媚與神秘,而變得有了幾分雄奇與嚴峻。窗紙撲撲、撲撲地響了又響,往日,總是阿波羅在嚷嚷,下雨了。下雨了。又下雨了。誰來告訴奶奶?
長久地,人都說春夜難眠。那夜里有誰沒睡著呢?一大早,那先生、桂兒就來探聽昨夜的消息。兒子很不高興地叫了聲,然后就去推那虛掩的門。
奶奶一夜夢真長,還沒醒。
奶奶該是累了。推一推。仍不醒。再推推,仍不醒。奶奶不會再醒了,帶著滿臉愜意的微笑,長久地,長久地,入夢了。
那先生嘆了一口氣。要走。卻被吼住。這一聲吼,又夠他去派出所拘留室蹲三五天的。
所有的人都在,就只少了奶奶,兒子說。前些時奶奶曾說,所有的人都在,就只少了阿波羅。
其實并不只少了奶奶。直到派出所長查找起奶奶梳妝匣里的那筆撫恤金,直到那傻大苕家父子又來要人,村里的人才知道,桂兒不知去哪兒了。
半空里又出現一只黑點,兩天沒見的那只蒼鷹又出現了,一刻不停地繞著山包盤旋,又寬又厚的毛茸茸身子一定是傷得不輕,常常一晃一晃地,沒有人覺得不是蒼鷹在滑翔,而是山在盤旋飄蕩。
奶奶永遠也抬不起頭看了。
19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