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
黑犍牛馱著一大堆行李瞅著蹄下越來越陡越來越窄的路,慢慢地走著,除了偶爾抬頭用舌條舔著路邊樹上或巖上垂下的一串綠葉外,根本不象他不時地眺望著遠處一座座陌生的山峰。
用樹枝抽打黑犍牛也無益。
“它知道路,到了家門時就會走快的。”來接他的老篾匠盯著他心不在焉地說。
說過自己的職業以后,對方就會如釋負重地從牛背上那兩只白帆布包上收回疑惑的目光,輕輕地不由自主地說一聲:“啊,搞地質的。”
第一次同所里那個白發最多的“權威”聊天時就知道了。似乎從地質學誕生的同一時刻起,人們就把這一行當的人全叫做搞地質的。實在費解的是,甚至“權威”自己也時常脫口說出這話來。他發過誓:誰要是這么稱呼自己,就決不理睬誰。那個患了“澳大利亞肝炎”的姑娘因此而三次含淚獨對周末的夕日。
只有那位長了一層淡黑胡髭的女醫生,出乎意料地讓他受寵若驚了一番。
“你是研究地球構造的?真偉大!”
盡管這話是那么外行,那么不科學,并且清楚地流露著三十三歲老處女的阿諛,他還是連連點頭。
“對對,具體地說,我是研究礦泉水的。”
他苦守了二十八年的秘密,就是從這兒開始泄露的。因為這個秘密,被急性肝壞死折磨得一息奄奄的姑娘,即使是在享受人間愛情的最后快樂時,還要痛苦地懊悔一回:“遇上了你這個大傻蛋,要不,說什么我都會替你留下一個小天才的。”這懊悔是他制造的,特別是那個無月的夏夜,滾燙的呼吸,裸露的半胸和大腿,還有柔如絨毯的草坪,一切暗示都不需要,他一扭身子姑娘就偎了過來。但是,他說:“咱們該回家了。”他害怕地站起來稍稍走開一些,那個秘密正在苦苦地嚙咬著他。這是最近的一次,姑娘問他是不是有病,他裝腔作勢地朝她吼道:“你得再去看一次《生死戀》。”
這姑娘的感情是現代化的。當初并無肝病突變的警兆,所以他才學著一篇小說中說的,把這病叫作“澳大利亞肝炎”。后來,他和女醫生也來到矮丘之間的這塊草坪上,他還躺在從前的那位置上,除了草木經歷了又一度枯榮留下了更多的腐殖物外,周圍簡直看不出有多大的差異。
過了幾天,當他被平放在醫學院遺傳研究室的手術臺上時,心里仍在奇怪。怎么回事?這老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使我苦心經營了二十八年的四維防御體系竟沒來得及發揮其效能。
那一刻里全部前所未有的感覺中,他只剩下兩種記憶。一種是連衣裙的拉鏈從合到分的那一聲——咝!另一種卻是女醫生的驚叫:“這是什么!尾巴?你怎么長著尾巴?”
如果不是一絲沒掛,他會一口氣跑回宿舍。可他到了那小小的山口又只好折回來,默默地穿著衣服。女醫生已經鎮定過來,若無其事地給他一個絲毫不亞于十分鐘前的熾熱的長吻。
“不要緊,這是返祖現象。醫學院標本室里長尾巴的胎兒多的是。”
返祖!返祖!這還用得著婆婆媽媽、喋喋不休么?當研究生時,導師發現他常讀研究返祖的文章還稱贊說,是應當注重這種多學科的滲透,既然有了人文地理學,為什么不可能有人文地質學呢?導師當然不明白,每次穿褲子時,該死的“返祖”都要給他制造一些不愉快。他不僅嫉妒在游泳池中翻騰著健美肌塊的男子漢,也嫉恨常在研究所院內逛蕩的那個歪嘴斜鼻的瘋子大便時那個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勁頭。當然,更不用說,阻礙著愛情的最神秘之處向他敞開是何種感覺。常常,他恨不能操起一把剪刀。
“明天晚上我領你去找位專家看看。”
一陣情不自禁的喘息中,吻已經太少表現力了,他的脖子被女醫生忘情地咬著。
……慢吞吞……慢吞吞!到處是黑犍牛一般的慢吞吞。
“哇哦——”
老篾匠吆喝一聲,黑犍牛懶懶地歇下來,老篾匠整了整牛背上的行李,又朝他投來了惶惑不安的幾瞥。
他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將也許會被這對肯定有些異常的渾濁眼光戳破的秘密之處,移到路邊一株同黑蟒一般的木梓樹干后面。
“你是屬猴的吧?”
“不不不!快三十了。”
他越發驚恐不安起來,因為老篾匠拂著黑犍牛光溜溜的尾巴低聲自語著:“是屬猴的,沒錯。”
他就怕人家問他的生肖。
研究所里長得真象只長臂猿的炊事員那天突然朝他喊:“屬猴的,到里面來盛吧,木桶里的稀飯還沒涼。”他朝炊事員滿胸的黑毛愣了愣,彎下腰,把頭鉆進半人高的飯桶里,卻聽到一片嬉笑:“快看,你們快看呀,足有兩寸長!”他感覺到一只手正在他撅起的臀部上玩弄著。氣急敗壞之中,他將一碗滾燙的稀飯傾在惡心的黑胸毛上。
這么雷霆萬鈞確實有些不應該。野蠻能有道德制約,文明全仰賴科學。“不過,人體中未可馴服的野性,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迸發出來,這大概也是一種返祖吧。”“權威”的這句話被女醫生重復了好幾編。他再也不要聽到連衣裙拉鏈的開合聲了。但女醫生仍有本領將他弄到一大圈遺傳學家中間的手術臺上。人圈在一片驚訝之中猛地束得象只鐵箍,人們說,這是非常罕見的。他象二十三屆奧運會期間被洛杉磯市借去的大熊貓一樣,借到了遺傳研究室,任人擺布。
那炊事員鬧著要營養費,在第三天里終于闖了進來。他盼著大鬧一場,那樣就可以借題發揮甩掉捆綁在身上的電極,掃蕩開壁壘似圍困著的閃著五光十色的儀器匣子。這家伙整了整胸前八寸見方的白紗布,俯在他的耳邊好奇地說:“屬猴的,你當義務爸爸了。隔壁正在搞試管嬰兒,那女的說你創立了什么人文地質學,一定是個天才,點名要你的種,她給了主治大夫這個數——足夠買臺大彩電!”
“媽的,老子可不是配種站里的公牛。”
他掙不脫環繞著身體與手術臺的幾根寬布帶,歇斯底里地狂叫。后來護士給他注射了一支阿托品,直到他真地變成一頭公牛后,才醒過來。如果不是懾于法律,女醫生也許會砸了自己從前導師的實驗室,自己事實上的丈夫無辜地失貞了,無奈地被別的女人占有了,她只能終止自己倡導的試驗。
他受不了了。于是,決意要去一個地方。在那里山都淳樸得象個老人,古樹枯藤是衰老了,而歲月無數倍于此的鄉風村俗依然健壯得如同可以一口氣喝完三碗糯米酒的小伙。在那里,風會掃凈柴門前的敗葉,雪會喚醒被枯黃窒息的嫩綠,山水能夠在一夜之間脫蛻原野的蒙垢,滴泉能夠撩開大嶺高坡的外裝袒露出黝黑的筋骨。夜半林濤的呼嘯何如鬧市上空盤旋的汽笛?趕著白云歸來的牧羊少年何如翻騰著大型游樂機的兒童?由于餓狼叼走牛犢的憤呼何如對夾在電視連續劇中間商品廣告的詛咒?
那是個叫作“美女現羞”的地方。
就在黑犍牛落下嗒嗒蹄聲的悠悠山路的另一端。
“什么?美女現羞?沒,沒有!”
上路前,來接他的老篾匠吃驚得幾乎將黑犍牛背上的行李失手摔下來。
“我這兒有封信,寫得清清楚楚的,說那幾的泉水能治百病。”
他可不想與老篾匠比試誰更世故,單刀直入。老篾匠初次作了那個伏在黑犍牛脖子上多半是自言自語的動作。
“我那兒,只有個觀音山。”
美女現羞。觀音山。美女——觀音,這不是明顯地存在某種關聯么!看來人文地質學科的創立大有希望。三天前,蕩漾在天地之懷的大鵬和飛曳于巴黎紐約之間的波音747,銳猛地掠來,象一道繽紛絢爛的炫光透過陰沉了一個月的心室。
這里沒有迪斯科皇后。這里沒有三點游泳衣。這里沒有刺進孕婦腹中察辨牝(?!)與牡(?!)的長長的不銹鋼針管,而存在著對未來男子漢的渴望。這里沒有用彩電交換某個天才的精液的黑市,而存在著對沒能生出個真傳皇帝的痛疾。
有的只是一見竹林就歇息的老篾匠。
有的只是被一只狼崽嚇得不敢上山的黑犍牛。
有的只是寫錯了礦泉水分子式的中學生。(費解之處是他知道向國家報礦有功,卻又“膽戰心驚地寫了這封匿名信”。)
有的只是撩動了全所青年人的“美女現羞”。
所里的全部青年人都來找過他。當然,這個“全部”擯棄了女性,她們一個也沒來。他本想在那批沒有找過自己的青年人中尋兩個助手,可惜沒人肯去。那兩個吵著要拜他為導師的女大學生也去不成。一個病了。三年前就度了蜜月的另一個的理由是,結婚不久,請老師照顧照顧。不過這事都是她們的丈夫來交涉的。頭一個本來還沒結婚,但她的那位男性偷偷地告訴他,她有了三個月了。
他只好發封電報,當地科委連忙派了兩個人去打前站。
哞——黑犍牛叫起來。
空氣中翠竹的清香醇釅了,前面又會有一片茂竹,他也知道了黑犍牛知道的。
“這畜牲,真通人性。”
老篾匠丟了手里的韁繩,黑犍牛一路哧哧嘿嘿地向前跑去,把一段越來越長的山路遺在他和老篾匠的眼前。
“再穿過一片斑竹林、一片水竹林和一片毛竹林就到家了。”
老篾匠瞟了他一眼,他知道實際上這老頭在說:城里的小伙,還有三處可以歇息。不知怎地,倏然間,他覺得在老篾匠的低語和黑犍牛的長嗥之中,襲入了穿著藏袍的漢人叫賣雪蓮和牽著瘦猴的河南人沿街戲耍時那種憂傷與孤獨。
在小木屋前老銀杏樹巨大的陰影中,有一個人攤手攤腳地躺在那兒,餓極了的黑犍牛在嗯嗯地朝主人發泄著憤懣。
那老篾匠留在這兒已有三天了。一條小路鉆過老篾匠的身子,繞過銀杏樹,又前行了十丈后,齊齊嶄嶄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座深不可測的大壑之中,消失在那座小得只有被提醒后才能注意到的沒有了橋身的橋頭堡上。
在長時間被低沉的天穹緊緊地裹住的偃枝曲桿下面,出現了兩個人影,一胖一瘦。
“老伯,有個去處要問你一下。”
黑犍牛又在叫。“他來了么?”老篾匠一動也沒動。
“你在問誰來誰不來呀?”胖子問。
“是不是指省里來的那位?”瘦子問。
“他到底還是來了,聽聽,那腳步!”老篾匠坐起來。
果真是他沖著老銀杏樹走來了。
前兩天,毫無收獲,沒有人知道礦泉水,沒有人指點去美女現羞的迷津。后一天,他在奔走中見到一只黑公羊,突然想起,應該去問老篾匠。他知道了老篾匠有心事,也知道了老銀杏樹有隱私,更知道了這大山之中有秘密。他卻不知道老篾匠的心事有多古怪,也不知道老銀杏樹的隱私有多深沉,更不知道這大山之中的秘密遠遠大于大山本身。
誰也不敢斷言那是什么年號,只敢說,滄桑幾回、靈魂幾世才有了老篾匠。那時候,這族人的老祖母死了,在安葬的小丘上,在渾圓的墓地上,牽著馬和鹿、牽著牛和羊的女人,扛著刀和矛、扛著犁和鋤的男人,高聲祈禱著:保佑我們吧,母親!降福我們吧,母親!于是,七七的最后一天,一個云游和尚大聲賀喜著出現了。和尚說:老祖母葬在大福大貴之地,日后定有天子臨世。不過那人在十六歲時得趴在老祖母的墳上,拉泡尿在那墳前的泉眼里。老祖母的墳前什么時候有過泉眼呢?但是,泉眼真的出現了,就在那塊墓碑下面,流水突突,涌泉不止。和尚大笑說:這叫美女現羞,聞一聞,水里有尿臊味。欣喜和恐懼同時闖進了山里,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卻無人敢玷污自己族人的母親。那和尚叫陰陽大師,全身上下一半雪白,一半漆黑,陰陽大師在石橋上躺著,石橋的一邊落滿了烏鴉,另一邊全是白鴿。
那天黃昏,同二十年前一樣,族人又聚在一起,胡須最長最白的老人抱著出世最晚的嬰兒,面朝著老祖母安息之山,領著大家齊聲唱頌:
您給了天。
您給了地。
您給了糧食。
我是您不幸的孩子,
您再給了幸福吧!
突然,一群沒人照看的牛羊闖過來,放牧的十五歲少年一人進山去了。他要當皇帝!頭羊角上刻的字使整片群山都不安了。少年的兩位兄長帶上涂上穢物的刀矛,趕去阻止那奇恥大辱的發生,一去就沒了音訊。后來,一個叫德佳的男人在通往深山的石橋下面的深澗里,發現了兩個兒子的尸體。德佳怎樣下到澗底沒人知道。(石橋被搗毀以后,只有德佳和德佳后世每一代中的某個人才能越過這大壑,取回老祖母墓中流出的能醫百病的神水。)再后來,出了個篡位的皇帝,那皇帝登基后下了一道詔書,地方官趕忙叫人拆了這座橋,并遵從御旨,在這橋頭立下刻有永世不得重建此橋碑文的石碑。族人這才知道,牧羊少年已經成了當朝天子。從這起,族人不再稱自己姓尉(畏),而改說自己姓尉(玉)了。
“你來了。”
老篾匠直勾勾的眼光迎著他。他聽到一種不屬于眼前這個老人的聲音,脫口道出那突如其來的慚愧:“我是來看望您的。”
“知道,知道。我都等了二十八年了。”
“預言家,了不得,能算就二十八年后的事。”胖子暗笑著糾正了瘦子的話,“不!要叫活神仙,哧!”
他相信老篾匠那皺裂冷漠的前額內面,一定也在產生由聽覺產生的反饋。那種似乎不應屬于老篾匠的聲音,從遠處的石崖上折射回來,又開始撞擊著他,剛一見到跟在黑犍牛后面的老篾匠時,他就記起了童年:還了俗的和尚爸爸被他的怪問題難住了。
“爸爸和父親的意思相同么?”
“當然,就象一等于一。”
“我覺得您是爸爸,但不是父親。”
“別貧嘴,當心媽媽用鞋底掌你。”
過去,他對這兩者之間究竟有沒有區別是五分肯定,五分否定。當了水上音樂茶座經理的爸爸,如果知道他現在的認識,一定會痛心疾首的。他終于肯定了童年的怪問題,老篾匠比水上音樂茶座經理多的那一點點東西,正是他找了二十多年的那個“不同之處”。這一點點東西又是什么?何處才能窺見?他真得感謝那些耍爛筆頭者創造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種超級托詞——不定將來,人文地質學可再假借。
據說沉甸甸的人生在壓迫著這群人去九曲黃河,去黃土高原,去彩瓷流成的河,去神話堆壘的山,總之是去那些文明與蠻荒翻轉了一個輪回的地方去尋找什么根。他既不去理解日立彩電中迪斯科的咚嚓嚓,也不去理解洞穴壁畫上飛天舞的深沉沉,他是來大別山尋找“美女現羞”的,他是來“美女現羞”考察那個矢口不承認寫過匿名信的中學生所舉薦的礦泉水的。至于童年怪問題的解決,那全是無意之舉。就象淡黑胡髭的女醫生在黃昏的林中散步時一邊甩頭一邊給他的那個吻,就象黑胸毛炊事員將從他的碟子里克下轉添給他那漂亮女助手的那一大塊瘦肉,就象黑犍牛毫不在意地攬了一嘴路邊的青禾,就象老篾匠在山溪里洗臉時自然而然地喝了一掬泉水。
“二十八年前送你走時,就知道你有一天會回轉來。”
老篾匠說這話是應該老淚橫流的,終于并沒有那樣,只是擁抱著搖撼著老銀杏樹,緊閉著的眼皮上有一層線狀濕潤。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不甘心的。”
“你不要有非份之想。”
“你別忘了那個辱母弒兄的畜牲,在陰間挨了五馬分尸,聽說至今還在挨鬼頭刀。”
那老篾匠一句接一句地自語著。
胖子和瘦子由面面相覷到相對大笑。
“老伯,你聽誰說誰在陰間挨鬼頭刀哇?”
老篾匠不愿理睬,緩緩地向橋頭堡走去,甚至都不肯回頭瞧瞧一番話之后會不會產生異常中的不異常反應。
那老篾匠搖晃著他的心神,他迫切需要一個執著的證明,卻又對老篾匠話中的玄機無所謂。
“那畜牲的兩個哥哥就死在這橋下。”
“那家伙一死,朝號一改,立碑的狗官就叫人砸了那不準建橋的碑。”
“那小子是這兒最了不起的人物,不管怎么說吧。”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老篾匠站在大壑與山梁的分界線上沒完沒了地嘟噥。胖子和瘦子則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清清楚楚地指手劃腳。
“這老少長得賊象。瞧他們那腿,內八字彎成一個樣。”
“用侉子的話說,這叫羅圈腿。”
許多年后,這橋還沒有建起來。
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甚至老篾匠時常孤獨一人在這大壑之中攀援時,也決然地抗拒著重修此橋的念頭。
歲月幾何,無可知之,在大壑深處找到忤逆少年的兄長們的尸首的德佳,似乎不應知道老篾匠成了自己的正宗傳人,除非陰陽大師仍舊與之廝守在一起。正是老祖母死后的第五個年頭,德佳正背著一桶從老祖母墓地上取回的神水,艱難地穿行在大山深處。正走著,突然傳來一片震聾發聵的嘶鳴聲,天空上,數不清的白鴿和烏鴉正在相互拼死廝殺,紛紛揚揚的羽毛落下來,鋪滿了前面的路,組成了兩個大字:烏鴉的黑羽組成的是個“禍”字,白鴿的白羽組成的是個“福”字。烏鴉和白鴿身上的羽毛都被對方撕光了,兩大堆肉鳥乞求地望著桶內的神水。德佳想,救烏鴉還是救白鴿呢?白鴿是福,烏鴉是禍,于是德佳將一桶神水全都給了白鴿,白羽毛一片片全都回到了白鴿身上,“福”不見了,地上唯有那龐大的黑乎乎的“禍”字擋在正前方。
德佳爬到后來老篾匠經常佇立的大壑與山梁的交緣處,看到五年未見的陰陽大師仰面臥在破敗了的石橋上,身上完好無損的白色的、黑色的鳥兒分立在兩旁。
您好,大師。德佳不敢放開嗓門。
您的這些鳥兒為什么要自相殘殺?德佳的聲音更小了。
您能告訴我,老婆她喝了五桶神水怎么肚子里還是沒有動靜?德佳突然大聲吼叫起來。
大師依然一聲不吭。白色鳥群與黑色鳥群中間挪開了一道空隙,德佳躡手躡腳地走了一程,又怒氣沖沖地走了半截。忽然間,和尚在背后開口了:
福福禍禍福,
禍禍福福禍,
避禍即避福,
求福即求禍。
德佳剛走到垸前,賀喜的人就擁過來。老婆在家里一胎生下三個兒子,三甲及第,定有天子。特別是那個老幺,生著一條寸許長的尾巴。有異像才有異福,滿垸的人都這么說。德佳并無特別高興,卻有異常憂愁。這條七尺莊稼漢解不開也悟不透和尚那陰陽怪氣的《福禍歌》。直到過了三個五年,三胞胎中的老幺害怕象別人那樣,一進十六歲就讓族人壘進那沒窗沒門的石屋里悶到十七歲時才放出來,剛滿十五歲就行動,致使兄弟三人同時沒了時德佳才悟懂一半。剩下的這部分,又琢磨了三個五年。然后是那天黃昏,族人中胡須最長最白的老人抱著出世最晚的嬰兒,面朝著老祖母安息之山領著大家齊聲唱頌:
您給了水,
您給了火,
您給了牛羊,
我是您不幸的孩子
您再給了幸福吧!
德佳剛一誦完,就一頭撞在斷橋旁刻著皇帝御書的石碑上。
“長尾巴的是孽畜,千萬莫留——”
老篾匠當然不會例外。那遺訓警惕著全體族人,一代又一代,在母親的哀駭中,在父親的震憤中,在族人的唾棄中,一個又一個孽畜,被穢物緊纏著扔進了斷橋之下、大壑之中。
那時,老篾匠正值不惑之年,半夜里哇地一聲啼哭,那孽畜赤條條地降臨人世,老篾匠頂不住妻子的哀求,將包裹好的嬰兒裝在籮筐里,懸吊在老銀杏樹上,直到看見過路人取下籮筐抱走嬰兒,才從藏身的地方走回家。
知否?知否?還在途中第一次歇息時,老篾匠就想告訴他,雖然老祖母的神水可以消除背后那件多余骨肉,可千萬別學那牧羊少年。
哪知他先開口說:“老伯,您和黑犍牛也算是天生一對,地賜一雙了,慢吞吞加慢吞吞等于慢慢吞吞!”
他有所不知:這一刻里,那老篾匠正萌起一個關于預言的預言:陰陽大師的《福禍歌》又要應驗了。
“觀音山在哪?”
“你去觀音山?”
“嗯。”
“啊。”
“山上有神水么?”
“你要神水急用?”
“嗯。”
他下意識地換了一種問法。
那老篾匠也在回敬著自己的下意識。
“你知不知道美女現羞?”胖子急忙追問。
“你聽沒聽說礦泉水?”瘦子補上一句。
那老篾匠又拉上了黑犍牛,兩條黑瘦的胳膊死死地摟著牛脖子,讓不安地踱來踱去的他,始終對著那對犄角的正中。
“你遲早總會去那兒的,這個我在二十八年前就知道。”
“權當如此。您什么時候領我們去?”
“三天前就在準備,不過還得三天。”
“好吧。他們需要準備些什么?”
“如果在七七之數內,誰和女人不干凈過,得用艾葉熏一熏。”
“免說了吧,我們全是童子身。”瘦子擠眉弄眼地叫起來。
在都市時從未有過的羞澀固執地按下了他的睫毛。那老篾匠一定是在暗示他。心中倏地漾起一陣酸楚,臨上車時,女醫生悄悄地對他說:“等你回來時,我這身子一定會變丑的。”他當時就沖著那淡黑胡髭發作了一陣惡心。掰著手指默默地算了算,加上未來的三天正好在數外,不算就是數內了——然而,那試管嬰兒的事,是干凈還是不干凈呢?那嬌好的十六歲女護士,用酒精棉球使勁地擦著他光光的下身,算干凈還是算不干凈呢?這些完全在七七范圍內。
他想罵人,象男流氓罵女流氓那樣,赤裸裸圖個痛快,并附加動作來增強表現力。
黑犍牛知道老篾匠又要撇下它,整夜里都在啃著干草,當草快咽完時,就開始用犄角與后腿輪番擊打著檀木柵門。老篾匠不得不一次次地叩請菩薩允許自己離開香爐,為黑犍牛再添上一抱干草。
黑犍牛又鬧上了。
老篾匠在平日里早該罵上了,但現在是潔身修心的時刻,只好耐著性子。
他也沒睡著,躺在小稻場上乘涼。流星拖著憂傷的尾巴,圓了又缺的月亮象是女醫生的一次大臉,挨在一起眨著眼的兩顆星一定是對應了遺傳學家與那俏女人的交易。
兩種年歲,一樣孤單。天亮前,黑犍牛最后一次鬧棚了。窸窸窣窣的老篾匠拖著一大捆干草走過來。
“這牛又餓了。”他搭訕上了。
“嗯,是餓了。”老篾匠挾了挾腋窩。
“這牛真能吃。”他又搭訕著。
“您就一個人過?”
“就一人。省事。”
“您沒孩子?”
“有呢。不,沒有。”
“您到底怎么啦?”
“我那兒子,剛出世就老了。(為避諱,將死說成“老”。)不,是丟啦。”老篾匠呢喃著進屋去了,“是兒子,要是沒老了,就二十八歲了。可是,他丟啦。”
老篾匠沒有回到蒲團上,公雞從山后喚出的啟明星,撞了心頭一下,身上突然一陣發抖。老篾匠趕忙從拳頭一般大的泥缽里摳出一砣冰糖放進嘴里,然后扯上滿是老人味的薄棉被躺下了。
只有在孤寂難忍的時候,老篾匠才會稱病躺倒,這一點連黑犍牛也已經揣測出來了。
他去看望時,胖子和瘦子也無可奈何地隨在后面。
“夠戧!這老爺子,說好了三天后給我們帶路——卻病了!什么病?若是萬元戶來請,他不定躺在棺材里裝死的!等著吧,老爺子想娶新媳婦了,讓我們支援一臺大彩電。”
“媽的蛋!”
他突然沖著黑犍牛罵了一句。“權威”老是告誡他要始終牢記更新知識的重要性和絕對性,當胖子和瘦子令他束手無策時,他無可奈何卻又行之有效地再一次更新了知識。那兩人同時一愣。他沒有去推門,而是轉過身來,在門檻前面的青石上找到最有力的位置,并穩穩地站住。瘦子用瓦刀片般的背擋住了胖子的躍躍欲試。他越過瘦子的肩膀盯住胖子臉上的豬肝色。瘦子在他的目光一側輕松地若無其事地用口哨吹著《我的中國心》。
然后,胖子也參差不齊地打著榧子,給瘦子伴奏。
黑犍牛即使沒當替罪羊,也只能是忍氣吞聲,這是它的角色。
他用背拱開了門。
老篾匠一點也沒認為這是不禮貌。前因后果,認了。
古時的牧羊少年,德佳家三胞胎的老幺,每隔三代就重投一次胎。他原想借此加重對胖子和瘦子的蔑視,未料及最先探進屋里的脊梁下終端的那東西,卻是呈給家族的一個證明。
“到點啦,孩子?”
老篾匠吐了一口濃痰。
“您有約會?”
瘦子剛才的話竟被他更新進來了。
“那藥,該服了。”
他錯拿起盛冰糖的泥缽,被老篾匠糾正了。
“喝這個,比請醫生動刀子還靈。”
“別再喝了,太涼。”
“老祖母賜給的神水,喝得再多也不礙事。可惜——喝不上了!”老篾匠搖搖空了的泥缽。
“神水?哪兒取來的?美女現羞?”瘦子搶著問。
“滾……現你奶奶的羞!”
老篾匠摜出的泥缽剛飛離手掌,那兩人已消失在門外,一大堆粗話也跟著涌出門。
“幾天齋白吃了,得重新來。”
“唉!”老篾匠沉默了半天才重新開口,“只好再等七天。”
他將黑犍牛牽到屋后清水塘邊飲水牧草。
他將黑犍牛牽到老銀杏樹下聽一曲沉悠悠的情歌。
他將黑犍牛牽到斷橋上看半壁繁衍與蛻變的自然詩畫——可惜他一直少有詩情。
因為他沒能找到一個辦法,使老篾匠暫停自己的虔誠,而美女現羞無法長久地保持住對那兩人的引誘。
轉身走完歸途,他將二十八歲的選擇告訴老篾匠。老篾匠靜靜地聽完敘述,便預言他們將找不著正路,認不準方向。從老祖母享陰福時起,到老篾匠自己止,代代嫡傳,只有七十七人知道。這些話說得那般自信、自豪。當然,驚訝總免不了有一點點。
老篾匠又說:“進山時,給你們蒙眼睛用的黑布都準備好了。要自個兒去——”
他認準了,老篾匠閃著黑釉彩光的臉龐,滲出一層薄薄的迷茫。
陽光從窗戶透進屋來,把一幅蜘蛛網投射到他的身上。黑犍牛正在窗邊向一條脫了韁的老母牛調著情。
“孽畜!”
那老篾匠氣急敗壞地吼起來。
一條大灰狼銜著一只肥豬的耳朵,用尾巴催打著豬的后腿,順著山路消失在山脊線后面。水氣濃濃的空谷彌漫著嗆喉的白霧。三個年輕人正趿拉著濕透了的靴子在與溪水扭結成麻花狀的山路上行走。夏天就該去了,大別山漫長的秋天正鼓噪著爭取更長一點的時間。不知什么原因,夏天老戀在深澗上面,磨磨蹭蹭,流流連連。昨夜一場雷雨,誰都以為夏天終于要走了,等到人們被驕陽攪得坐臥不寧時,才意識到狂虐還留有時日。年輕人鉆過一段鮮花長廊,一段毒刺長廊,一段泉水長廊,一段怪木長廊,這會兒正爬行在長滿青苔的黑石長廊中。巨大的巖石群當然是從更深遠、更隱秘的地方宣泄而來,有的象云縫中隱顯的仙師佛祖,有的象史話傳奇中的神龍孵蛋,有的象頭豬、象頭牛,有的象旗袍縫里露出的白大腿和被牛仔褲憋急的肥臀。當年破土的嵯峨嶙峋,已被遠行中的坎坷磨得四面滑溜,八方靈光。
這就是大壑。
黑犍牛慢吞吞地踱到一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崖邊站住不走了。那地方他已經察辨過三次了,但黑犍牛用前蹄在地上刨出一尊石柱來。他這才明白老篾匠昨天為什么要罵黑犍牛,罵得那么咬牙切齒。
這就是老篾匠炫其自信自豪的那條大壑。
他成了第七十九個進入大壑的人。瘦子以為一進深澗就可以欣賞到美女現羞的艷姿,要先睹為快,寧肯背上幾副沉重的儀器架,說什么也要第一個下去。他正在仰賴繩索古藤緊張地在半崖間下墜時,就聽到洞底傳來迫不及待的叫聲。
瘦子踩著了刻在一塊嶄平巖石上的一行字:“福福禍禍福禍禍福福禍避禍即避福求福即求禍。”
第一個字有一米五見方,逐次小下去,最后那個字只有拳頭大小。他正在揣摩如何斷句,那兩人又大驚小怪起來。他們認定,這是在指示著去美女現羞的方向。
黑石長廊爬完了。他坐下來,穩穩地,象老篾匠走進竹林后……象“權威”埋進書齋后……象女醫生穿上連衣裙后……
“奶!這搞地質的真會爬山。”
“尿,走不快別怨人家。你是讓垸邊那獨戶的大嫂、二嫂淘空了身子。”
“操——”
“想賴帳?昨夜干嗎朝我借錢,這荒山野嶺?我這鼻子賽過警犬,知道誰身上有你那人參露氣味!”
“嘻!這兒的女人有股野勁,你小子這身架,見著那長著淡黑胡髭的女人可別招惹,不然要吃虧的!”
瘦子的脊梁被胖子拍得嘭嘭響。
而他益發正襟危坐了,為的不受那話的干擾。該啟程了。他咽著口水,在區政府的小客房里,老篾匠臨睡前也是這樣咕咚地咽著,不過那是酒,說是可以將鼾聲逼回肚子。他是想阻止翻涌著的那些烏七八糟。但是,口水被烏七八糟逼在喉嚨里,他的心跳愈來愈沉,呼吸愈來愈重,墜得胸部象只打足了氣的排球。他突然覺得真該羨慕那些人,舉著空酒瓶,肆無忌憚地喊:掌柜的,再來五兩。那些人不愁天才前面加的那個“小”,不愁返祖現象中的那個“二寸”,只有聽到他那乳白色濁液五毫升就值一臺大彩電時,才會愁怨出嫉恨來,那些人才會嚷嚷世態太不公平了。而那些人也一定會象他那樣想到,某些人為了使自己的后代成為愛因斯坦第二,愛翁生前留下的那東西,肯定會象魚市上哄抬物價一樣,出現使人瞠目結舌的價格。他那打足了氣的排球胸部,其時全塞的是淡黑胡髭與人尾巴,試管嬰兒與美女現羞。他的理想夭逃了,那是歷史留下的一個關于文明與愚昧的遐想。他用胖子的忠告更新了關于女人的知識,敗在女醫生懷里時,就曾懷疑過是否有淡黑胡髭作怪的成份,于是他掮起一個決不允許女醫生的身體稱心如意地變丑的誓言,一定要找到觀音山,一定要找到老祖母墓地,一定要找到神水。
那老篾匠說,神水能叫孕婦腹中的精血化成一團胎氣,打個嗝就跑得光光的。
那老篾匠說,神水可使成了猴子的人還原成真人,只要在神水池中洗浴一回。
昨天薄暮,那老篾匠開始哭喪著祈求他,別把觀音山叫作美女現羞。
沒過多久,一切從前的神秘都袒露在他的眼前。
誰也不敢相信,這莽莽的黑森林竟是在庇護一座玉雕一樣的山谷。圣潔的乳白色巖體上布滿隱約的血紅網絡,一面大坡在半腰上叉開成兩道盈盈質感的圓柔曲膩的小崗,而一尊閃著漆光的黑色墓碑就矗立在小崗的交匯處,碑前盛滿瀅瀅的一汪泉水。他驚惶失措,顫栗不安。十三年前的夏天也曾如此過,他不知母親正在洗澡一頭撞進房中,那一次,他跑到外婆家躲了整整一個暑假。他這才明白,老篾匠為什么在聽到美女現羞四字時那樣惱怒;這才明白,老篾匠為什么會有焚香沐浴不與女人不干凈的虔誠,他因自己竟然又一次冒失而十倍后悔,而且還有不該帶著兩個一直企望著美女現羞的人的百倍后悔。世上紅裙丟了九十遍,綠衫丟了九十遍,浪漫和典雅各丟了九十遍,只有老祖母之山故舊依然,那是洪荒之水、太古之風造就的形象。
一股氣流旋起數不清的惆悵和迷惘、虛幻和蒼茫。他長久地匍匐在泉水旁,而沒有抬起頭來或跳入水中的勇氣。他不知道隨行的助手正興奮不已。
“將這眼礦泉水開發出來,一年就能賺到十倍于去年全年總產值的錢。新任縣長真有福氣。”
“媽的蛋!婦產科掛的那幅分娩圖,簡直同這山一個模樣!”
“將來做電視廣告時,一定得這么實怕,哥們見了能不動心!”
“就憑這發現,不給晉升兩級工資,咱們鬧黃了他!”
就在這時,那老篾匠正蹲在石樁前,瞅著那根垂在大壑與山梁交緣處的繩索發愣,一柄柴刀歪在腳旁。黑犍牛牧飽了后,孤零零、懶洋洋、慢吞吞地往回走。
1986.1.
老寨
一隊膚色只比山脊多了點漆亮的人參差不齊地唱著硪歌,從被森森和茅草擠得只剩尺多寬的山路上沉緩地走到坳口時,走在頭里的那個人從左肩上取下紫檀木木杵,支住右肩上那合抱粗的一截杉木,順勢倚住路邊的峭陡山巖,抽出身子后就往林子里鉆,嘴里不住地咋呼:
“臭鳥,早上才吃三碗飯,哪來這么多要拉的。”
緊跟其后的那位一見連連喊道:
“喂,女佬,等一等,我給你作伴去。”
林子里傳出回聲:
“家懶外勤的東西,回頭你嫂子上廁所時才請人作伴呢!”
在一片嬉罵中,呼哧哧地一隊人全放下肩頭上扛著的杉木歇息下來。綠茵茵的植被后面的聲音他們聽得清清楚楚。
“喲,女佬,你拉尿的勁比老母豬還足,象昨晚上那陣雨。”
“是嗎,你戴斗笠、穿蓑衣來試試!”說著話,樹林縫隙中閃出黑豹般的一個女人,被汗水濕透的短褂前胸被什么掛破了一個洞,一只粗糙的奶頭便忽挺挺地突現出來。
“今晚沒別人吧,我來怎樣?”有人很認真地朝她說。
“你呀——喲!賢可,怎么不歇歇,你是讀書人,這么干可吃不消的。”女佬話題一轉,沖著剛剛跟上來的那個年輕人直嚷嚷。
叫賢可的年輕人沒理睬她,依舊一個勁地朝前走,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一條條橫置路上的粗壯的腿,也許是瞟見了女佬那放肆地晃動在胸前的兩堆肥肉,不然不會莫名其妙地臉紅。
“才讀三本書,臭老九的架子倒不小。”
“有什么了不起,還不一樣是個馱樹佬。”
如果不是害怕賢可肩上那截杉木摔下來,某條腿說不定會有小動作的。女佬朝說話的人踹了一腳。
“都三十大幾的人,和十八歲的娃娃斗狠算什么男子漢!”
那人轉而朝女佬身上捏了一下。
“我們倒忘了,女佬說過,象賢可這樣的男人才是又嫩又鮮呢!”
“你們這些臭鳥!一次次地得了快活,又一次次地不把老娘當人,今后,你就是在窗前跪個通宵我也不答應。”
女佬說著,一貓腰扛起杉木就走。身后的人急了。
“女佬,你別當真!我們是臭狗屎,賢可是你的心尖肉。”
女佬不再理睬他們,因為賢可已經拐過前面那座山嘴消失在一片林梢之中。女佬快有賢可的兩倍年紀大,所以她始終用兩種心情對待他。還在三年前,她曾自豪地說:“寨里的男人都是我的相好。”來采風的兩個女記者聽了這話后愣著神沖她傻看了半天,長得精巧的那位本來是安排好同她睡的,到了傍晚說什么也不肯進她的家門。后來賢可長大了,老寨多了一條男子漢,他見了女佬總是低眉落眼,從不去沾惹她,氣得女佬背地里罵他是閹豬牯。馱樹佬們都知道,誰要是好端端地突然說今天不上山了,一定是昨晚去了女佬家,而女佬卻若無其事照樣扛著百八十斤重的杉木,在那從天堂寨頂掛下似的小路上奔一個來回。和她相好過的男人沒有不生出幾分畏服的。正是如此,她的姓名被人忘了,但誰都知道,老寨有個馱樹的女佬。
“哎呀,野豬!”
看不透的森林深處傳來驚叫聲。女佬急了。
“喂,快點,當心賢可讓那長嘴強盜連襠拱了。”
“野豬怕什么,去年冬天一只豹子跟著我爬了兩里路我也沒慌張。這些野畜牲,只要你耐著性子莫慌,它就不敢瞎撲。”有人不以為然。
緊追一陣沒有追上,難得腳下有一段平緩點的路,女佬一揚嗓門唱了起來。
馱樹佬呀嗬馱樹馱
馱了呀嗬三三得九棵
虎豹豺狼多了呀嗬少
豬馬牛羊呀嗬少了多
呀嗬嘿唷馱哪么馱樹馱哇馱
這時,在山路繞過一座黑色的船形石處,賢可突然撞著了一個陌生人。
有好些時他沒來馱樹了。有天中午他正在從前叫作生產隊保管室的屋子睡覺,朦朧中感到什么摟住了自己。他悶得吐不出氣,還當是豹子闖進屋來,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女佬。女佬騰出右手,一下子撕開了他上衣扣子。他全身酥了,幾乎就要一任女佬所為。就在這時,寶陽在外面踢門了。女佬沖他笑笑,開開門后又沖著寶陽笑笑,什么事也沒有似的消失了。那一回,好美好癡情好心疼人的未婚妻寶陽對他說,若他實在熬不到結婚時就來找她,只要他讓她做的事,她都愿意做。他對寶陽說,別的女人他都不怕,只是女佬太邪乎了,全垸的男人都沒頂住,他怕無濟于事的。他便悄悄下決心,不再和女佬一起干活了。但每當黃昏時,聽到垸后的半山中傳來馱樹佬們的硪歌時,他就感到自己總有一天還會同女佬他們一起上山去馱樹的。這一點正應驗在今天。
在這兒是不應遇上陌生人的。
據說這座天堂寨是大別山的主峰。賢可和所有的馱樹佬都認為,是不是雷達站里那群當兵的弄錯了。但當兵的說這是用儀器測量的,科學得很。毛主席號召擁軍愛民那陣子他們還請馱樹佬們進雷達站參觀。他抱著架望遠鏡朝山下到處看,正巧看到女佬溜光個身子在一處泉眼旁洗澡。后來,不知怎么地雷達站撤了。就象曾在這兒立寨為王的能飛檐走壁出神入化的大草寇馬朝柱那樣,連個招呼都沒打,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幾間空空的石頭房子。馱樹佬中有人說,只要擄幾個女人來就成花寨了。從此這山路上就只剩下他們這群馱樹佬了。
偏偏賢可今天遇上了陌生人。他順路一閃一轉,齊嶄嶄的杉木頂端迎面撞在一個人的肩頭上,那人大叫一聲迎面倒下。賢可沒有止住腳,絆在那人身上,一個趔趄,肩上那截杉木失去控制,摔進路下邊的深澗,轟轟聲過了半天才從澗底傳到上面來。
“你眼睛長到鳥上去了?”此刻,他并沒意識到這一天的辛勞白費了。
“還當是豹子來了,正想躲呢!”那人躺在路當中哎喲聲不絕。
這地方馱著樹是無法歇息的,從后面攆上來的馱樹佬們只得汗淋淋地站著。女佬走過來踹了那人一腳。
“喂,還象個男子漢么,摔一跤就這么賴死賴活,再不讓路,就將你踢下溝喂黑蟒去!”
那人聽到女人聲音后吃驚了,傻眼從女佬的頭望到腳,又從肩上那杉木的這端看到那端,最后才將目光收攏在那裸露在外面發黑的奶頭上。
“愣你媽的陰水溝,快讓路!”女佬罵開了。
那人又呻吟上了:“不行,我這腿斷了。”
“斷了活該,誰叫你到這山上來瞎闖。”馱樹佬中有人氣喘喘地叫起來。
瞅著那人沒再吭氣的賢可,這時抓住那人的腰帶一使勁甩到自己的背上,大步向前走去。到底女人嘴長,走了一陣后,女佬忍不住又開口問那人。
“你來這兒干嗎?”
“去老寨,二十幾里路沒碰見人,找不著正道,走岔了。”
“去老寨干嗎?”
“能干嗎就干嗎。”
“是買杉木嗎?算你走運,這些馱樹佬都是——”
“買杉木?沒興趣。”
“那——是來買女人的吧!”
“老寨那臺發電機還在嗎?”
“你是縣里派來修電站的同志?”賢可住在保管室里就是為了看管那臺發電機,他夢見多少回發電機開始發電了。
“還想修電站?真的等人來時,發電機恐怕要變成廢銅爛鐵了。”那人咧開嘴,露出左邊的兩顆大金牙。
“喲,望得見垸子羅!”后面,馱樹佬們叫起來。
馱樹佬呀嗬馱樹馱
馱了呀嗬一十六棵溜下坡
婆娘媳婦還沒轉呀嗬世
等得我呀嗬夜夜睡不著
呀嗬嘿唷馱哪么馱樹馱哇馱
這被葛藤和烏桕、馬尾松和毛栗樹叢幾乎掩得不露片瓦的老寨,似天然生成地高高凸起,長滿青苔和爬山虎的古城堡上隱現著黝黑無名的小獸,銀杏樹頂的箭樓中卻是蒼鷹在出沒,用塊石壘成的房屋除了大門外,其余的地方都封得嚴嚴實實的。寶陽、賢可和女佬他們都不大明白為什么這片山里就他們垸里房子這么古怪。兩年前,縣博物館的兩位老頭子來這里,講了一番話后他們才清楚,原來是很久前那些“山大王”們的遺風,兩位老頭子在寶陽家的北墻上搗鼓一陣,然后使勁一推,那地方竟出現一個后門,這下子就連寶陽那六十多歲的老父親也猛吃一驚。
先頭到家的女佬端來一盆艾葉煎成的水,劈頭蓋腦地潑在他倆身上,馱樹佬們信這個,說是不能讓妖鬼附在招了災的人身上進老寨。賢可將那陌生人摔在寨門的廢墟上,頭也不回地朝寶陽家走去。這肚子氣從何而來?當然不是因為掉下深澗的那截杉木,這在馱樹佬當中是常有的事,只要人沒摔下去,回頭就得叩謝山神保佑了。那么是什么呢,直到二十多天以后他自己才明白,而那時女佬與全垸的人也都知道了。
陌生人在后面叫:“小大哥,這腿怎么辦?”
“到門口了不會讓你學狼爬。”女佬扭頭白了一眼。
這垸子本沒名,只因為過去大草寇馬朝柱突然飛走后,明朝官兵才得以攻占這兒,天長日久人們就把它叫作老寨,垸里的人也一個跟一個地學著這么叫了。全寨的人全是外來戶,誰也不知道誰的根底,誰也不管誰的來由,但誰都服了不知是誰立下的規矩,合作社長也好、生產隊長也好、村民小組長也好,誰來這兒的時間最長誰是頭領。現在輪到寶陽的老父親了,老人是三十歲那年進寨的。“文化大革命”時,這里鬧了四天紅衛兵,他們懷疑他是土改時逃亡出來的大地主惡霸,第五天來播火種的那兩名高中生走后,這里的大革命也就結束了。女佬是在吃大食堂的后一個春天,因饞一位馱樹佬的半塊玉米餅而進寨的,十二歲時和那人結婚,十三歲那年那人在馱樹時摔死了,七七沒過完,她的女兒就出世了。明里看,也許是賢可的家世最蹊蹺,母親沒來得及踏進寨門,就在山路上生下了他,三天后,母親一步兩回頭地辭別了摟著他的父親,沿來路去了。當他剛過完十六歲生日,什么意外事也沒見發生,父親卻尋了短見。
晚風緊了,餓狼發出了第一聲長嗥,陌生人害怕了,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踩著賢可的腳印走進垸里。
屋子里走出一個老人來。
“寶七伯,就是他。”賢可在他身后說,其時,賢可心里已經在把這人叫作瘸子貓了。
老人問:“貴客何來?”
“大叔你難道要破老寨的規矩嗎?”瘸子貓反問。
老人一愣:“得罪。賢可說是將你撞傷了?”
“呶,這兒,疼得正厲害。”
老人彎腰將指著的地方捏了捏。
“哎喲,你能治嗎?”
賢可望見老人臉色一變起身就走。
“這傷,我是不能治了。”
瘸子貓急得嗷嗷叫。“雷打正月一,說話如放屁。你老救我一命吧!”
“你心術不正,欺負馱樹佬。”
“沒,沒有!我人生地不熟。想巴結都來——”瘸子貓跟在他倆后面進了屋,一溜眼看到正在灶膛前燒火的寶陽,突然不再吭聲了。
“我是好蒙的蛋?這是紅傷,起碼有三年了。”
“恐怕是吃了公安局的槍子!”賢可用身子擋住寶陽的身影。
“小大哥,你別瞎猜。舊傷不假,但是雪上加霜,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是呀,是難受。你幾大年紀了?”老人踱過來。
“三十多點。”瘸子貓從賢可的腋窩里好不容易瞅了寶陽一眼。
“是不是弄錯了,你這模樣象四十歲!”
“怎么會呢?我是屬——申猴、未羊、巳小龍、辰大龍——啊,我的腿!”
老人收回猛砍下去的手,巴掌對巴掌地搓了搓。“沒事,待我抽袋煙再給你接上,不出十天,準保不再瘸了。”
賢可心里又忽地不舒服起來,這時,一根小木棍掉在背上,轉身時看到寶陽在瞅著自己。他走到門外,她也跟到門外。
“今天又出事了?”
“都是這倒霉的——瘸子貓!”他后來老也記不清當時有沒有將這后三個字說出口。
“今天貨郎來了,我買了一包金線,爸爸說過,用金線繡的八卦墊肩最善保佑馱樹佬。”
“就你知道心疼我這沒人管的人。”
“我還買了件東西。”寶陽說著解開短褂露出一只雪白的乳罩。“那貨郎說山下的姑娘都興這個。”
女佬不知從哪里鉆出來。
“別動,讓我也見識見識。我那大小姐吵著要,說是你也買了,原來是這東西,丑死了,就象畫上那董存瑞背的武裝帶。”
后來,吃晚飯了。在寶陽家賢可原是隨便慣了的。現在擺出酒杯,他就變得莊重,第一杯酒照例敬給那無所不在的山神,輪到自己喝時,仍舊是那么虔誠地小心翼翼地呷著。老人對那瘸子貓說,酒是馱樹佬們的寶物,所以馱樹佬們絕不會醉酒失態的。三人畢恭畢敬地飲過幾巡后,瘸子貓有點不能自己了。
“那位小妹,怎么不來一塊兒喝點。”
老人一頷首:“客人叫,你就來坐吧。”
寶陽真的過來后,賢可坐不住了。
當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等上三個時辰然后是兩個時辰最后還有一個時辰這一天就要成為過去時,老人領著那瘸子貓敲開他曾憤憤地關上的那扇門。
馱樹佬呀嗬馱樹馱
馱了呀嗬五五二十又五棵
無兒無女是個呀嗬孤獨種
撿只狼娃呀嗬也想續香火
呀嗬嘿唷馱哪么馱樹馱哇馱
有人敲門時,賢可正橫趴在床上盯著滿屋的機器、電線和鐵管筒出神。這是“擁軍愛民”時,雷達站贈給老寨的,那些當兵的說容易得很,只消在垸旁小河上修座房子挖條水渠,就可以發電,然后家家戶戶就不用再點松明子或油燈了。水渠挖通,房子修好,那些當兵的也全撤光了。就象當初為什么要建一樣,對于為什么要撤老寨人老想不通。這是軍事秘密,雷達站的事務長也是女佬的相好,他也只和她說了這么句話。他們從天而來從天而去,轉眼之間幾架直升飛機就把全體人馬和那會轉動的大鋼網運走了。那個家在《水滸》中梁山泊那地方的戰士也走了,賢可和寶陽的功課只上到四年級就再無人教書了。這幾年山下的干部惦記著這可賣大筆錢的機器,盤弄好多次,就是沒有辦法將它弄下山。那密密匝匝、漫漫蒼蒼的樹木組成一道林墻,陰森森的簡直無法逾越。那隱隱約約、逶逶迤迤的小路構造了一座迷陣,迷糊糊的徒手也摸得心煩。他們弄不著雷達站運機器來時的那種能停在空中不動的直升飛機,所以每次都無可奈何地走了。
他開開門,一陣焦灼的狼嗥聲闖進來。頭頂上很窄的星空,烏云正拼命地擁擠著。
“沒睡?”
“沒睡。”
“這位王師傅就住在你這兒了。”
“住吧,只要能習慣。”
“王師傅答應幫我們把電站建起來。”
“他能建電站?這瘸子貓。”
“你說什么?”
醉醺醺的兩個人相互攙扶著進屋了。門外的黑暗中還有一雙眼睛的瞳光。
“你跟在這種男人后面干什么?”賢可沖著寶陽發火。
“爸爸好反常,也醉了,還說從前家里有電燈呢。”
寶七伯在屋里喊起來:“賢可,給客人倒杯水呀!”
瓶里有水,壺里有茶,但是他說:“沒有。”
“你這是怎么過的,明年春上把寶陽娶過來吧!”
“別、別、那么好的姑娘——”瘸子貓這時睜開了醉眼,“我不睡床,睡這兒。”他半睡半醒地搖晃著兩只腳,氣吁吁地倒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并馬上打起鼾來。老人喉嚨里一聲嘟噥:
“這模樣,倒很象個逃犯。”
后半夜,坐在門檻上,掏出父親留下的旱煙桿,挖了一窩煙點上后,賢可巴巴地吸起來。一道閃電映出右邊第三家窗下的人影。“女佬,開門啦,下雨了。”“又沒請你來,自討的嘛。”“明天下山給你弄瓶好酒行不行?”“兄弟,對不起,我先到一步,你改日來吧。”聽到窗里傳出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那人影開始挪動了。
見他還沒睡那人停了停。
“沒睡?”
“沒睡。抽口嗎?”
“抽口。”
手里的旱煙桿被那人接過去,黑暗中巴巴幾響。
“怎么沒睡?”
“有生人在屋,心煩。”
“是那個瘸子吧,好古怪。”
“誰在女佬那里?”
“寶七伯,六十多歲的人了癮還這么大。明天還去馱樹嗎?”
“去,你呢?”
“我?再說吧。”
“走啦?”
“嗯。咳,你這煙葉比牛尿還釅。”
雨滴砰砰地碰著身前的青石路面,身后一陣騷動,瘸子貓醒了,從墻角爬起來站到門口稀稀拉拉地尿了一通,回頭又呼呼睡起來。雨滴仍是又疏又大,忽地一股灼人的東西直涌,撩得賢可喘不過氣來。他忍不住摸到寶陽家門前。當寶陽披著短褂從門縫里伸出頭來問是誰敲門時,他又躲在墻角后面不敢吱聲。
轉身往回走時,碰上了寶七伯,二人一對目什么也沒說。寶陽開門后,老人問:
“賢可來過夜了?”
“沒,我可不學女佬。”
“爸爸人老眼不花。明年春上完婚行嗎?”
“聽別人說,年底還有大吉的日子。”
“急了?哎,女佬人好只是命厄。”老人突然轉了話題。
馱樹佬呀嗬馱樹馱
馱了呀嗬三十六棵過了河
騷女人變心還可呀嗬找一人
老娘一死呀嗬誰個來疼我
呀嗬嘿唷馱哪公馱樹哇馱
月月砍,年年馱,滿山谷的杉樹,象和馱樹佬們較著勁,不知砍倒多少,馱走多少,杉林還是那么蔥綠蒼翠。這林子似乎是專門為哺養老寨這群馱樹佬而生長的,方圓百里大山就只這兒杉樹成林了。曾有人計劃劈山修條公路進來,算來算去又因林子太小不劃算,結果,林場伐木隊至今仍在離這兒八十里遠的十幾重大山那邊嚙啃著森林。而馱樹佬仍舊象很久以前那樣將杉木伐倒,曬上半年再將鋸成幾截的樹干,一截截地馱到老寨,等到冬天滿山冰封時,再把它們放入寨前被數不清多少根杉木沖壓出的半人深的滑道,象追趕牛犢的豹子一樣宣泄下去。
早起,馱樹佬們頭里走了,把賢可拉下兩里遠。他本來起得最早,五更時,瘸子貓在床邊嘔吐起來。他被鬧醒了,也就起床了,碗柜里拿出一葫蘆瓢剩飯,用開水一泡,然后一邊往嘴里扒,一邊挨家挨戶喚醒別人。平常上山前總由寶陽替他準備一疊玉米餅,再親自送來,今天起早了些,他最后將女佬喚醒后,不能不到寶陽家,寶陽正在梳頭。
“餅呢?”
“沒有。”
“沒糧啦?”
“你再別去馱樹了。”
“不馱樹怎么娶你!”
“我同爸爸說好,讓你幫王師傅修電站,將來就在電站里發電。”
賢可差點噎住了。“不去。”
“垸里的男人就你讀過書。”寶陽一撇嘴。
“外面來的不知根由的男人多著呢,里面說不準有上過大學的。”
“別人我管不了,就要你去。”
“忘了老寨的規矩,要管男人只有象女佬那樣。”
“你說真的?”
“說啦。”
看著寶陽閃進屋里,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大門里時,他開始在心里詛咒瘸子貓了。
知道馱樹佬們不會在人沒聚齊之前往回走的,他也不急于攆。而那群先到達的馱樹佬,也樂得坐在伐倒杉樹后留下的樹墩上,唱著山歌。女佬無心和男人們說話,直到他悶悶地走來時才松了口氣。
馱著樹走回頭路時,他心里想,守著那堆機器睡了幾個春秋,不就盼著能把電站建起來,可想請的師傅請不來,沒請的瘸子貓倒自己拐來了。他最是見不得瘸子貓盯著寶陽的那副色狼像,寶陽她居然也叫起王師傅來,就是說,瘸子貓不必作為馱樹佬就可以留在老寨了。
咚!肩上的杉木撞著什么了。
“喂,留神點腳下。”一向總是在頭里跑的女佬掉在身后,他還認為自己是最后一個。
女佬換件褂子后,胸前沒有了破洞,但走熱了時,會象男人一樣敞開胸襟,撩起衣擺邊走邊扇著風。賢可不敢回頭。
“哎,你餓了嗎,我這里有餅呢。”女佬仍實意地招呼他。
“我有。”他還是不回頭。
“得啦,怎么沒見到寶陽的花布袋?”女佬眼睛的確尖。
這時,肚子開始咕咕作響了,他懶得答理,低頭一個勁地朝前趕。爬上一處山嘴,還沒到休息地點,前面的馱樹佬們就在路上擠成一團。
有人掉下路邊的懸崖了,幸好及時抱住半崖上斜長出的一棵油桐樹,崖頭生長著的灌木攔住了視線,只聽見下面的人在嗷嗷亂叫,看不見人影在哪里。他趕到時,馱樹佬中有人正說:“得下去個人,不然他會被黑蟒吃掉的。”
“我去。”賢可接上話。
女佬遞上一塊玉米餅:“吃了吧,餓了沒勁。”他仍舊不回頭,一陣手忙腳亂過后,他抱著繩索溜下去。才幾分鐘,馱樹佬們聽到看不見的崖間發出一陣慘叫聲。又過了幾分鐘,慘叫聲沒了。再過幾分鐘,女佬手中掂著的繩頭抖了三下。這是賢可去前約好的信號。馱樹佬們喊著號子一齊使勁,將掛在崖間的兩個人拖了上來。賢可渾身不是傷痕就是血,鼻頭缺了一塊。
“怎么啦?”
“踩上鷹窠。”他從懷里掏出幾只鷹翅膀,“媽的,老子將它撕了!”
“喲,這鷹毛真漂亮,等你的寶陽坐月子時,用它作扇子準保涼不了筋骨。”
女佬好羨慕:“給我一只吧!”
“你呀,三個女兒有兩個沒有姓,還想再添一個嗎?”被賢可救上來的那人一邊舒著筋骨一邊饒舌。
“計劃生育的都不管我,你嚼什么蛆。賢可,吃了吧,里面包的是腌蘿卜餡,你最愛的。”女佬又遞上了玉米餅。
他終于回頭看了一眼,不過還是沒有接。
女佬惱了,隨手將一包玉米餅狠狠摔出去,正落在靠巖放著的一截杉木上,杉木一晃,支撐著的木杵歪了。接著,杉木轟隆一聲朝山崖下邊滾去。
正巧,這樹是賢可的。
馱樹佬呀嗬馱樹馱
馱了呀嗬七七四十帶九棵
人心隔層皮呀嗬好比燉野雞
竹篾扎的黃牯拖不動犁
呀嗬嘿唷馱哪么馱樹馱哇馱
“毛兒,把牛趕出去屙尿——叫你爸回來吃呀!”老寨的女人在吆喝著。
天亮后,他就在一個土坑里使勁地刨著,聽到垸里的吆喝聲時,心里盼著寶陽早點送飯來。不過,他不是盯著那破敗了的寨門,而是盯著一直盯著寨門的瘸子貓。當寶陽真的提著籃子出現時,他瞅見瘸子貓眼里露出一道邪光,他想朝那壞蛋后腦勺敲一挖鋤。在瘸子貓迎上去時,賢可舉起挖鋤在坑里狠命地鑿著土。寶陽走攏來,蹲在坑邊笑瞇瞇地瞅著他。
那天黃昏,他又一次空著手回到垸里時,寶陽站在父親后面,也是這么笑。
“回啦?”老人隨口一問。
“回啦。”他可不敢隨口一答,語氣好敬重。
老人將他頭腳溜了一遍:“樹呢?”
馱樹佬對意外之災有個統稱:“撞山了。”
“明天別上山。”
他知道老人后面的話。
“跟王師傅學發電去。”
他點點頭。老人不滿意。
“舌頭上長疔瘡啦?”
“知道,明天我去。”
在老寨,寶七伯的話沒人敢不聽。隔了一夜,扛著幾件家伙跟在拄著竹拐一顛一歪的瘸子貓后面走,他心里好委屈。
從前,除了寶七伯以外他沒服過第二個人,這使聽瘸子貓使喚時的滋味變得更難受。不過,一切他都強忍著,吼叫斥罵他都一聲不吭。有一次,正是安裝兩個人搬還嫌吃力的主機時,瘸子貓要他雙手抱住那鋼軸,使它的一端不致挨地,然后自己退到一邊盯著機器傻愣。他撐不住了,開始數著數計算著到春上同寶陽結婚的日子有多久,瘸子貓叫他松手時又數又算了三遍,不過三遍得出了三種結果。
實際上,雷達站那群當兵的留下的活本來就不多,又遇上賢可這么拼命地干,二十多天過去,屋內的事就干得差不多了。
今天,寶七伯來時好不高興,瘸子貓卻愁眉苦臉起來。
“你怎么啦?”
“不瞞你,七伯,只能干到這兒了。這機器太復雜,我怕是侍候不了了,拿著個線頭不知怎么接。”
“是這樣?”
“一點沒假。”
賢可跟瘸子貓作了這么久的啞巴,這時忍不住說話了:“這說明書上說,星形接法和三角形接法都行。”
“怎么沒早認出你馱樹佬還是個電專家,你來干吧!”瘸子貓將鋼絲鉗、螺絲刀往地上一扔。
“是這樣。”老人自語著。
“另請高明吧!”
“嗨,王師傅,看得出你不是凡夫俗子,只是有心事是不是?要錢還是要物,你只管開口,全包在我身上。”
“七怕,你算是把我看透底了。可光棍一人要錢何用要物何益,我想朝你老討個人。”
“誰?”
“寶陽。”
兩張臉一下子變色了。老人不再馱樹的前一年,曾和一只豹子干了一仗,豹子啃掉他的左耳,他卻將豹子掐死了,如今墊著睡覺的豹皮褥子,就是那一次剝下來的。賢可真希望這老人再發一次威,哪怕是瘸子貓的那一條腿再卸開一次也行。老人卻沒有這么作。
“休想。”老人邊扭頭邊說。
“作夢。”賢可一甩工具在老人之后離去,走了幾步,他又轉回來和瘸子貓面對面地,狠狠唾了一口。
一到屋,他就呼呼啦啦將瘸子貓的幾件行李扔到門外,待瘸子貓丟魂失魄地走近時,他站在門檻上大喝一聲:
“滾!給我滾出老寨去,遲一步就將你瘸子貓揍成癱子老鼠。”
瘸子貓可憐巴巴地說:“天都黑了總不能將人往狼窩里攆。”
求情也沒用,他叭地一聲反插上門。夜里他先是氣,瞌睡上來之前就已變得十二分的欣喜了。天快亮時,他睡得正香甜,又有人敲門來了。
門開后他看到老人后面跟著寶陽。
“王師傅呢?”
“攆了。”
“知道去哪兒嗎?”
“不知女佬留沒留他。”
他們叫醒女佬時,女佬很不痛快。
“來過,讓我一瓢潲水澆跑了。怕是去了你們那寶貝電站。”
電站的門果然從里面插上了。老人試著推了推,就聽到那驚恐萬狀的聲音。
“哪一個?”
“是我們,王師傅!”
接下來的話賢可聽了真如同天塌了下來。
“我們馱樹佬沒教養請別計較,寶陽帶來了,我這就把她交給你。”
“七伯,別耍我,我天亮后就離開老寨。”瘸子貓哪敢當真。
“你自己問寶陽吧,只要你別離開老寨。”
搶先問寶陽的不是瘸子貓而是賢可。
“愿意。”朦朧中看不見寶陽的面容,聲調倒還平靜。
“電燈什么時候可以亮。”
“七月初七。”瘸子貓不假思索,“那天晚上定叫老寨大放光明。”
“那么,電燈亮時給你倆舉行婚禮。”老人喉嚨有些發硬。
賢可早就氣跑了,不知在哪個山崗上狂叫著:“吐出的痰想舔回去,算什么馱樹佬,算什么老寨人!”
馱樹佬呀嗬馱樹馱
馱了呀嗬六十四棵還沒有著落
糊里糊涂生呀嗬糊里糊涂死
糊涂鳥糊涂穴糊涂福糊涂禍
呀嗬嘿唷馱哪么馱樹馱哇馱
山路翻過石崗后,前面的人都被遮去了。賢可猛地轉身擋住了女佬。
“寶陽不要你了時才來找我!”
女佬很老練地一看神色就知道賢可想干什么。早上見到賢可又回到馱樹佬中間時,她心里不知有多快活。
他動手將她往路邊樹林里拖。
“來真的可不行,這幾天我身上不干凈,你還是童子身,這會惹晦氣的。”女佬沒掙扎,只是嘴里在勸,語氣里帶著點少有的祈求。這倒使賢可覺得沒了勁兒,伸向女佬褲帶的手慢慢收回,隨即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到了伐木場后,他綁好杉木馱起來就往回走,誰也沒跟上。馱樹佬們大睜著眼。
“賢可怕是叫山魈給迷住了。”
果然應了不祥之兆,從這天傍晚起,老寨里就沒見到賢可的身影了。他失蹤的事傳開后女佬哭了。寶七伯對寶陽說,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然而,寶陽一顆眼淚也沒見流。
誰也不曾料到就在寶七伯牽著幾條獵狗漫山遍野尋找賢可的尸骨時,賢可透過暴暴烈烈的漫天急雨來到了一座小城。他第一次見到實實在在的電燈是在拘留所里,民警問他怎么將人打傷時,他說了半天說不清,那民警于是站起來將門邊的一根小繩拽了一下,叭地一響電燈就發出強光來,后來,當他說到瘸子貓時,那民警突然打斷他的話,并朝窗外吆喝一聲,馬上進來了好幾個民警,他們讓他繼續說瘸子貓的事,說完后他還得在一大堆照片中認出瘸子貓來。最后,那群人高興了,還說要給他發獎金。他這才知道。瘸子貓從前在雷達站當過兵,眼下是從監牢里逃走的大流氓。
回到老寨的那天正是七月初七黃昏,他看到電站終于修起來了。女佬最怕見到別人結婚時的情形,寶七伯就安排她看水閘,瘸子貓手把手教她說,聽到院里嗩吶一響,只要將擋水的木板往起一抽就行。她這么做后,就象太陽從山那邊升起時一樣,老寨的那塊天騰地一下亮如白晝。就在這時,她看見賢可了。
“你怎么活過來了?”
“山神保佑我。”
“有人為你哭了幾場。”
“山神保佑她。”
“屁。”女佬不高興。
老寨里嗩吶聲好動聽。“寶陽要守活寡了。”
“犯兇煞啦?”
“民警來了,要抓瘸子貓。”
女佬一聽愣了半天。“只要此時電燈一熄,寶陽就進不了洞房,讓那臭鳥空歡喜一場。”她說著,撿起一只石塊塞進水閘下面的鐵管里,一聲巨響過后,老寨陷入黑暗中,嗩吶聲、喧鬧聲驟然停下來,山野一片死寂。
“快去找寶陽呀,十七歲的金瓜女,十八歲的寶刀郎,一沾就開,快去呀!”
他走的是另一條路,沒有碰上直奔電站而來的那群人。除了兩支紅蠟燭外,寶陽家一點也看不到新房的模樣。他輕輕地叫:
“寶陽!”
端坐在床邊的寶陽很平靜:“賢可哥,我知道你就是死了也會來的。”
“我沒死,好好的呢!”
“你支開他是為什么我明白,我早就要告訴你,是花總有人采,你來吧,我都等白頭了。”
他朝她撲過去,攪起的風吹滅一支蠟燭,另一支忽閃了幾下,沒熬住也跟著滅了……
睡前寶陽在一陣陣呻吟著,醒來時那呻吟聲還在響。幾名迷路的民警破門而入時驚醒了她,見到床上赤身裸體的不是瘸子貓,民警趕忙退了出去。
公雞一聲長鳴,寶陽不再呻吟了。
“你該走了。”
“我娶了你就不走了。”
“公雞打鳴,陰陽交替,不走行嗎?”
“還把我當鬼魂呀!”
“天地未開時人鬼本是一家,你也別認真去想。”
“我沒死,我不是鬼,你咬這兒一口看看,還出血呢!”他使勁摟住寶陽,寶陽閉著眼睛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睜開時真的見到一縷血跡。“我去城里了,瘸子貓是大壞蛋。是從監牢里逃出來的,民警正在抓他!”
寶陽坐起來袒著玉色胸脯:“那電站怎么辦,老寨人人都在盼呢!”
“再說吧!”又要摟她時被擋開了。
“你從前不是比誰都盼嗎?”
他沒吭聲。
“電燈,電站。”寶陽喃喃著。
房外響起一片踏踏的腳步聲。昨夜星空留下的三顆星星又消逝了一顆,剩下的兩顆越來越不安地在薄霧中搖曳著身影。瘸子貓被押過來了,手銬銬緊了那雙還沾著油污的手,如同一對挨了暴曬的紫色茄子,看到挨著賢可站著的寶陽,他叫起來:
“等著我,大不了再關十年,掰著指頭就數過去了,那時再陪你進洞房。”
瞪著瘸子貓,賢可說:“寶陽是我的人。”
而寶陽卻意想不到地走上去:“只要你還回來修電站,我就等你。”
賢可心頭一懵:“你別想野了身子。”
“誰叫你毀了電站。”寶陽將一包衣物系在瘸子貓的膀子上。
這群人是在黎明之際走的。
這之后,賢可回到自己的屋里蒙頭大睡,再次起床時已是第三天中午了。他背起在雷達站空了的營房里揀來的舊皮包在垸里走動時,看到寶陽正在豬欄旁給豬喂食。
“我走了。”
“走吧。”
“到城里去。”
“去吧。”
“我要拜師!學修電站!學發電!一定會比那瘸子貓先回老寨!”受不了女人的冷眼,他吼起來。同勃然大怒一樣,又突然靜下來,輕輕地說了最后三個字:“我走了!”因為寶陽眼里滾出一串夜明珠般的淚珠。
女佬在寨門外擋住他。他告訴女佬,三年后的今天一定要學成回家的。女佬好高興,說她的二女兒那時就十五歲了。她愿意招他作女婿。她還賭咒如果說話不算話,上山被黑蟒怪纏,進屋讓野貓精占。
而那毫無生氣的電站門前愣坐著寶七伯,他去道別時,老人既沒抬頭也不睜眼更沒開口。
他只好繼續朝前走,盡管回頭看了許多次,也沒發現有個女人順路追來。山太高了,溝太深了,林太密了,路太彎了,他看不清來途去路,只記得這路的兩端,一端是他的老寨,一端是別人的小城。
追他的女人知道無望了,一跤跌倒后沒爬起來,抱著一只繡著八卦圖的墊肩趴在他剛剛走過的小路上嚎啕大哭。這哭聲他倒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只是沒留意,以為又是哪個馱樹佬摔下了山崖。
馱樹佬呀么馱樹馱
馱到九九八十一棵摔斷了腳
哎喲哎喲呀嗬哎喲喲……
19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