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古村與古樹
- 蔣子龍散文集:紅豆樹下
- 蔣子龍
- 1758字
- 2019-03-28 11:05:11
持續了有些年頭的所謂“文化熱”“國學熱”,與全民大旅游相契合,各處都打起“文化牌”,于是也造就了“古村熱”。大家都在比量看誰的年頭長,似乎誰越古舊誰就越有文化。
近年來外出到哪里都要看古村落,有相當一部分古村已荒敗不堪,幾無人煙,一戶戶透風漏氣、搖搖欲墜的老宅子門上掛著銹漬斑斑的鐵鎖,勉為其難地還在拼力支持著當地的旅游收入。但也確有許多依舊人煙興盛的古村,它們大都靠山近水,地處平原的古村沒有山可靠,但水是絕不能缺的,或靠河,或臨江,或面海……
沒有江河湖海的自然優勢,也要挖塘打井引水蓄水。《管子·水地篇》稱:“水者,萬物之本源,諸生之宗寶”。所以,“吉地不可無水”,長盛不衰的古村,一定要有好水。
但古村最顯著的標志,還是要有古樹。
古樹自然都是大樹,生長了數百年、上千年、甚或數千年。如四川的打凼村,酷似群山中的一把“太師椅”,三面翠峰護佑,一條溪流滾著浪花從前面開闊處款款流進村來,在村內兜了個“U”形的彎,又吸納了諸多從后山流下來的泉水,清瀅瀅地轉身繼續前行,果然是“金城環抱,水之羅繞”。最奇的還是村口那十幾株巨樟,樹齡從幾百歲到千歲不等,最大的那株樹干上披紅掛彩,樹下擺著香爐和供品,被全村人當做神一樣敬奉著。不遠處還有一株大樹,從遠處看枝繁葉茂,冠蓋如云,卻不知曾經歷過怎樣的雷擊火燒,樹干的下部有個巨大的空洞,年輕人喜歡在里面談情說愛或搞小型聚會,老年人則喜歡在里面打麻將。一個樹洞儼然成了打凼村的“娛樂中心”。
親近樹、崇拜樹是人類固有的天性。大樹代表一個村子的形象,乃至命運。有古樹,村子就有了歷史,有了故事,有了靈性,能讀懂樹,也就讀懂古村了。廣東的南社是個有1400年歷史的古村,一條很像樣子的河流穿村而過,河兩岸是立地參天的古榕。村中心最引人矚目的那株千年巨榕,在1976年“文革風暴”形成時突然枯死了。因它是南社村的象征,甚至是村里老人心中的圖騰,雖死也沒人敢動它。巨榕死了10年之久,“文革”結束后竟漸漸又活過來,不是冒出新枝重新生長,而像昏迷后復蘇一樣,是整體的復活,樹形依然,氣象依然。
我在南社村時不只一遍聽到當地人講述這棵樹決然赴死又死而后生的傳奇,似乎是要一再向我證明,古樹為神,想不承認它有靈性都不行。相同的神奇在江西渼陂也發生過。這是個有800多年歷史的神秘古村,坐落于富水河畔,山抱水環,天然形勝。除去有一條河,村里還有與天上28星宿相對應的28個水塘,串連環繞,小橋流水,息息相通。村內巷道按八卦修造,用卵石鋪就,在村南“翰林第”的大房子前面,有一株600年的古樟樹,同根雙干,又稱“連理樟”。名為“連理”卻一邊生機盎然,一邊已干枯死掉。
村長給我講了個故事,1930年底,紅軍第一次反圍剿成功,捉住了國民黨18師師長、江西剿匪總指揮張輝瓚,在押解途中遇到紅軍總司令朱德,朱德立即下令為其松綁,毛澤東也當面許諾張輝瓚,紅軍不會殺他。并囑咐紅軍軍長何長工:“這個張輝瓚不要殺,殺他沒有什么益處,留著他反而對我們有用,對革命有用,起碼對國民黨官兵是個教育,會有影響。”但在蘇區政府召開的祝捷大會上,局勢失控,赤衛隊員從紅軍戰士手中搶走張輝瓚,當即處決,并割下頭顱裝進竹籠,放在一塊木板上扔進江里,任其順水漂流,將沒有頭的尸體就掛在“連理樟”上示眾。
自那時起,古樟掛尸體的那一邊就漸漸枯萎死去了。
宇宙萬物都有自己的靈性,即所謂“一花一世界”“日暮依木而憩”。凡是生命,就有相通的東西,即便是植物與動物之間也一樣。這種相通的東西就是“氣”。哲學史家張岱年說過,西周末年的伯陽父就已提出“天地之氣”,以后又有許多哲人涉足“氣”河。在中國哲學中,“氣”是構成自然萬物的基本要素。而樹有形,自然有自己的氣場。尤其是大樹、古樹,固聚陽氣,護蔭地脈。
大躍進的災難是從砍樹開始的,“三年自然災害”也與“毀林造田”有關。古村的古樹,是歷史變遷的見證,甚至可以說一棵古樹,就是一個村莊。安徽隨州的一個古村,有幾株3000年以上的巨大銀杏,上個世紀度荒時期曾救活過不少人;陜西黃帝陵有5000年的古柏……世界上還沒有長城、沒有金字塔,羅馬帝國和大秦帝國還沒有誕生的時候,就已經有這些樹了,我們卻往往“真神不敬敬假神”。
現代社會經常會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熱潮”,一會兒這個“熱”,一會兒那個“熱”,但愿當下的“古村熱”“古村游”,不要冷落乃至傷損了古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