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點筆墨從頭說起。去年冬,在上海金山參加中國當代文學國際討論會,碰到河南黃河文藝出版社的一位編輯,他送我一本書:《蔣子龍代表作》。我甚感驚訝,這是我的書嗎?我從未跟該社打過交道,也根本不知道要出版這樣一本書,更不曾見過眼前這位王編輯。我難得寫重樣的東西,哪篇是我的“代表作”,哪篇又不代表我呢?真有點搞不清楚。落一個“重復印刷”、“炒剩飯”,有什么意思!我喜歡出一本算一本,送人好送,擺上書架好看。編集子老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不好統計到底出過幾本書。打開扉頁,上有題辭:“蔣子龍同志存”。下面簽著王責任編輯的大名。我松了一口氣,這不是我的書,大概是王編輯批評我的論著。我轉為感動,感謝他贈書。再翻下去,書中除了一篇別人寫的介紹我的文章外,其余三十多萬字全是從我近幾年所寫的小說選出來的。還是我的書!憑第一印象王編輯親切隨和,我對他頗有好感,只是不知道該感激他、還是該埋怨他。這樣一位愛說話的編輯,編輯出版這樣一本書為什么不跟作者打招呼呢?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有緣,倘若不是在會上碰面,他不贈書給我,我不知世上還有這樣一本書,豈不心凈。
數月后一位搞評論的朋友索要此書。王編輯送我的那一本已被一位日本朋友要走了,只好再去信王編輯,請求寄幾本樣書來,由我花錢購買也可。王編輯又寄來一本,扉頁上又題了辭,讓我“存”。信上說他把自己的存書寄給我,“夠意思的吧”!“我們只管出版發行,其余問題找南開大學”。又跑出一個南開大學。因為書前那篇介紹我的文章是南開大學一個教師寫的。那教師回電話說,“沒有的事”!但可以把自己的存書給我兩本。我心想,這真“夠意思的”。我成了討書的了,而且是討自己的書。
此時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斗爭已深入展開。大約是今年4月,忽然接到一張黃河文藝出版社寄來的匯款單,二百元(還有一個零頭,記不清了)。沒有一句附言可說明這是一筆什么錢。我猜想這可能是“代表作”的稿酬。但不能根據猜想就胡里胡涂地收下人家的錢。何況他們又擺出這樣一副施舍的派頭,出你的書可以不理睬你,以為這是對你的照顧。給你稿酬更不必吭一聲,甩一張匯票,拿去吧。我在乎錢,既然國家目前還保留稿酬制度,我就有權要求自己應該得到的報酬。但我又不太計較錢,在此之前,我就沒向黃河文藝出版社提過這本書的稿酬問題。以前也曾遇到過重復出版、重復發表的問題,我在事前提出不要稿酬。有的還不止一個二百元。那是對出版社的尊重。而黃河文藝出版社對作者沒有絲毫的尊重。我可丟錢,不想丟人,不接受他們的施舍。他們也許認為“文人已經貶值”,稿酬給不給都沒有關系。能給我一點就不錯了。我把二百元錢退了回去,也學他們那種打啞謎的辦法,在匯款單上貼了張紙:“不知這是什么款項?沒有名目本人不敢受領”。
外地一著名作家來津,談到他一本四十萬字的小說集,在黃河文藝出版社得到了跟我差不多的命運。還有一位已經故去的極受人敬重的老作家,也被搞了一本“代表作”,受到了跟我差不多的待遇。家屬雖有不滿卻不敢多說。一沾上錢的問題誰也不愿說話,說也說不清楚,鬧不好還會被拋進臭水溝洗不干凈。君子近義遠利嘛!就在這時候我接到中國作協“作家權益保護委員會”寄來的小冊子,講到一些作家權益受到保護的事情。我十分高興,這不是還有講理的地方嘛!至少這個“作家權益保護委員會”還在工作,便給他們寫了一信,請他們過問一下。想不到很快就得到了回音,不過不是來自“作家權益保護委員會”,而是王編輯。他上來先稱呼我是“名震中外的大作家”——不知怎樣挖苦我才解他心頭之氣。這樣一個“大作家”,“現在恐怕不止是一個萬元戶了”,居然還要“告狀”,“還嫌稿費少”。不是與“靈魂工程師的名稱太不符了嗎”?果不出所料,一提到稿費問題有理也沒理。“告狀”不成反挨了一頓罵。晦氣,我正走背運。活了四十多歲,大部分時間從事物質生產,對“靈魂的工程師”這一稱號的來歷不太清楚。自從跟文藝界打上了交道,凡聽到有人使用這個稱號,多用來批判、嘲諷、調侃,極少有真正出于對作家的尊重而這樣稱呼的。工程師是負責設計的。如果說作家設計“靈魂”,那么黃河文藝出版社就是生產和銷售“靈魂”的了,他們出賣“靈魂”得到的是什么呢?是以“靈魂”換“靈魂”,還是以“靈魂”換錢呢?
我也曾讀過黃河文藝出版社的一本“暢銷書”,據說關于和這本書的作者私簽合同的官司至今尚未了結。這書所以賣得多,跟書中的某些情節不無關系,諸如人狗交媾的描寫,等等。請問那些大談“靈魂”的先生們的“靈魂”安在?究竟誰的“靈魂”更喜歡賣給金錢?能賺錢的書就簽合同,甚至知道合同上的公章是偷蓋的也在所不惜,出版人家的“代表作”則不理不睬。他們究竟更喜歡“靈魂”還是更愛金錢,這不是一清二楚嗎?何必又裝做圣賢,仗著財勢和政治氣候欺人,滿口仁義道德呢?我不在乎是否能評得上“靈魂的工程師”這一職稱。至于是不是“名震中外的大作家”,更無所謂。不“震”無妨,能“震”也好。我還真想“震”它一下。不能大“震”,還可小“震”。反正當今世界上天天有“震”。是王編輯把名聲看得太重,以為用此嘲笑可以最解恨。豈知我常處“震中”,還在乎這點小“震”嗎?
但我要求公正。公平地對待“靈魂”和文學,還有稿酬。該我得的少一分不行,不該得的多一分不要。也不想在霸道面前吃啞巴虧。可以不寫,但不想被迫拍賣。王編輯在信末氣勢洶洶地威脅說:“沒有大作家的支持,我們出版社也不打算散伙!!!”
結尾三個驚嘆號。這是扯到哪去了?我是工人,可被打死,不會被嚇死。何必動這么大肝火。從“名震中外”談到“萬元戶”,從“稿酬”談到“靈魂”,又談到出版社散伙問題。不著邊際且缺乏應有的氣魄,是你們偷出了人家的書,不是蔣子龍求了你們。
198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