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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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近50年的坎坷與磨難,中國當代雜文在迎來新世紀的前夜,終于形成了這樣一種發展態勢:一支前所未有的老中青互補的雜文作家隊伍初具規模;雜文作品大量涌現并已成為報刊版面和文學一族中舉足輕重的角色;雜文圖書的出版業已形成氣候;雜文讀者群空前擴大……如此等等都標志著,從某種意義來講,雜文發展到90年代后期,正在或即將步入“盛世”。
與此同時,當代雜文也潛伏著令人憂心的危機:雜文理論研究薄弱,雜文評論匱乏,雜文概念缺少界定;雜文特色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雜文一直趨向于政論、雜感、雜談,近年來又與某些隨筆混為一談;中青年雜文作家、作者創作現狀不容樂觀……諸如此類,不僅極大地制約雜文的發展與提高,而且極易造成失掉做為一個獨立文學品種的生存機制。
正是在這雜文繁榮與危機并存的世紀之交的當口,我們選編《中國當代雜文八大家》,力圖通過《八大家》的出版為雜文界理論和評論工作者提供較為集中的研究資料;為中青年雜文作家、作者全面借鑒風格各異的雜文有所裨益;同時為雜文愛好者及廣大讀者奉上一套高品位、高格調的雜文叢書。這便是我們的興趣關注點和目的之所在。
我們不會忘記,雜文作家們于夾縫中求取生存,為百姓代言,為群眾吶喊,為爭取民主、科學、文明而付出的血的代價;亦不會忘記他們為遏制腐敗、提高國民素質、打擊假惡丑、呼喚真善美所作的巨大努力。一部中國當代雜文史,既是當代雜文的發展史,又是當代雜文家的罹難史和成長史;它寄托著共和國三代雜文家崇高的信念、深沉的情愫,記載著他們百折不回的戰斗韌性和獨立高揚的批判精神。雖屢遭壓抑,幾經厄運,但雜文家們的心總是那么熱誠,目光總是那般敏銳,發現和預感總是那樣超前……他們的吶喊與呼吁、歌頌與抨擊總是當代社會正義與真理的最強音。
當代雜文發展至今,其思想深度、尖銳程度、題材廣度、藝術高度在80—90年代均是前所未有的。我們就是沿著這一思路擬定“八大家”的,即以80—90年代創作數量較多、質量上乘、影響較大者為準。或曰:80—90年代從事雜文創作者多矣,何以單單選邵燕祥、舒展、牧惠、劉征、何滿子、蔣子龍、章明、虞丹這八家?最根本、也最直接的原因是:這八位作家都具有較強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其雜文創作各有優長,各自具備有別于他人創作的一種“格”;各自走了一條獨特的創作道路,其作品也因此顯示出旺盛的藝術生命力,并普遍受到廣大讀者的好評和厚愛。
邵燕祥洞若觀火的眼力和深邃明智的思維,使其作品汪洋恣肆,鞭辟入里,具有無可置駁的論辯力量和思辨之美。舒展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品格和真正雜文家的素養使其作品一語中的,入木三分,老辣尖刻,震聾發聵。牧惠豐富的文史知識含量使其雜文深入淺出,莊諧雜陳,熔歷史文化、社會現實于一爐。劉征雖已年近古稀,卻始終葆有一顆寶貴的童心,他的雜文常借助大膽的想象,多姿多彩的形式來嘲諷、揭露惡人丑事,并將流光溢彩的詩意引入雜文;他還借用各種藝術手段,創作出許多膾炙人口的荒誕雜文。何滿子強志博聞、學養豐厚,其雜文看似不動聲色實則綿里藏針、辨微知著。蔣子龍以其小說家的獨特視角和圓熟練達的藝術功力創作了為數不多但卻剛柔相濟、引人入勝的上乘雜文。章明俏皮得體的語言、精巧奇特的藝術構思使其作品意味深長,引人掩卷深思。虞丹以其老報人的敏銳眼光和學者、作家的淵博知識創作了一系列言簡意賅、見解獨到,具有深刻思想內涵的雜文。他們對雜文的貢獻是巨大的,不僅其創作思路各有千秋,而且對許多中青年雜文作家、作者也有著深遠的影響。這便是我們最終選定“八大家”的基本考慮。
“八大家”中,有幾位曾建議叢書總名把“大”字去掉,只稱“八家”。我們反復思忖,并不覺“八大家”不妥,一來名符其實,二來各行各業都可出大家,何以雜文界不能若此呢?
當然,當代雜文大家,絕非僅此八位。北京的嚴秀、藍翎,四川的魏明倫,安徽的公劉等完全可以躋身于此行列。我們不過是從當代雜文名家中選出八家可資代表者而已,這是需要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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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物種,如果缺少獨立的個性及其生存、發展環境,久而久之,出路只能有二:一是變性,變作與其相近的其它物種,即異化;一是消亡,不復存在。一個文藝品種大抵亦然。如多年流傳于民間的皮影戲,“文革”期間興起的“對口詞”、“三句半”之類,或漸被電影、電視劇取代,或隨著那個混沌歲月而夭折。可見,一個文學品種,要使其不斷發展、完善、提高,臻至完美,保持其獨立個性,并創造相應的人文環境和社會環境是多么重要!
那么,雜文的文體特征到底應該如何表述呢?一般地講,其內容主要是諷刺、揭露、批判、抨擊、針砭;其藝術特征主要是:幽默、辛辣、尖銳、精悍。我以為,惟有弘揚其優勢,遵循其創作規律,順應時代和社會的需要,才能使其獨立的文學品種地位更堅實,才能使其大發展、大繁榮、大活躍。
曾有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雜文的概念、特征,雜文與其它文學品種之界限等問題,理論上的研究還相當薄弱,這或許是造成雜文發展、提高與其它文學品種相比滯后,讀者群不夠理想的緣故之一。誠然,我們不要求文學樣式的整齊劃一,但其文體特征總還是應該有個界定,有個分工,有個大體約定俗成的認識。比如,雜文與雜談、雜感、政論、議論文、讀(觀)后感、序跋、回憶錄甚至其它文體混雜在一起,便有可能使作者淡化對雜文的文學性、形象性和批判性的要求,如此,便可能降低雜文的感染力和說服力、思辨力;就可能使讀者誤解:雜文原來就是雜七雜八的東西啊!魯迅先生自編的雜文集中,就有講話、理論文章、書評等,如《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墳》),《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關于小說題材的通信》、《關于的版本》、《譯本序》(《二心集》)等。魯迅先生曾指出:“凡有文章,倘若分類,卻有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魯迅先生這樣編集是有道理、有依據的,而且當時的選編、出版條件也只能如此。我們今天出版魯迅的雜文集應該作出注解、說明。目前不少重編的魯迅雜文集已將一些不屬于雜文范疇的文章剔出,表明選編者和出版者已經意識到這些區別之必要性。我們在此指出這個問題無非是想強調當今仍有些作家、編輯在出版雜文集時,也把一些非雜文作品與我們理解的狹義雜文等同看待,便往往出現了不能自圓其說的癥結,這是無益于雜文藝術水平的提高,且影響其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的。
更有害于雜文的是,當前出現一種很難界定的文體,迄今無法表述其性質與概念。說它不是雜文吧,還有些許的批評和針砭,說它是雜文吧,還遠遠不夠品位;說它是隨筆吧,分明是由雜文作家、作者撰寫,被報刊編輯發到雜文欄,說它不是隨筆吧,又無類可歸,姑妄稱之“時髦隨筆”吧。
雜文選題嚴謹,事件典型,針砭時弊,揭露丑惡,有價值,有力度,有針對性;“時髦隨筆”則是作者所見、所聞、所憶、所感、所夢均可入文,常常無病呻吟、不痛不癢,輕易即可敷衍成篇。
雜文關注社會現實,展望歷史發展走勢,昭示觀念嬗變,激勵同胞珍重人生價值;“時髦隨筆”則是乖僻異趣的孤芳自賞,空虛心靈的流露,它往往充斥著小聰明和無聊的軼聞逸事、非分之想,且包裝得花里胡哨。
真正的雜文作家具有機敏的嗅覺,憂國憂民之心,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時髦隨筆”的作者則繞開政事,回避現實,明哲保身,自我陶醉,悠哉游哉。
有些雜文作家、作者對炮制“時髦隨筆”樂此不疲,它的泛濫已經在部分讀者中造成混亂,當務之急是報刊和出版社的雜文編輯嚴格遴選,高度負責;嚴肅的雜文作家把高品位高格調的雜文源源不斷地奉獻給廣大讀者,讓這類“時髦隨筆”盡早自行消失。
3
“八大家”中最年輕者已56歲,高齡者已近耄耋之年。盡管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但歲月不饒人,中國雜文的希望必然寄托在中青年作家、作者身上。
中青年雜文作家即我們所說的共和國第三代雜文家,年紀一般在30—50歲左右,大多是從80年代中后期開始嶄露頭角的。他們是處在世紀的更迭點上、處在劇烈變動的時代風云中的群體。他們的出現不僅改變了雜文作家隊伍的結構,而且使整個雜文界的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對國家、民族、社會的今天及未來都承擔著義不容辭的責任。
中青年雜文作家、作者中的大多數從事新聞出版、宣傳文化工作,信息量十分充分,這是前兩代雜文家無法比擬的。他們思想解放、觀念更新,創作力十分旺盛。他們的雜文涉獵廣泛、尖銳大膽,給人以清新、明澈之感,他們異彩紛呈的新作使當代雜文的畫廊更加色彩斑斕。
然而,這支隊伍及其創作道路又存在著帶有普遍性的隱憂,擇其要者大抵有:
一、知識豐富、學養深厚者少,閱歷單薄、見解淺陋者多。我們見到的許多雜文選題不嚴、開掘不深、命意膚淺、立意平庸蓋出于此。
二、注重或勇于創新者少,不避雷同與模仿者多。創作,其實質是“創新而作”,而文藝作品的魅力說到底是個“新”字:選題新、角度新、構思新、語言新、風格新、立意新。任何文藝作品離開這個“新”字,都要在感染力、震撼力上有所削弱。藝術形式的墨守成規或思維方式的因循守舊歸根結底是一種平庸,而平庸永遠是與精品無緣的。不少雜文剛一接觸便給人似曾相識之感,因為它只不過是把一篇或幾篇別人的雜文題材、觀點、語言等重新“組裝”了一番,沒有任何新發現、新價值,是名符其實的“克隆雜文”。
三、甘于寂寞者少,呈浮躁狀者多。創作是十分艱苦的勞動,需要有淡泊明志的心態、耐得住寂寞的毅力。遺憾的是,一些青年雜文作家、作者卻“功夫在詩外”,往往熱衷于同雜文創作毫不相干的事物,如匆匆忙忙湊篇數出集子;有求必應,只要人家約稿便速成一篇,以致文章多是半成品等等,令人惋惜。
四、藝術功力純熟、追求獨特風格者少,人云亦云、習慣作無個性、無技巧之文者多。凡作品得到好評、創作成績斐然的雜文作家之作品都有別于他人作品的個性,并有較深的藝術功底。如我們選的八大家,即代表八種創作風格。好的雜文當別開生面、獨出心裁。許多中青年作家、作者的雜文永遠是平鋪直敘、陳套路、舊章法,如同人群中再普通不過的面孔,看過后隨即就被淡忘了。與其如此,莫不如多下功夫,借鑒、學習老一代雜文家的藝術手法,學習其它文體的表現手段,學習古代雜文、現代雜文中的典范之作,調動各種藝術手段,嘗試“創造”,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創作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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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編輯《雜文選刊》雜志近九年的歲月里,我們收讀了許許多多讀者來信。他們對那些勇于抨擊腐敗、深切關注人民疾苦的雜文作家、作者的信任和崇敬溢于言表;他們甚至把凈化人民心靈、改造國民性、遏制腐敗及丑事丑類瘋長之希望寄托于雜文作家的身上。可見,讀者對雜文作家、作者是多么信任!
巴金先生說:“是讀者養活了我。”這看似平常話,但又十分確切、坦誠。我想,若出自雜文作家、雜文編輯之口也是恰當的。其實,讀者不僅僅是養活了雜文作家、雜文編輯,更為雜文創作、雜文事業營造了生存環境。如果沒有當今如此廣大的讀者群,會有多少報刊開辟雜文欄?會有多少出版社出版雜文集?又會有多少雜文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呢?雜文作家、雜文編輯惟有傾聽其呼聲、尊重其意見,創作、編發更多、更好的雜文作品才能不負讀者的盛情。
“八大家”和與之同代的雜文作家們開創了當代雜文創作的嶄新階段。他們的創作實績將是對魯迅精神最好的弘揚和對第三代雜文作家最有說服力的鼓舞與帶動。他們的許多篇章將獲得人民和歷史的雙重首肯,并將成為當代雜文史冊中熠熠閃光的部分。我們深信。
1997年6月28日于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