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從最近的報刊上撿出這樣一些題目：

《狗潮涌入北京城》；

《該管一管狗了——犬禍掃描》；

《上海每天平均60人被惡犬咬傷》；

《狗爺逛街，市民心顫》；

《中國首例狗官司》；

……

這些“狗新聞”確實觸目驚心。

是新聞界在轟炸狗？還是狗在折騰人？

人們不是很喜歡狗嗎？如果讓人類從動物里挑朋友，狗肯定會入選。

世間流傳著許多關于狗的美麗動人的故事，諸如“義狗救主”、“靈犬破奇案”等等。狗當過電影里的主角，當過電視明星。有句老話叫“狗不嫌家貧”，可以用“像狗一樣忠誠”來形容一個俠肝義膽的人。

對狗最全面最感人的贊美是一篇叫《狗的禮贊》的奇文。美國人波登的狗跑到鄰居的后院被槍殺，波登告到法庭，開庭時參議員佛斯特代表波登向陪審團宣讀了一篇《狗的禮贊》，深深打動了陪審團，于是波登勝訴。其贊辭是：

“在這世界上好友可以變成敵人，兒女可以忤逆不孝，金錢可能在最需要它的時候不翼而飛，聲譽可能因一瞬間考慮不周而失去，在這個自私的世界上，一個人惟一毫不自私的朋友，惟一不舍棄他的朋友，惟一不肯背義負恩的朋友，就是他的狗……”

多好的動物，用“偉大”兩個字來形容都不過分。

可是，中國的狗們怎么了？

天津市自1989年以來，平均每年有四萬多人被狗咬傷。而且這個數字正以每年百分之十五的速度遞增。其中因被狂犬咬傷致死者，平均每年十多人，最多的一年達二十一人。去年8月，一位三十多歲的三輪車工人，從路邊撿回一條“可憐巴巴”的小狗，讓它吃飽喝足后卻挨了它一口，二十天后狂犬病突發而死亡。

這不正是忘恩負義嗎？吃你，喝你，咬你，還置你于死地！

李小倩，年輕，漂亮，富有，一個女人令人羨慕的東西她都有了。自己住著一棟別墅，有個不足周歲的胖小子。丈夫生意繁忙，經常外出，為了排遣孤寂養了一條英國純種狼狗。有一天出去打麻將忘了喂狗，等她贏了錢高高興興回家的時候，熟睡中的兒子早被咬死，多半個身子已進了狗肚子。血肉一片，慘不忍睹。李小倩當場昏倒，醒過來卻精神失常了。

真是狼心狗肺。誰還敢再相信狗是忠誠的動物？狗畢竟是狗，有教養的狗也辦沒教養的事。菜狗也好，良種犬也好，都有狗性。人是不可能完全理解這種狗性的。

莫非它們很清楚自己是當下中國“狗潮”的主角，自知身價倍增，狗性也大變了？

被自己養的狗咬死的人畢竟是少數，責任在他們自己，怪不得別人。問題是那幾十萬（全國還不知有多少萬）無辜被惡犬咬傷咬死者，是向狗討還公道？還是向人討個公道？

咬人的并不是野狗，每個狗后面都有人。

有一熟人，看別人養狗眼熱，卻又舍不得花幾千元乃致數萬元去買一條名犬。幾經努力，用一條香煙從郊區一個倒閉企業的看門人手里換得一條菜狗。看樣子這條狗已經很老了，渾身臟糊糊的，眼睛渾濁，令人厭惡。開始幾天，這位仁兄對狗還算喂養有時。這只狗雖然老了，但食量不小。按規定每天要喂它三斤精肉，還要經常給它洗澡。

沒有幾天它的主人就煩了，他自己還享受不著這種待遇呢！狗終究是狗，而不是祖宗。再說他也花不起那份錢。

當然他更不會到派出所登記，以及掛牌子、打防止狂犬病的針，等等。

漸漸地他對狗開始放任自流。有剩菜剩飯就喂它幾口，沒有就拉倒。反正狗能吃屎，俗話說：“餓不死的狗”。

于是這條老狗就成天在大門口的垃圾箱里翻騰，尋找各家各戶扔掉的肉骨頭、魚腸子、剩菜剩飯。不知它是對這種生活不滿，還是很高興過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整天在院里汪汪亂叫。不管白天黑夜，會突然莫名其妙地狂吠幾聲，怪聲怪調，蒼郁刺耳。

尤其是夜靜更深，倘是讀書寫作，它一叫思路就會被打斷。若在睡眠中，被狗叫聲吵得似醒非醒，常會產生“鬼子進村了”的錯覺。

它不光以叫聲吵人、煩人，看到大家忍氣吞聲，膽子便越來越大，開始襲擊人，而且“六親不認”，襲擊外來的人，也襲擊本院的人。有一次我買菜回來，它突然從背后撲上來。幸好我有防備，掄起自行車鏈鎖，雖沒打著它，卻把它嚇跑了。這是一只癩狗，它不再進攻，退到遠處，沖著我呲牙咧嘴，狂吠不止。

它的主人正好下班回來，看到這個場面不是管他的狗，反倒怪我打狗不看主人。

狗是他的，不養不喂不關，攪得四鄰不安，可曾替別人想過？

這種養狗法，狗豈能不禍害人！

可惜，這樣養狗的人還不少，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被咬？

據國外醫學報告稱，養狗“可以穩定人的情緒，使脈搏轉緩，血壓降低。同時，還可防止兒童孤僻，陶冶性情”。人養狗，狗娛人。狗隨人，好狗需要人的調教。如果人連自己還養不好，能養出好狗嗎？

中國養狗突然形成一股狂潮，大概不全是出于上面提到的那兩種清雅的無可非議的動機。

有的人養狗、販狗是出于商業目的，大賺狗錢，也無可厚非。“狗倒爺”們充分利用狗的商品價值，自不必說。報紙上介紹過“以狗養文”，“以狗養戲”的經驗。當今文藝團體經濟狀況困窘，狗能幫忙，利用一下這種四條腿的“朋友”有何不可？

有的人養狗是為了看家護院。這種狗一般比較兇惡，倘若主人再不嚴加看管，勢必會成為他人的禍害。

還有人養狗純粹是為了湊熱鬧，趕時髦，找樂兒。只要自己好玩兒，那管別人死活。一哄而起，什么事搞成一窩蜂就會走樣兒。眼下中國人養狗，已經變成了狗鬧人。

天熱了，人們喜歡到大街上納涼。狗們也出來了，你只要外出，總會撞上幾條狗。有的被人牽著，有的“無牽無掛”，這里拱拱，那里嗅嗅，不高興了還會汪汪幾聲，大搞“狗自由化”。人狗遭遇的機會增多了，人常常受到狗的驚擾和傷害。人道脆弱，狗道張揚。

家長們成天提心吊膽，對上學的孩子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輕易到別人家去，你怎么知道人家有沒有狗？上學放學不要為了走近道而穿小胡同，寧可繞遠也要走大道，大道上車多人多，遭狗咬的可能性小。萬一被狗咬了先找有自來水的地方沖洗傷口，然后再去醫院……

看看，大城市里籠罩著狗的恐怖。天真的孩子們都喜歡動物，應該愛狗，卻被嚇得得了“恐狗癥”。

中國不再搞政治運動，大家剛過了幾年平靜日子，想不到由狗發起了一場“咬人運動”。你跑它追，你怕它咬。有的人被逼無奈，憤而打狗。

我住的這個大雜院里，最近又恢復了往日的安靜，那條老菜狗不見了。鄰居們有各種議論，有的說，它被別人用一塊鮮肉引走了。一塊鮮肉比一條煙還便宜，它的主人可虧了。但它的主人像沒事一樣，沒有那條狗了，大家又恢復了好鄰居的關系。也有人說，那條老狗越來越猖狂，后來竟到大街上去襲擊人，偏偏不睜眼，偷襲一個很厲害的個體戶，被打死做了狗肉煲。可憐的老狗，它的肉又酸又粗，嚼得爛嗎？

這是不是一種信息呢？

當“狗潮”發展到它的反面的時候，說不定中國還會有一場“打狗運動”。

199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