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夢邊緣捉浮萍(8)
- 徐志摩散文經典全集
- 徐志摩
- 5443字
- 2013-12-19 19:10:20
并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游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么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云彩里,山勢與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里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并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里與普陀山,萊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十四年七月
原刊1925年7月4日《現代評論》第2卷第30期,
重刊同年8月5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收入《巴黎的鱗爪》
泰 山 日 出
振鐸來信要我在《小說月報》的“太戈爾號”上說幾句話。我也曾答應了,但這一時游濟南游泰山游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思來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現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強坐下來,把我想得到的話不整齊的寫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面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的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只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只是平鋪著彌漫的云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厚毳長戎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云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蒙的小島上,發生了奇異的幻想
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發在風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面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里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云底工作;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復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在……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贊美呀,這是東方之復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云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里;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彩變幻中,普澈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澈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太戈爾來華的頌詞。
原刊1923年9月《小說月報》第14卷第9號
山 中 來 函
劍三:我還活著;但是至少是一個“出家人”。我住在我們鎮上的一個山里,這里有一個新造的祠堂,叫做“三不朽”,這名字肉麻得兇,其實只是一個鄉賢祠的變名,我就寄宿在這里。你不要見笑徐志摩活著就進了祠堂,而且是三不朽!這地方倒不壞,我現在坐著寫字的窗口,正對著山景,燒剩的廟,精光的樹,常青的樹,石牌坊戲臺,怪形的石錯落在樹木間,山頂上的寶塔,塔頂上徘徊著的“餓老鷹”有時賣弄著他們穿天響的怪叫,累累的墳堆、享亭,白木的與包著蘆席的棺材都在嫩色的朝陽里浸著。隔壁是祠堂的大廳,供著歷代的忠臣、孝子、清客、書生、大官、富翁、棋國手(陳子仙)、數學家(李善蘭壬叔)以及我自己的祖宗,他們為什么“不朽”,我始終沒有懂:再隔壁是節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鹽鹵的也許吃生鴉片吃火柴頭的烈女烈婦以及無數咬緊牙關的“望門寡”,抱牌位做親的,教子成名的,節婦孝婦,都是犧牲了生前的生命來換死后的冷豬頭肉,也還不很靠得住的;再隔壁是東寺,外邊墻壁已是半爛,殿上神像只剩了泥灰。前窗望出去是一條小河的盡頭,一條藤蘿滿攀著磊石的石橋,一條狹堤,過堤一潭清水,不知是血污還是蓄荷池(土音同),一個鬼客棧(厝所)一片荒場也是墓墟累累的,再望去是硤石鎮的房屋了,這里時常過路的是:香客,挑菜擔的鄉下人,青布包頭的婦人,背著黃葉蔞子的童子,戴黑布風帽手提燈籠的和尚,方巾的道士,寄宿在戲臺下與我們守望相助的丐翁,牧羊的童子與他的可愛的白山羊,到山上去尋柴,掘樹根,或掠干草的,送羹飯與叫姓的(現在眼前就是,真妙,前面一個男子手里拿著一束稻柴,口里喊著病人的名字叫他到“屋里來”,后面跟著一個著紅棉襖綠背心的老婦人,撐著一把雨傘,低聲的答應著那男子的叫喚)。晚上只聽見各種的聲響:塔院里的鐘聲,林子里的風響,寺角上的鈴聲,遠處小兒啼聲、狗吠聲、梟鳥的咒詛聲,石路上行人的腳步聲點綴這山腳下深夜的沈靜,管祠堂人的房子里,不時還鬧鬼,差不多每天有鬼話聽!
這是我的寓處。世界,熱鬧的世界,離我遠得很:北京的灰砂也吹不到我這里來博生真鄙吝,連一份《晨報》附張都舍不得寄給我;朋友的信息更是杳然了。今天我偶爾高興,寫成了三段《東山小曲》,現在寄給你,也許可以補補空白。
我唯一的希望只是一場大雪。
志摩問安 一月二十日
原刊1924年3月11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
丑 西 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我們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濃妝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里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艷,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哪樣不是現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面我回頭就逃!什么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
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里裊裊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渾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哪樣是內情:有說養魚干脆是官家謀利,放著偌大一個魚沼,養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成的;有說養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為要延壽或是求子或是求財源茂健特為從別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里的,而且現在打魚當官是不準。不論怎么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干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松,天天大太陽,夜夜滿天星,節節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洼淺水用不到幾個鐘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么,四面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發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游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發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里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乎乎的。還有湖里的蚊蟲!簡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鴨子!我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淡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臺,幾棵楊柳,幾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著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占,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沖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閑談著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
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面上翻響的幽樂,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爺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興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臺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鶯,西湖,西湖,還有什么可留戀的!
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酒館著實鬧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著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莼萊,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闌干上從堤邊楊柳蔭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的擠著,堂倌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么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發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制造丑惡的精神。”怪不過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后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只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煞風景的事業。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著山勢回環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
不愿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只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墻,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我不知道他現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么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
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杭州人真會說話!),事也會做,近年來就“事業”方面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里,他們的腦子里平常想些什么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只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
開鋪子的老班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漢去替她涂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煞風景又煞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哪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只當得蟲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搭什么臭紳士的架子,挑什么夠美不夠美的鳥眼?
八月七日
原刊1926年8月9日《晨報副刊》
天目山中筆記
佛于大眾中 說我當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作佛 惱亂我心耶
蓮花經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轎夫們深夜里“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徹,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過后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贊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