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金最喜歡清晨。
他喜歡那些晴朗的清晨,天空由粉色漸漸轉黃,最后變成天藍。若天不晴朗,他喜歡霧氣像一張毛毯籠罩著整個城市,綿延上所有的山峰和公路,濃厚得有時他可以伸手觸碰到。
他喜歡清晨的寧靜。他可以滑著滑板走完一整條街而不用擔心撞上漫步的游客或迫使父母突然抱開學步的孩子。他喜歡獨自一人的孤獨,因為那時的“孤獨”更像是他自己的選擇。而在太陽升起、霧氣消散、現實復蘇、眾人醒覺之后,熙熙攘攘中的孤獨則更讓人難以忍受。
華金從山丘上朝著藝術中心猛沖下去,接著左轉。滑板上的輪子是新的,它們是他的第18對領養父母“只因為想送”而送給他的禮物。
馬克和琳達是好人,他們已經領養了他快兩年,而且華金喜歡他們。琳達教華金開他們的舊小貨車,不介意他把后排車門撞凹了一小塊;而馬克在上一個夏天帶他去看了六場棒球比賽,雖然他們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起,每當裁判做出正確判決就不約而同地點頭。比賽結束后,有一個老爺爺說:“真高興能看到有爸爸帶著兒子一起來看球。”這時馬克咧嘴笑著,手環繞過華金的肩,而華金卻飛紅了臉,感覺自己快要發燒。
關于自己小時候的事,華金知道一些但不多。他一歲的時候被自己的母親送進了寄養機構。他曾看到過一次自己的出生證明,因此知道生母的名字叫梅利莎·泰勒,父親姓古鐵雷斯。但在那之后他已經換了十來個社工,梅利莎也早已失去了撫養權。在他小的時候,梅利莎從沒來探望過他。有時候華金懷疑自己是不是這世上最壞的小孩,所以連親生媽媽都不愿意見他。
對于他的生父,他只知道兩件事。第一是他的姓氏,而第二件事華金照照鏡子就能知道:父親不是白人。某次,當華金表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時,某個寄養家庭里的兄弟曾告訴他:“你看起來像墨西哥人。”沒人在這件事上爭論,所以事情就這樣下了定論:華金是墨西哥裔。
過去的養父母和寄養家庭有好有壞。有一位養母曾經大發雷霆,用一把木梳狠狠敲了他的后腦勺,導致他像一個卡通角色一樣頭頂實實在在地冒了金星;有一對老夫妻因為某種華金不能理解的理由非要綁死他的左手,逼迫他用右手做事(但沒用,華金依舊是個左撇子);有一位養父喜歡掐華金的后頸,用一種華金難以忘卻的方式折磨他的脊椎;還有一對養父母把寄養孩子的食物單獨放,那些無品牌小店自產的麥片就放在給他們親骨肉吃的品牌麥片下面。
但另一方面,卻也有朱厄妮塔這樣的,這位在某個冬天他得腸胃炎時撫摸著他的頭邊哭邊喊他“寶貝”的養母;有伊夫琳,她曾經在后院組織水球大賽,也曾在給他唱三只小雞躲到雞媽媽翅膀下的歌時睡著了;還有里克,這位曾給華金買了一整套油畫棒只因為他覺得華金“真的太有天賦了”的養父。(可六個月以后,有一次里克喝多了和鄰居動了拳腳,于是華金就被迫留下這套油畫棒,離開了這個寄養家庭。華金現在依舊對失去他們感到傷心。)
馬克和琳達是最新的寄養父母,并且,他們想要收養華金。
他們昨晚問過他了,當時他坐在餐桌邊安裝新的滑板輪。他們坐在他對面,雙手交握。華金立刻就知道他們是要叫他離開。他已經被領養過17次了,以至于他對這些信號非常熟悉。他們會找一大堆借口,會道歉,有時候還會流眼淚(但華金從來不哭),可結局總是一樣的,華金會將自己為數不多的私人物品放進垃圾袋里,然后等社工來接他去一個新家。(有一次,一個社工給他帶來了一個手提箱,但在接下來的家庭里,那手提箱毀在了兩個打架的小孩手里。不過華金更偏愛垃圾袋,因為那樣他就沒什么可失去的。)
“華金。”琳達開口,但華金打斷了她。他喜歡琳達,不想讓她留給他最后的回憶是顫抖的借口和無力的保證。
“不,沒事,”他說,“我明白,沒事的。只是——是因為我弄壞了車門嗎?如果是因為這個,我能修好的。”華金不確定自己能做到——他在藝術中心的工作并沒有使他成為百萬富翁,而他完全不知道靠自己該怎么修好那凹痕。不過,嘿,這不正是YouTube存在的意義嗎?
“等等,什么?”琳達說。馬克將他的椅子拉近華金,這使得華金本能地向后退了退,“別擔心車,親愛的,我們想說的不是那個。”
華金很少感到不對勁。經年累月,他已經非常擅長預測人們會做什么,會作何反應。而當他不能預測他們的行為時,他也懂怎么去引導,進而使他再次了然人心。馬克和琳達帶他去看的心理治療師把這叫作“防御機制”,而華金想,這真像是一個永遠不需要防御機制的人會講的話。
但琳達沒照著華金心里的劇本念。
馬克俯身過來,手搭上華金的前臂,手上稍稍有些用力。但沒關系,因為華金知道馬克永遠不會傷害他的,而即使他有那個居心,自己也比馬克高三英寸重30磅,他很快就可以擺平他。而且,他覺得馬克似乎是想讓他保持平靜。“伙計,”馬克說,“你媽……琳達和我想跟你說件重要的事。如果你不介意,并且同意的話,我們想收養你。”
琳達跟著點頭,眼里泛著光芒。“我們愛你,非常愛你,華金,”她說,“你……你就像是我們的兒子。我們不能想象只是領養,而不是永久地收養你。”
華金的腦袋嗡嗡直響,幾乎感到眩暈。他低下頭看著手里的滑板輪,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感受到它們的存在。這樣的體驗之前只有過一次,那時馬克和琳達(很隨意,非常隨意地)告訴他如果愿意,他可以叫他們“爸爸”和“媽媽”。“當然,你愿意的話。”琳達那時說,雖然當時他轉過了身,但仍舊能聽見她聲音里的顫抖。
“你說了算,小家伙。”馬克在島式櫥臺旁加了一句,他在那兒盯了好一會兒筆記本電腦。但華金注意到,他并沒有在點擊網站,只是在同一個頁面上來回滾動。
“好。”華金說。而他在晚飯時還是叫了她“琳達”,仿佛早上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華金選擇假裝沒看到他們那失望的神情。
華金從沒叫過任何人媽媽或爸爸。他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在某些比較嚴厲的家庭里,叫某某先生或者女士。他的寄養生涯里從未像其他被領養的小孩有時會碰到的那樣有祖父母、阿姨、叔叔或是堂表兄妹。
而事實上,華金很想叫琳達和馬克媽媽和爸爸。他那么迫切,甚至能感到那兩個詞語正堵在喉嚨里烤得他口干舌燥。如果他能把這兩個詞說出來,能讓他們開心,能最終成為有人收養、有父有母的孩子,一切都會簡單許多。
但它們不僅僅是兩個詞語而已。他以自己獲知其他真相時的方式明白了自己一旦將這兩個詞叫出口,他們就會重新塑造他,他就得叫一輩子,而他的不幸經歷告訴他,人是會變的,會說一套做一套。他不覺得馬克和琳達會這樣待他,但也不想去驗證。他曾在二年級某一天下午的數學課上壯著膽子叫了數學老師“媽媽”,只是想知道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是什么感覺,聽起來怎么樣。但因同學們起哄造成的尷尬太尖銳太劇烈,以至于這么多年了,他回想起來還是羞得面紅耳赤。
但那只是他犯下的一個錯。而刻意叫琳達和馬克“媽媽”和“爸爸”會讓他的心變得更加脆弱,一旦打破就無法復原,而他不能也不會再這么對自己了。上一次心碎之后,他至今未能重新拼好他的心。他的心里留下了一兩個空洞,嗖嗖灌著冷風。
但馬克和琳達想收養他。當他經過圖書館徑直右轉時,華金能感到滑板輪子在隆隆作響。不管他叫不叫,他們都會成為他的爸爸媽媽。他知道他們生不了小孩(“跟不下蛋的雞一樣!”琳達曾有一次與所有想掩蓋心里最深切的痛苦的人一樣,極其開朗地說),而華金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們得償心愿的最后的稻草,自己是否僅是一個結束的手段。
圖書館的某個窗口有一個“爸爸媽媽和我的故事時間!”的標志,華金直接滑著滑板掠過。
華金早就習慣了沒有父母。他不再像小時候那么傻了。那時候,他還試圖讓自己變得像他看過的情景劇里的小孩一樣有趣且富有魅力。那些情景劇有著愚蠢的笑聲音軌,而當孩子們做了什么蠢事,比如開著一輛卡車撞穿了廚房的墻,劇中的父母們也只會嘆幾聲氣而已。他五歲的時候就換過好幾次寄養家庭,以至于幼兒園都去過三個不同的,這意味著他得以回避那殘酷的“本周之星”推選。因為在“本周之星”推選上,小朋友們會談論自己的家庭、寵物,而這些華金都沒有,早在那時,他就已經痛苦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在他上十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英語課的老師叫他們寫如果可以時間旅行,他們想回到哪個時代。華金寫了他想回去看恐龍。這可能是他這輩子說的最大的一個謊。如果他能穿越時空,他一定會回去拼命晃12歲的自己直到牙齒磕得嘣嘣作響,說:“你他媽的在毀掉一切。”他那時候真的很壞,總是向身體里沸騰的暴怒低頭。他會翻騰扭動、尖叫呼號直到內心的猛獸暫時滿意地退卻,留下自己一個人精疲力竭,無可安慰,無可懲戒。沒有人喜歡這樣的孩子,特別是這個孩子還幾乎天天尿床。
8歲的時候,他理解了這其中的玄機。他漂亮的乳牙換成了齙牙和牙縫,胖嘟嘟的小臉也在發育過程中漸漸拉長。他不再有小孩子那可愛勁兒了,而潛在的養父母總是喜歡小孩子,這是不變的真理。
華金知道,可能沒人會為他去參加學校的家長會,聽老師講他的藝術天賦多高了。沒人曾在四年級的校藝術節上為他在自己的畫前拍個照,頭頂上是畫下貼著的藍綬帶[3];也沒人在五年級時載他穿過小鎮去參加一個生日宴會。有些養父母們嘗試過,但金錢和時間都有限,而華金也早就知道了一個事實:如果他不期望,那也就不會失望。
不過他依舊留著那根藍綬帶,將它埋在襪子抽屜里面。從前,他喜歡把它壓在枕頭底下睡覺,但連續那樣做了18個月后,藍綬帶的邊緣被磨損了。
華金的人生中沒有幾次幸運,但他知道其中一個是他沒有任何兄弟姐妹。他見過這給其他孩子帶來了什么,見過他們如何努力不分開,也見過他們最終依舊被扯開時所受的摧殘。他見過哥哥們如何絕望地想讓那個只想收養小妹妹的家庭同時帶走他們,也見過姐姐們被無情地與弟弟們分開,因為寄養家庭無法容納三個孩子,有時候社會福利系統也會為了男女分管而拆散同胞。華金非常艱難地守住自己的身心,使自己不被這噬人的潮水淹沒,而他肯定沒法再支撐另一個人了。所以他很慶幸自己不必如此,很慶幸自己了無牽掛,即使有時候他會懷疑,沒了這份牽掛,自己哪一天在人世沉浮中失了蹤跡也沒人會發覺,更沒人會去找他回來。
馬克和琳達可能會去找他。華金突然察覺到了這一點,這時太陽鉆出了云霄,藝術中心出現在眼前。但他決定要拒絕這場收養。
華金曾被收養過一次。
他不會再讓它發生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