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婭還是個小女孩時,她最愛的電影是迪士尼版本的《愛麗絲夢游仙境》。她很喜歡電影里愛麗絲掉進兔子洞,然后遇見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的想法。當然,她也很喜歡一只白兔子能穿一件西裝小背心還能戴眼鏡。
但是,她最喜歡的場景一定是愛麗絲變得太大,撐破了白兔先生屋子的時候。愛麗絲的胳膊和腿打碎玻璃伸出了窗外,她的頭沖破了屋頂,而人們在她身旁大喊大叫張皇失措。馬婭喜歡這個情節。她曾經讓她的父母反復倒放,每次看到屋頂被撞飛就笑得不能自已。
現在,每當她父母吵架令她感到房間太小時,她就很希望自己能打碎玻璃窗逃走。這時候,那個撐破房屋的場景就顯得不那么有趣了。
在馬婭的記憶中,父母總是在吵架。當她和妹妹勞倫小的時候,他們吵架時會關上門,接著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就會聽見低聲咕噥,看見不自然的笑容。年復一年,咕噥的音量不斷變強,漸漸變成咆哮,最后演變成尖叫。
尖叫最難以忍受,它刺耳又尖銳。這種噪聲讓你很想立刻捂住耳朵跟著尖叫回去。
或是跑開躲起來。
馬婭和勞倫選擇了后者。馬婭比勞倫大13個月,所以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她會跳起來拿到遙控器,然后將電視音量調到最大,直到分不清到底是電視機的聲音響還是父母的吵架聲更響。她分不清到底是誰更想贏下這場噪聲之戰。“你們能不能把電視機音量關小一點?”她父親不止一次吼道。但她覺得這實在太不公平,因為如果他們不吵得那么響,她們也不會打開電視。
現在,馬婭15歲,勞倫14歲了。
父母卻吵得越來越兇。
父母卻吵得越來越多。
“你總是在工作!你總是在工作,你根本不——”
“我工作是為了你!為了孩子!為了我們的家!我的天哪,你什么都要,而當我努力把這些都給你,你卻——”
馬婭的年紀足以讓她懂得那些憤怒之詞大多和酒脫不了干系:晚餐前一杯,飯間兩三杯,當馬婭的父親在外工作時,第五杯酒也倒進了玻璃杯。馬婭從沒在垃圾桶里見到過哪怕一個空瓶子,而貯藏柜里未開瓶的酒也似乎總是囤滿的。馬婭在想,母親藏匿這些證據到底是想瞞住誰:她的女兒們,她的丈夫,還是她自己?
她依舊寧愿任由母親一晚上喝下三瓶酒。
只要能讓她保持平靜與滿足,甚至……天哪,困倦也行。
但酒精只會讓她的父母更鉚足了勁,像起跑線前的賽車一樣相互叫板直到有人揮下了旗幟然后轟——,他們就爆發了。馬婭和勞倫明白,這種時候最好不要擋著他們的道,跑到樓上安全地躲在臥室里,或是出門找朋友,又或是假裝去找朋友實則跑到后院靜靜等待風暴過去。馬婭父母的爭吵并非很暴力,但言語能比敲在墻上砸碎的玻璃杯更為鋒利,造成的痛苦也能比當面揮拳更為沉重。
他們爭吵的模式不怎么變,馬婭幾乎能夠寫出他們彼此的臺詞。一旦怒吼開始,大約15分鐘后她母親一定會控訴她父親出了軌。馬婭不知道父親到底有沒有出軌,而且說實話,她也不怎么關心。如果出軌能讓他開心,那就讓他出吧。馬婭懷疑,要是父親真的出軌了,她母親說不定會很興奮,因為這就好像她終于贏了這場角逐了十幾年的比賽。
“你在八點前回家會死嗎?啊,會死嗎?”
“呵,是誰想重新裝修廚房啊?你以為哪來的錢啊?!”
敲門聲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心里有些期望來人是克萊爾,雖然她知道不可能。她和克萊爾交往五個月了,克萊爾的懷抱比任何后院藏身處都好,都安全。克萊爾就是安全感;克萊爾,馬婭有時候想,就和家一樣。
可門外是勞倫。“嘿,”馬婭開門后,勞倫說,“我能和你一起玩會兒嗎?”
“好。”馬婭說。
不知何時,她們之間的對話從縱情歡笑變成竊竊私語,后來只用幾個短句,最后變成只有一兩個字的回應。那13個月的年齡差就像一灣海峽橫亙在她們中間,隨著時間流逝只會越漂越遠。
馬婭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生在一家子紅發家族里,這個事實太明顯了。小時候,為了哄馬婭睡覺,媽媽有時會給馬婭講述他們是怎樣把她從醫院領回家的。當然,她已經聽了一千多遍了,但還是想再聽一遍。媽媽很會講故事(她在大學里當過廣播站DJ),而且經常會盡情表演,做出夸張的動作來表現他們第一次把馬婭抱上車時是怎樣驚慌失措,以及他們如何去好市多(Costco)超市將每個品牌的消毒劑都帶了一瓶回來。
但馬婭最喜歡的部分是這個故事的結尾。“然后,”媽媽拉上被子給她蓋好,輕輕拍平毛毯,說,“你就跟我們回到了家,屬于你的家。”
起初,親生不親生似乎無關緊要,她是收養的,而勞倫是親生的,她們是姐妹,如此而已。可是,其他孩子給她解釋了一下。
“其他孩子”才是真正的渾蛋。
“如果勞倫先出生,他們估計根本不會收養你。”馬婭三年級時最好的朋友埃米莉·惠特莫爾某天吃午飯時跟她解釋。“勞倫是親生的,”她像是剛從其他人那里學來的話,“可你不是。這就是事實。”馬婭依舊記得埃米莉在解釋這些“事實”時候的表情,也記得當時自己想用八歲的拳頭揍扁埃米莉那張沾沾自喜的小臉時那尖銳、刻薄的感覺。那年埃米莉就已經無比耿直,這可能就是她現在讀十年級了卻仍舊沒幾個朋友的原因。(不過她的臉還是很沾沾自喜,以及馬婭仍舊想揍扁她的臉。)
但埃米莉有一件事說對了:馬婭的父母將她帶回家三個月后,媽媽就發現自己已經懷上了勞倫。他們努力了十年想要懷上一個孩子,哪怕只有那么一個,而現在他們幸運地擁有了兩個。
不過,說是“幸運”,馬婭有時候并不這么想。
“你們兩個里面,誰是被收養的呀?”有時候有人會這么問馬婭和勞倫,而兩個女孩只會對他們眨眨眼作為回答。起初,她們都不太理解這個玩笑,但馬婭理解得比勞倫早得多。她不得不理解,因為她在全家人里最顯眼,只有她不那么白,沒有雀斑,也沒有琥珀色的紅發。樓梯上掛著的每一張家庭照片里,她都是唯一的那一個深褐色污點。
父母吵架時,馬婭有時候會想象自己一把火燒了整個屋子。她一直覺得,她肯定會在那些家庭照片上潑最多的汽油。
五歲的時候,馬婭明白了她是不同的。當她在幼兒園里成為“本周之星”時,所有小朋友都會問為什么她是被收養的,她“真正的媽媽”在哪兒,她是不是因為她太壞了才丟了她的。沒人問起她的寵物龜庫奇,也沒人問起她最喜歡的那條曾祖母織的小毯子。那之后她哭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
可是她愛她的父母,帶著一種自己有時都感到害怕的絕望。
有時候她會夢見拋棄自己的親生父母,但他們有褐色的頭發卻沒有五官。他們伸手想抓住她,她滿頭大汗地逃跑,然后她就醒了。除去那些酒精、爭吵,以及令人窒息的廚房翻新和房貸討論,她的養父母是好人。他們是很好的人,全心全意地深深愛著她。可她注意到他們看的育兒書凈是關于怎樣撫養收養的小孩,而不是怎樣撫養親生的小孩。他們費盡心思讓她的生活正常化,這有時候卻讓她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正常。
她騰出床上的一小塊地方給勞倫坐。“你在干什么?”
“做數學作業,”勞倫說。勞倫的數學很差,至少比起馬婭來很差。她們只相差一個年級,但馬婭的數學水平比勞倫好上三個年級,“那你呢?”
馬婭隨手指向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說:“寫論文。”
“哦。”
馬婭確實在寫論文,只不過不是現在。她已經寫了一星期了,而截止日是三天前。不過她知道老師會給她及格的。老師們喜歡馬婭,所以只要她和他們撒撒嬌求求情,她就能額外多得點分數。況且,論文那么多,又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興奮地等著讀一篇寫《匙河詩集》中刻畫人物的重要性的文章。
所以,她轉而去和克萊爾聊天了。
克萊爾是三月份新來的學生。馬婭依舊記得她從草坪上走過來的場景。和其他學生一樣,她只用一側肩膀背著雙肩包。
馬婭對她一見鐘情。
她喜歡她的指甲油總是缺一塊少一塊,可她的頭發卻從來不分叉;她喜歡克萊爾的襪子總是不成對,但她的鞋子卻棒得不得了。(馬婭垂涎克萊爾那些馬汀大夫的靴子,且憎恨自己的腳比克萊爾大了兩個尺碼。)
她喜歡克萊爾的手在她手里的感覺,她的皮膚有時就像馬婭觸碰過的最柔軟、最令人興奮的東西。她喜歡克萊爾的笑聲(她的笑聲發自肺腑,坦白說很像殺鵝叫),克萊爾的嘴唇,還有克萊爾輕拍她頭的動作,仿佛馬婭是什么甜美又珍貴的事物。
馬婭喜歡那種感覺,就好像她窮其一生尋找棲身之所,而克萊爾恰好嵌進自己身邊的位置,嚴絲合縫,仿佛她們等待一生就為了找到彼此。
馬婭的父母不是那些老古董,所以根本不在意她是同性戀。更準確一點說,他們不僅不在乎,還感到非常自豪。馬婭的爸爸甚至在自己車上貼了一塊彩虹旗貼紙,這件事在街坊鄰居里還鬧出了點誤會,直到馬婭親切地和父親解釋,在車上貼彩虹旗通常意味著車主是同性戀,也許鄰居們理解錯了?
但他這個舉動非常貼心。他們給PFLAG[2]捐款,馬婭和父親還一起在“驕傲跑”活動上跑了十公里。因此,在她的性向問題上,她獲得了足夠的支持,同時也很感激。只不過,她有時候希望父母能多重視一下自己的感情問題,而不是她的。
又一聲摔門聲震得勞倫跳了起來。不是什么大事,但足以讓馬婭注意到父母吵架的內容。
“你根本不關心自己的女兒吧?”
“你居然敢這么說我!”
“你問過馬婭的意見嗎?關于——”
兩個女孩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兒后,勞倫問:“那女孩聯系你了嗎?”
馬婭搖搖頭:“沒。”
昨晚,馬婭的父母找她談話——這還是幾個月來第一次他們一起在家卻沒有吵架——然后他們和她說了一個叫“格雷絲”的女孩。她是馬婭同母異父的姐姐,和她的父母生活在20分鐘路程開外的地方。格雷絲似乎是人生中第一次問到了有關自己親生家庭的事。除她之外,好像還有一個叫“華金”的男孩,是她同母異父哥哥,但就像某人放錯了地方的鑰匙串一樣失了音信。“我們能把你的電子郵箱地址給她嗎?”她父親問。
馬婭只是聳了聳肩,說:“可以,當然。”
其實不可以,至少不那么可以,但她不再完全信任她的父母能成為她堅強的后盾了。他們已然很難和對方相處——那他們又有多少精力管她呢?她不想在他們面前哭喊、質問或讓他們有任何機會窺探她的想法。她不愿意讓他們理解她的思緒,至少在他們像兩頭闖進了瓷器店的公牛一樣橫沖直撞的時候,她必須遠遠躲開,以避免被傷害。
前一天晚上,她被一個夢魘驚醒:一些高大的、深色頭發的人們伸手抓她,試圖將她推下臥室的窗戶。馬婭喘著粗氣醒來,手抖得甚至沒法拿起手機給克萊爾發信息。她不知道哪個更可怕:是那些陌生人拐走她,還是她竟然希望他們不會失敗。
夢醒后,她再也沒有睡著過。
“你也知道馬婭什么事都喜歡憋在心里,你得問她!她不像勞倫!如果你真的在她們身上花了時間——”
對于自己是養女,馬婭并不感到興奮,但在這些時候,她有些慶幸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你可太慘了,勞。”當他們吵得太過分時,她有時會這么想。)一個充滿可能性的世界會讓人愉快些,這世上誰都有可能與她有血緣關系。然而,這有時又讓她覺得世界太過龐大,自己無所適從,隨時都可能隨風飄去。她會伸手緊緊抓著克萊爾,讓自己平復下來。
“你覺得他們會離婚嗎?”幾個月前,勞倫問她。那時父親氣得像一陣風似的沖出家門,而母親甚至未曾過來看看她們。那天晚上,兩個女孩躺在同一張床上,而她們自小時候以來就再沒這么做過。
“別瞎想。”馬婭回答,可那天晚上,這個念頭令她一夜沒睡。如果他們真的分開了,他們會選誰?就如埃米莉·惠特莫爾說的,勞倫是他們的親骨肉,而馬婭不是。
很顯然,這是個很荒誕的想法。
然而……
那天晚上,當所有人都上樓睡覺,勞倫也回了房關上門之后,馬婭給克萊爾發了信息(“我爸媽看來真的要離婚了,哈哈哈”)。其實馬婭早該關機睡覺了,可沒人來管她。馬婭清醒地躺在床上。
所有事情在凌晨三點都會顯得更糟。事實就是如此。
她的手機突然“叮”了一下,顯示有新郵件,于是她打開了。她曾在哪里看過一個說法,你每在床上玩手機一分鐘,就會流失一個小時的睡眠。她之前覺得這話像放屁,但現在它似乎有些道理。
郵件標題是“姐妹?”,但這不是勞倫發來的。
馬婭打開了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