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絲的父母知道她懷孕后,就找了馬克斯的父母來談話。“這只是個討論會,”她爸爸說,“我們只是想談談我們有什么選擇。”但格雷絲已經(jīng)懷孕14周了,她知道其實可談的選擇并不多。
馬克斯的父母不想談什么“選擇”。兩家人在格雷絲家的客廳會面,這個房間格雷絲和她的父母都不怎么利用,因為電視機放在另一個小房間里。不過在客廳里,馬克斯和格雷絲面對面坐著,就和他們在模擬聯(lián)合國的會議里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一樣。格雷絲一直在想,“她和馬克斯結合而成了一個國家”這說法挺好笑的,但她沒有說出口。她覺得父母們——或馬克斯——肯定不會覺得好笑,況且這笑話也不怎么讓人笑得出來。
馬克斯的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就算這是個周六的下午,他仍舊穿著翻領襯衫和夾克。他的手一直放在馬克斯的肩膀上,但意思并不是“安慰”,而是“你給我老實坐著聽我命令”。馬克斯討厭他的父親,背地里總是喊他“渾蛋”。
“我不知道你女兒對我兒子做了什么——”
“我不覺得錯在——”格雷絲的媽媽開始說話,她的雙手現(xiàn)在也放在了格雷絲的肩膀上。但她的手很溫暖,太溫暖了,而格雷絲覺得自己光承受肚子里一天天長大的小桃子就已經(jīng)透不過氣,于是她甩開了媽媽的手。她不想被任何人觸碰,馬克斯也不行。
馬克斯尤其不行。
“馬克斯有他的未來,”他爸爸說,而他媽媽則沉默地坐著,“他要去UCLA[4]上學。這件事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格雷絲的父母什么也沒說。她明年想申請伯克利[5],可父母卻不再提帶她去參觀校園的事了。(格雷絲知道馬克斯在AP法語的考試上作弊了,但她仍舊什么也沒說。)
“格雷絲也有她的未來,”她父親反擊馬克斯的父親。他們看著就像兩個快要在賽場上吵起來的冰球運動員,“她和馬克斯都有責任——”
“我不知道她怎么勾引我兒子的,但如果你覺得你能從我這兒拿到一分錢……”他的聲音漸弱,鼻孔怒張。馬克斯生氣時也會這樣,有時候格雷絲會在心里叫他“魔法龍帕夫”,但只在她對他特別生氣的時候。
“這事關肚子里的寶寶,”她母親打斷道,“以及格雷絲和馬克斯。”
“沒有什么‘格雷絲和馬克斯’,”馬克斯的父親說,而他母親依舊不說話。真可怕。格雷絲猜測,當你懷上了男方的寶寶時,你就能好好見識一下他家庭真實的嘴臉,“他現(xiàn)在和一個好女孩在一起。”
“好女孩”。這個詞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格雷絲看向馬克斯,而他卻低頭盯著地板。“馬克斯?”她問。
但他不肯抬頭看她,也不肯看一眼小桃子。
斯蒂芬妮當然是一個好女孩。格雷絲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好人,但馬克斯的爸爸顯然將“好女孩”等同于“子宮里沒懷著寶寶”。因此,如果按照他的定義來,那么誠然,斯蒂芬妮99.99%是個好人,而格雷絲100%不是。
簡單地說,這就是格雷絲和男朋友分手的過程。
馬克斯和格雷絲交往了將近一年,而如果格雷絲用同樣的方式去思考,她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用來孕育小桃子的時間也是將近一年。可格雷絲無法以那種方式來看待小桃子。她一想起小桃子,就會從頭到腳泛起錐心的痛,就如那天在產房生小桃子時那樣撕心裂肺。格雷絲本以為沒什么會比那個母親緊握著她的手,護士喊她用力的晚上更痛了,但她錯了。
賈妮曾經(jīng)叫馬克斯“電影男”,因為他真的就和電影里的人物一樣:美式足球運動員,唇紅齒白,人緣極好……但只與一些人深交。格雷絲當時沒察覺,但她喜歡他只因為他喜歡她,而當暴風雨來臨時,這個理由并不是一棵足夠強壯的樹,它會倒塌。當然,她現(xiàn)在知道了,因為馬克斯和小桃子雙雙離開了她,她手里空無一物,不再緊緊攫住本就不屬于她的東西。
“你很煩躁。”格雷絲的媽媽說。
“我不煩躁,是你煩躁。”她回答。
“你們兩個都很煩躁,”她爸爸說,“別鬧了。”
“但你身上有線頭——”她媽媽打斷他,伸手去夠他的襯衫,而他開玩笑似的揮開她的手。
“煩躁。”他說。
他們正站在一幢大房子前的石制門廊上,雖然它很寬闊,但他們三個卻仍舊擠在一起。站了三個人之后,門廊上剩下的空間還足夠格雷絲翻一個側手翻,它就是有這么大。
這不是普通的門廊,而是馬婭的門廊。更準確地說,這是馬婭家的門廊。她和格雷絲互發(fā)郵件一個星期之后,馬婭的父母邀請他們共進晚餐,而他們答應了。這種邀請,說實話,怎么好意思拒絕呢?
馬婭和格雷絲聊過幾次,契機是馬婭對格雷絲那封郵件的回復:“差不多是時候了。”簡單又明了,格雷絲漸漸察覺到這就是馬婭慣常的回應風格。她不用表情符號,也不用分號和圓括號做成的笑臉。格雷絲開始懷疑自己妹妹的真身是不是個沒有幽默感的機器人,但她覺得就連機器人也會用眨眼的表情符號。也許馬婭只是對待科學技術很嚴肅而已,又或者她是懷舊派的一員,喜歡收集打字機,很想有一臺30年前的座機電話。
格雷絲有很多問題想問馬婭,也想多多了解她,但不知道該怎么問出口。
剛才,當他們在房子前停下車,她爸爸小聲吹了個口哨,而她媽媽說:“天哪,我覺得你應該穿正裝來的。”
“爸爸不喜歡穿正裝。”如果格雷絲不是直勾勾盯著房子,她一定會這么反駁。這房子差不多是一座石制豪宅了,如果再有一個小角樓,那就完全是從迪士尼電影里走出來的東西。
而這是馬婭住的地方。
“我討厭穿正裝。”她爸爸說。他們還坐在車里,格雷絲的呼吸給車窗籠上一層白霧。又過了幾分鐘,他們才從車里出來,走上了那雄偉的門廊。而當她媽媽摁響門鈴,從門里面?zhèn)鞒鰜淼奶崾韭暿恰稓g樂頌》。
“難道我們認錯門跑到教堂來了?”格雷絲小聲說。
“你沒事吧?”她媽媽轉而問她,門鈴聲依舊在唱著歌。
“嗯,沒事。”
“真的?”
“一個小時后再問我。”格雷絲低語。這時候門開了,一對夫妻笑著迎接他們。他們都是一頭紅發(fā),男主人穿著一套正裝。
格雷絲聽到她媽媽在她身后極小聲地咒罵。
“你們找對地方了,”女主人說,“快進來,進來!”她真是“不得了”,擱以前,賈妮肯定會這么評價。(她現(xiàn)在估計也會這么評價。但格雷絲和賈妮已經(jīng)……好一陣子沒說話了。)
“很高興見到你們!”女主人說,“我叫黛安娜,他是鮑勃。”
他們倆對格雷絲笑得就跟想吃了她似的。
格雷絲也回以笑容。
她跟著父母走進了房子,里面金碧輝煌,但那些大理石讓她隱隱覺得有點陵墓的感覺。屋里有一座雙螺旋階梯通向二樓平臺,也是大理石的,而沿著樓梯,格雷絲看到了很大一面照片墻,照片全裱在專業(yè)畫框里。
視線所及都一塵不染。
“你們的屋子真棒,”格雷絲的媽媽說。格雷絲的媽媽讀《建筑文摘》就跟……格雷絲從來沒有見過第二個像她媽媽這樣消費《建筑文摘》的人。不管怎么說,格雷絲的媽媽已經(jīng)快瘋了。格雷絲簡直能腦補她媽媽沖過去扒下他們客廳的毯子再加一個側廳的場景,而且她很有可能為了住在這幢房子里而拋棄她和爸爸,“真的太華麗了。”
格雷絲從沒在媽媽嘴里聽過“華麗”這個詞。
她爸爸接過話頭:“是的,非常感謝你們邀請我們過來。格雷絲一直很期待。”
在某種意義上,格雷絲確實很期待,類似期待過山車到達頂點后的快速俯沖。只不過她不確定位置上的安全帶牢不牢靠,或者是擔心這過山車上一次安全檢查是什么時候。
幸運的是,她的教養(yǎng)突然到位了。她上前一步,向黛安娜伸出手,說:“你好,我叫格雷絲,很高興見到您。”
黛安娜與格雷絲握手的時候雙眼幾乎有些濕潤。“格雷絲,”她說,聲音有些沙啞,“真的很高興見到你。我想馬婭也很期待和你見面。我覺得這對她會很有好處。”
“對她有好處”?格雷絲覺得麻煩將至。
“她和馬婭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鮑勃說,“不可思議,對吧,黛[6]?”
格雷絲再次笑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因為她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和馬婭還沒有交換過照片,也沒敢去社交媒體上搜索她。
格雷絲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敢。
這時候,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了拐角,她也是紅頭發(fā)。格雷絲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口。馬婭的頭發(fā)是紅的嗎,這是她嗎?鮑勃剛才說自己和馬婭長得很像,但這個女孩和格雷絲長得可一丁點兒也不像。
“噢,這是我們的女兒勞倫,”黛安娜說著,伸手拉過她摟在懷里,“她是馬婭的妹妹。”勞倫笑了一下,格雷絲也報以微笑。勞倫顯然是這個家親生的,顯然得不得了。格雷絲很好奇,跟一屋子和你一點兒也不像的人住在一起是什么樣的感覺,就好像你在玩一個永遠持續(xù)的“大家來找碴”游戲。
“我想馬婭很快就會下來了,”黛安娜說著,往樓梯邁了一步,手依舊摟著勞倫,“馬婭!格雷絲一家過來了!”
不一會兒,馬婭就出現(xiàn)在了樓梯頂端。她穿著毛邊丹寧短褲和一件寬大的無袖背心,綰的發(fā)髻是格雷絲嘗試過很多次卻因為頭發(fā)不夠長而沒能成功的。馬婭看起來就像是被誰丟進了三個紅發(fā)體面人的生活里。
格雷絲隨即發(fā)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她確實是被人扔進這種生活的。
“嗨,”格雷絲說,稍稍揮揮手,“我是格雷絲。”
“嗨。”馬婭說。她的聲音沒有情緒起伏,很有些古怪,但也有可能是在裝平靜。
當馬婭走到樓梯底端,她和格雷絲都站在那兒,互相看著對方。格雷絲可以聽到身后兩人的父母輕聲抽噎著看著他們的孩子第一次見面。馬婭確實和格雷絲長得很像。她的瞳色、發(fā)色甚至那有些古怪的跟滑雪坡似的鼻子都和格雷絲很像。雖然她比格雷絲稍微矮一點,但忽略臉上雀斑的話,她們彼此就像鏡中之影。
格雷絲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嗨,”她又打了一次招呼,“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有些緊張地笑笑。她討厭這樣,但這事開始讓她覺得有些奇妙了。他們現(xiàn)在在一間像公主的城堡一樣的房子里!她的親妹妹正盯著她,還長得和她很像!這家的爸爸還穿著正裝!
馬婭看了看格雷絲,就轉向她爸爸問:“你為什么穿正裝?”
“因為我們有客人。”他回答,雙手搭上她的肩膀將她推向客廳。格雷絲有一種感覺,他經(jīng)常像這樣將馬婭推開來避免一些事情,就像父母用在學步小孩身上的轉移注意力的方式。這叫作“重新引導”。有一次格雷絲壯著膽子跑去20多公里開外沒人認識她的書店里偷看育兒書時,曾在里面看到過這個詞。
“來這邊吃開胃菜。”黛安娜招呼格雷絲的父母過去,一只手仍舊摟著勞倫的肩膀。格雷絲注意到,馬婭和勞倫沒有相互打招呼。作為一個獨生子女,格雷絲一直注意觀察兄弟姐妹之間的互動,就像在觀察父親癡迷的“動物世界”里的野生動物一樣。
“您先請。”格雷絲的媽媽說,然后跟著走進了(依舊潔白無瑕的)客廳。“走吧。”她對格雷絲說,然后走在了格雷絲和她父親之間。
格雷絲的爸爸一邊走,一邊俯身在格雷絲耳邊悄悄開玩笑說:“你打信號,我去開車。然后我們就風一樣離開這豪華公寓。”
格雷絲微笑,在她媽媽發(fā)現(xiàn)之前用手肘頂了一下爸爸。
這頓飯吃得很痛苦。
當然,食物本身很好,并不是說他們給格雷絲一家吃了“甜面包”。(格雷絲吃過且僅吃過一次所謂的“甜面包”,即牛羊內臟,然后她知道了“甜”和“面包”兩個詞對這種食物來說簡直是最糟糕的形容詞。)
但本質上,他們只是七個陌生人坐在比格雷絲去過的任何餐館都豪華的餐廳里,其中兩個人有血緣關系,但她們才認識20分鐘。更糟糕的是,這個房間的天花板很高,這讓沉默好像不斷在他們四周回響。而刀叉刮擦盤子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有人一直在不斷拿起放下唱片機上的唱針。
“你們兩個能見面,我們真的太高興了。”黛安娜說,聲音有些異常得大。
格雷絲的媽媽接過話頭順著說了下去,她一直都這樣。
“我也是!”她說,一邊對著格雷絲和馬婭微笑,“而且你們長得太像了。我知道格雷絲一直想要個妹妹。”
格雷絲稍稍挑起眉毛望向她媽媽。什么時候的事?但之后她就看到馬婭在偷瞄她,于是便快速收起了表情。
“如果你想要個妹妹,我能給個建議嗎?”馬婭說,然后對著勞倫擺出電視推銷員的架勢,“我們甚至還送一組牛排刀,但您必須馬上行動。接線員們已經(jīng)準備就緒。”勞倫瞪著馬婭,而鮑勃和黛安娜盡管笑,眼神卻好像要殺了她。格雷絲也忍不住笑了,現(xiàn)在她知道馬婭不像正常人那樣回復郵件或信息的原因了:因為她的幽默太過黑暗。
“她們倆好的時候是最好的朋友,不好的時候是最壞的敵人,”黛安娜說,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放下,馬婭則咬了一口雞肉,“其實,我們帶回馬婭三個月后就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我是說,我們努力了十年,只想要個孩子,卻沒想到三個月里就得到了兩個奇跡。真不敢相信我們會這么幸運。”
格雷絲看見她爸爸來回打量馬婭和勞倫,懷疑他是不是和自己在想同一件事:她們好像吃了點心就要去打一場正式的鐵籠賽一樣。因此,黛安娜可能是產生了幻覺,更有可能是想防止自己的女兒們毀掉這次晚餐。
“獨生子女是個什么樣的感覺,格雷絲?”勞倫問,“很棒吧?聽起來特別棒。”
馬婭的媽媽清了清嗓子,然后喝了一大口紅酒。
“嗯……”格雷絲盯著她的盤子想了一會兒,接著目光再回到勞倫臉上,“感覺……很安靜?”
在座的所有大人都笑了,格雷絲也勾起一個微笑。
“還好,我猜。大概吧,挺好的。”
馬婭看著格雷絲,卻和父母說話。“我們能先離桌嗎?”她問,“畢竟我們有差不多15年的時間沒見。”
“當然,”她媽媽說,“不過把你的晚飯也一起帶走?你吃得太少了。”
“你知道《如何讓你的女兒患上飲食失調癥》里是怎么說的,對吧?”馬婭說,但她已經(jīng)向后推開椅子,拿起自己的盤子,然后注意著格雷絲,確保她跟著自己。
格雷絲看了一眼她媽媽,過山車正朝著頂峰進發(fā)。“去吧。”她媽媽回答。于是格雷絲放下盤子,蹦蹦跳跳地跟著馬婭上了樓梯,大理石有些打滑。
格雷絲放慢了腳步,現(xiàn)在她可以更近距離地觀察剛進家門時注意到的那面相片墻了。它們有些是即興偷拍,有些是正式的肖像,年份跨度很大,從馬婭和勞倫還是小寶寶時一直延續(xù)到最近——去年圣誕節(jié)照的。在每一張照片里,馬婭都很顯眼,一個棕發(fā)女郎站在一家子紅頭發(fā)里,她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少。
她們一進入馬婭的房間,馬婭就關上了房間門,然后大大地嘆了口氣。“天哪,太對不起了,那晚餐太殘酷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解開發(fā)髻。格雷絲注意到馬婭的頭發(fā)比自己長得多,而她在想自己要不要也留到長發(fā)及腰。
“噢,呃,沒事,”格雷絲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間,看著屋里那些……大概是什么體育比賽頒發(fā)的藍綬帶,“你爸媽人挺好的。”
馬婭透過鏡子瞪了她一眼,然后說:“那些只是參與獎。”
“噢。”格雷絲說。
馬婭將頭發(fā)綰過肩膀理好,然后放在背后,說:“我跟他們說了得有幾百萬遍了,叫他們不要弄這么豪華的晚餐,大家一起吃個匹薩之類的就行了,不要把晚飯搞得這么尷尬。然后呢?他們照樣搞得這么尷尬。”
“也沒有那么尷尬啦。”
“我爸都穿上正裝了,格雷絲。”
“好吧,那個是有點怪。”
和這棟房子里的其他房間相反,馬婭的房間看上去像是爆炸了的染坊一樣,一面墻是深藍色,另一面是淡黃,剩下兩面是白的。墻上貼滿了海報,基本上是樂隊的,然后還有幾十張用寶藍色膠帶貼上的拍立得相片。“這些是你照的嗎?”格雷絲問著,靠過去仔細看其中一張照片,那上面馬婭的胳膊摟著另一個女孩,親吻她的臉頰,而那個女孩則閉著眼微笑。
馬婭望過來,說:“對。那是我女朋友,克萊爾。”
“她很可愛,”格雷絲說,“像個仙女一樣。”
馬婭頓了一下,說:“你知道我說的是‘女朋友’,而不是‘女性朋友’吧?”
格雷絲點頭。“我知道,”她懷疑馬婭是在測試她剛認的親姐姐是不是恐同人士,“女朋友,獨立的一個詞,我懂。你們交往多久了?”
“快六個月了,”馬婭回答,第一次顯得有些放松,不再像是一只等著人宰割的實驗室小白鼠了,“她很棒。我們在天主教學校認識的。”
“你信天主教?”
“不,”馬婭重重地趴到床上,大拇指撫上照片里克萊爾的臉,揉著她的鼻子,“只不過那是附近最好的私立學校,所以我爸媽就把我和勞倫送去那里讀書了。所以本質上我們是在宗教學校里造孽,這很棒。”
格雷絲坐上了床的邊緣,雙眼仍舊望著馬婭的那些拍立得照片,有些拍的是過曝的玫瑰花,有的是合掌祈禱的手,更多的是馬婭和克萊爾自拍的合照。“所以,你和勞倫都討厭對方嗎?”
“你說那個紅發(fā)金童子?”
格雷絲已經(jīng)猜到馬婭的答案了。
馬婭翻身,仰面躺在床上仰視著格雷絲,問:“你沒有兄弟姐妹,是吧?”
“沒有。”馬婭的羽絨被碰著格雷絲的腿,很柔軟,這用舊的質感讓她回想起生下小桃子后在床上度過的日夜。她蜷縮在她自己的被褥里,好像它們能保護她一樣。
“為什么你好像很傷心?”馬婭歪著頭問。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有點像長尾鸚鵡。
“嗯……只是因為,以前只有一個人孤單長大,讓我挺失望的。”格雷絲借口道。
馬婭嘆息一聲,又重重倒向床的另一頭,說:“要不把我妹妹也給你?就算買一送一了。”
“你今天已經(jīng)把你妹妹賣了兩遍了,她真的這么糟?”格雷絲問。她發(fā)現(xiàn)這房間墻上那么多照片,她家人的照片卻一張都沒有。
“她不糟,就是煩,”馬婭說,“你見過那些班上的聰明孩子吧?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老師要離開教室時總讓她管事。”馬婭再次翻過身,仰面躺著望向格雷絲,“勞倫就是那種聰明孩子。”
“那和她一起生活還真挺愉快的。”格雷絲說。
馬婭微笑:“看來我們都繼承了諷刺基因,很好。”接著,她嘆了口氣,坐起來,說:“我爸媽有時候就不懂,所以經(jīng)常搞得很累。”
“嗯,說起繼承……”格雷絲說,馬婭望向她,突然警覺得像頭小鹿,“不是說繼承錢財之類的。我在找我們的親生媽媽。”
馬婭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再次重重倒在床上:“隨你高興。”
“你不想找她嗎?”
馬婭又翻過身與她面對面。她總是動來動去,格雷絲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在緊張?“這么說吧,”馬婭說,“我知道現(xiàn)在我們在一條船上,所以你做你想做的,我沒意見,但她把我們送人了。她拋棄了我們,就像那首兒歌里唱的那樣,‘飛吧,小山雀啊’。那我為什么非得去找一個不要我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格雷絲大聲說,聲音比她想象得要更大。這房間似乎一下子就暖和了很多,“萬一她當時還年輕,又或者是被嚇壞了呢,萬一是她父母逼著她把我們送走呢?”
“行啊,那她怎么一次都不來看我們?”馬婭問,語氣有些不容置疑,“我說對了吧?”
“也許她只是不想讓我們失望,或者——”
“格雷絲,如果你想找她,那你就去,但我不去。我只想畢業(yè),從這兒搬走,和克萊爾一起去紐約,然后終于可以開啟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想往回看,明白嗎?”
格雷絲知道馬婭現(xiàn)在很生氣——生她們親生母親的氣。因而,格雷絲不可能和她談小桃子的事。
“但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馬婭補充道,格雷絲懷疑自己臉上到底是副什么樣的表情,讓馬婭感到有加這句話的必要,“你看起來很友善,你父母看著人也很好,而且,萬一要是我需要腎移植或是輸血,有你在我聯(lián)絡名單上也不壞。”她微微笑了,接著說:“當然反過來也一樣,雖然我暈針。”
格雷絲點點頭。她能怎么辦,強迫這位新人和她一起白費力氣?“好,”她說,“如果你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吧。”
“真的?”馬婭抓過自己的枕頭抱著,“哇,太容易了。如果是勞倫肯定會在我耳邊一直磨到我同意。”
“這是姐姐的事。給我點時間,我肯定能調整過來。”
“不過,對于找哥哥,我可能會感興趣。”馬婭說。
格雷絲點頭。她沒告訴過(也不打算告訴)其他人,她一直做一個噩夢,夢到小桃子的新任父母也把她送走了,于是她突然再一次離開了她,迷失在那個誘捕了華金的寄養(yǎng)系統(tǒng)里。她沒有把這些說出口,而是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說:“我爸媽幫我弄到了他社工的聯(lián)系方式,我昨天和她通了電話。她說我們可以給他發(fā)郵件。”
“她這么說了?”馬婭放下枕頭,身體前傾,“為什么他有社工?”
“因為他,嗯……”格雷絲稍稍扭了扭身子,那羽絨被不再那么舒服了,“因為他沒被收養(yǎng)。就是可能,完全沒被收養(yǎng)過?他目前住的家庭離這里有一小時車程,但在這之前,他待過很多家庭。”
馬婭瞪大了眼睛,格雷絲終于見到了她身體里那“小妹妹”的潛力。她能夠想象到她搖搖晃晃地跟在她后面,纏著她,扯她的頭發(fā),擅自借她的衣服。她沒有告訴馬婭她昨天打了多少個電話,試圖追蹤那一直撒了17年面包屑的路標,而它們中的大部分連同華金本人都已經(jīng)被風吹跑。她也沒向馬婭提到,這些與她對話的人里,有的很粗魯,有的則幫忙過了頭,以至于格雷絲的心隱隱作痛,因為她得知華金的家庭之樹散亂的枝杈太多而根基太淺,那淺小的根部根本抵擋不住暴風雨的肆虐。
“我們給他發(fā)郵件吧!”馬婭說著,興奮地將懷里的枕頭丟向了格雷絲,“你來寫。你的‘尋親郵件’寫得很棒。”
“畢竟我九年級的時候選修過。”格雷絲說。馬婭被逗得哈哈大笑,格雷絲自己也微微笑了。
于是,格雷絲開始寫第二封寄給沒見過的兄弟姐妹的郵件。
你好,華金:
你不認識我,但我想我們有血緣關系。你的社工應該和你說過我們可能會給你發(fā)郵件。有一位叫馬婭的女孩和我最近發(fā)現(xiàn)彼此是親生姐妹。我們都是被收養(yǎng)的,見過一次面,而經(jīng)過一些調查之后,發(fā)現(xiàn)你可能是我們的哥哥。
你有興趣見我們嗎?我們住的地方離你差不多一個小時路程,所以我們可以隨便選個地方見一見。
祝好。
格雷絲和馬婭
“‘祝好’?”馬婭看見這封郵件時說,“你確定?”
“很暖心但又不過分親密,挺好。”格雷絲聳了聳肩,解釋道。
“暖心又不過分親密?”馬婭重復了一次,“哇,好吧。”
“所以,生活在一家子紅頭發(fā)里是什么感覺?”格雷絲試圖轉移話題。
馬婭爆出一陣笑聲。“你見過外面那些‘西爾斯人物攝像廳’嗎?”她問,接著開始唱,“這里面有一個和別的不一樣……”
“你父母理解你是同性戀嗎?”格雷絲突然對馬婭有異樣的保護心,就像她曾經(jīng)對小桃子的那樣。
“你在開玩笑嗎?這基本上就是他們出名的原因了。我出柜之前他們就活躍在PFLAG里了。你知道嗎,我爸甚至想和我一起去參加同志驕傲游行。”
格雷絲忍不住咯咯笑了,對馬婭并沒有生活在一個糟糕又壓抑的家里的這一事實感到了出奇的欣慰。“那挺好的,是吧?”她說,“家人都支持你。”
“很好啊,只不過……”在她們上樓之后,馬婭似乎第一次失去了形容詞。“挺好的。”她最終說,格雷絲決定不再追問。
她們交換電話號碼,一起聽了音樂(馬婭的),聊了聊克萊爾。格雷絲不想告訴馬婭關于小桃子或馬克斯的事,這很好,因為她幾乎不知該從何說起。而當她和父母一起坐上車回家,她很享受他們家的豐田凱美瑞那較小的行駛噪音(吱吱響的剎車除外)。
“說說吧!”過了一會兒,她爸爸“啪”地一拍手,說,“高潮和低谷!”
格雷絲呻吟了一聲。他們以前經(jīng)常在晚上結束了一天的學習和工作后,各自說說自己一天中的高潮和低谷。但在格雷絲宣布她懷孕了(低谷)之后,這項活動基本上就停止了。“爸爸,不要……”
“我先來!”他說,“對我來說,今天的高潮是看著你和馬婭相見,格雷絲。那真的……反正作為你的父親,它對我意義重大。”
“爸爸,求你了,我這個月不能再哭了,眼淚都流干了。”
“好好好,我不說了。那么,我今天的低谷是發(fā)現(xiàn)我們每次去他們家都得穿上三件式正裝,”他嘆了口氣,“我感覺自己就像鄉(xiāng)下人進城。”
格雷絲從后座拍拍他的肩:“就當是為了我們,頂梁柱。”
他拍拍她的手以示回應。
“好了好了,輪到我了,”她媽媽坐在駕駛座上說,“我最高興的是聽見你在樓上和馬婭聊天,還聽見你笑。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你笑了,格雷絲。”
“也許只是因為你不像以前那么好玩了。”格雷絲說。她知道媽媽不會當真,因為她基本不會生氣。
“然后我最慘的是切雞肉的時候它掉出了盤子。我簡直想死,”格雷絲的爸爸開始大笑,“我那時候真的想死了,史蒂夫!那整個房子就跟陵墓一樣——”
“我也這么想!”格雷絲叫道。
“然后是誰最先把肉汁濺到桌布上了?我,”她媽媽呻吟道,“但黛安娜很仁慈,沒怪我。”
“我們的桌布哪去了?”格雷絲問,“還是說我們根本沒有?”
“你爸去年在感恩節(jié)上把它燒了以后就沒有了。”
“哦,對。”那天的“高潮和低谷”環(huán)節(jié)非常劍拔弩張,而且嗆鼻。
“好了,輪到你了。”格雷絲的媽媽說著,通過后視鏡望著格雷絲。
“我想我今天的高潮是見到馬婭,并且她很正常。我是說,至少她不像是會殺人的人之類的。”
“那低谷呢?”頓了好一會兒,她爸爸問。
“嗯,她稍微有點招人煩,”格雷絲說。在她說出來之前,她甚至都沒注意到,“她一直打斷我說話,從來只談自己的事,而且老實說,她有點粗魯。”
“親愛的。”格雷絲的媽媽說。
“嗯?”
“歡迎來到有妹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