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文化職能的規劃【1】
語言生活的治理,本質上就是規劃語言的社會職能,使各種語言及其變體能夠各得其所,各盡其能,減少沖突,和諧相處。我國既往的語言規劃,關注點主要在語言的交際領域,統一語言,規范文字,開展雙語教育和外語教育,有效地解決了語言眾多、方言分歧所帶來的嚴重的交際障礙。
當國家通用語言普及到一定幅度并形成較大的普及慣性時,就會使少數民族語言和漢語方言具有擠壓感,易于產生語言矛盾,甚至發生語言沖突。此時,語言規劃的天平就需要向文化偏移,更自覺地關注語言的文化職能。
本文就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把語言的社會職能再分析為工具職能和文化職能,考察百余年來語言規劃的特點,提出規劃語言文化職能的若干觀念。最后提醒人們,我國可能正在進入語言矛盾的多發期,應關注語言矛盾和語言沖突問題。
一 語言的社會職能
人類雖然須臾不能離開語言,人類關于語言的研究雖然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但是,人類對于語言的認識仍然不深入不全面,以至于至今還難以給語言下一個較為圓滿的定義。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結構主義語言學派,認識到語言是具有組合關系與聚合關系的符號系統,開啟了研究語言形式構造的歷史篇章。但是,語言不是獨立于人和人類社會的“客觀之物”,語言規劃關注的應當是語言與人、語言與社會的關系。
從語言的社會職能上考察,可以把語言描述為:語言(包括文字)是人類最為重要的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是人類文化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和最為重要的載體,而且常常具有民族身份認同、情感依存的作用。
仔細分析這一描述,會發現它把語言(也包括文字)的社會職能分作了“工具”和“文化”兩大范疇,而且這兩大范疇的職能又都有顯性和隱性兩種形態。顯性和隱性是相對的,顯性形態一般來說可以直接觀察和體驗,隱性形態則往往需要間接感悟或用特殊方法推論得到。就工具范疇看,語言作為顯性的工具是用于社會交際,作為隱性的工具是用于思維。就文化范疇看,語言既是文化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同時也是文化最為重要的承載者,這是語言的顯性文化職能;語言的隱性文化職能是起到身份認同、情感依存的作用,就如同人的“文化名片”。語言社會職能的范疇及其顯隱形態,可如下表示意:

表中,A表示“語言是人類最為重要的交際工具”;
B表示“語言是人類最為重要的思維工具”;
C表示“語言是人類文化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和最為重要的載體”;
D表示“語言常常具有民族身份認同、情感依存的作用,就像是‘文化名片’”。
全面認識語言的社會職能,對于語言規劃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它能夠使規劃者理性地認識:已經做了哪些語言規劃,下一步還應做哪些語言規劃;語言的隱性社會職能雖然不能直接規劃,但在做語言顯性社會職能規劃時,必須考慮到它對語言的隱性社會職能的影響,甚至可以探索如何自覺地通過對顯性的規劃來影響語言的隱性社會職能。
二 語言規劃重心的移動
中國現代語言規劃起自清末,其中1911年清朝學部中央教育會議議決《統一國語辦法案》,是中國語言規劃起始期的標志性事件。自此以來,一百余年,我國語言規劃的進程或速或緩,或順或困,但代代接力,積跬步而至千里,也做了許多可圈可點的事情,其中最為重要的是:
第一,統一語言。
制定并且逐漸完善了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并將這一標準在全民族推廣,逐步消減了因漢語方言的嚴重分歧而產生的交際障礙。而且,普通話作為國家通用語言也在全國逐步推行,56個民族可以借此溝通,逐步消減因語言眾多帶來的交際障礙。
第二,整改文字。
對漢字進行了簡化和大規模的整理,制定并完善了標點符號,形成了以《通用規范漢字表》為代表的規范漢字體系。同時,也為一些少數民族設計了文字,為一些少數民族進行了文字整理或文字改革。當年還為漢字和少數民族文字全力配置了印刷設備。近幾十年來,專心于進行面向計算機的國際編碼,使中華語言文字及其出版印刷進入了電子時代。
第三,制定了《漢語拼音方案》。
在利瑪竇以來的各種拼音法案的基礎上,繼續探索漢語拼音的各種方法,最終制定了《漢語拼音方案》。《漢語拼音方案》的制定與推行,使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有了優越的拼寫工具和注音工具,并極大地方便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國際交往和信息化。
第四,開展外語教育。
積極開展外語教育,以期跨越國家發展中的外語鴻溝。通過培養各種外語人才,使國家能夠與世界對話,更好地了解世界和走向世界。
這些語言規劃,保證了國家政令暢通,為各民族、各地區甚至為海內外的相互交流提供了方便,為國家的信息化奠定了基礎,為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園做出了貢獻。從語言社會職能的角度來考察,會發現這些語言規劃主要是改善語言的顯性工具職能,是為了暢通社會交際以及“人—機交際”“機—機交際”。雖然這些語言規劃也兼及語言的文化職能,而且其結果也必然會影響到語言的其他社會職能。
側重于從顯性工具的角度規劃語言,是由歷史上的語言國情決定的,也是語言規劃的早期必走之路。當今之時,一方面,普通話作為國家通用語言,已經成為不脛而走的強勢語言,全國已有70%左右的人口能夠使用;另一方面,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已是響徹大江南北的時代強音。故而語言規劃也應當以時以勢逐漸調適:
其一,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工作重心,應由“大力推廣”向“規范使用”轉變。規范使用是在普通話推廣的基礎上提出的更高的工作要求,而且,普通話也會在規范使用中更扎實地推廣。這種轉變,意味著要更加關注語言文字規范標準(特別是語言文字應用規范)的建設,要更加關注社會語言文字規范意識的提升,要更加關注公民語言應用能力的培育。
其二,語言規劃在繼續關注語言工具職能的同時,要更多關注語言的文化職能。
三 語言文化職能的規劃
語言的第一職能是交際。一個失去了交際職能的語言,也就不再成為思維工具;其文化職能雖不會完全消失,但也是化石性質的,只能存古而不能再創造新文化。滿語就是這樣一種情況。正因為語言的第一職能是交際,所以對語言交際職能的規劃是語言規劃的首要任務。
語言的工具功能規劃其實也不可避免地會牽涉到語言的文化職能,這是由語言的性質和語言使用的特點決定的。如此,語言文化職能的規劃可以看作是語言工具職能規劃的邏輯延伸,同時也是對語言工具職能規劃的補充、校正。在做語言的工具職能規劃時,如果多一個文化的視角,多一重文化的關照,很多問題就可能看得更清楚,從而使語言規劃做得更穩妥,更易推行,少留后遺癥。比如:
漢字簡化中的“一對多”(一個簡化字對應多個繁體字)問題;
推廣普通話與方言維護的關系;
已有民族文字的拉丁化改革;
推行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的關系”等。
語言規劃所處理的棘手問題、所遺留的后遺癥,多數都與語言的文化職能相關。這充分說明在語言工具職能規劃中考慮語言的文化職能,或者對語言的文化職能進行專門規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怎樣規劃語言的文化職能,在國內外語言規劃的理論和實踐中還都是正在探討的話題,罕前車可鑒,少前事可師。中國有悠久的語言生活管理傳統,有多姿多彩的語言國情,又有現實的迫切需要,有條件、也必須在語言的文化職能規劃領域進行探討,做出貢獻。規劃語言的文化職能,在理念上需要考慮以下幾點:
第一,要堅持“語言平等”的理念。
語言平等是民族平等的憲法精神、人人平等的普世理念在語言政策、語言觀念上的體現。語言平等,就是要尊重中國領土上各民族的語言文字,也要珍重各民族的方言,同時還要平心對待外國語言文字。語言平等,其實是對使用這些語言文字的人的尊重,是對創造和使用這些語言文字的民族社團的尊重,是對這些語言文字所負載的文化的“尊重”與“寬容”。因此,語言平等也是一種文化理念,一種社會倫理。
第二,要具有“語言資源”意識。
中華民族的語言文字(包括方言土語),貯存著中華民族的歷史進程和“文化基因”,鐫刻著“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文化身世說明書,滋養著彌足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語言不僅是文化的資源,也是經濟的資源。利用語言、語言知識、語言技術從事的經濟活動,在知識經濟時代、信息化時代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并形成了多種業態的語言產業。許多文化產業、教育產業、信息產業,從另一角度看都是語言產業,都為社會貢獻著“語言紅利”。
為了“文化基因”的保存,為了最大限度地獲取“語言紅利”,對中華各民族的語言文字,必須科學衛護它,傳承研究它,開發利用它。
第三,要理性規劃“語言功能”。
各種語言的地位是平等的,但這種平等是社會身份的平等、政治身份的平等、語言身份的平等,而不是在語言生活中所發揮的作用的平等,亦即不是語言功能的平等。
由于歷史上各種各樣的原因,各種語言的發育狀態是有差異的,比如使用人口的多少,有無方言分歧,有無民族共同語,有無文字,擁有多少文獻資料等等,故而所能發揮的語言職能也是有差異的。有些語言只能用于家庭和社區的日常交際,有些語言還可以用于教育;能夠用于教育的語言,有些能夠用于小學教育,有的還能夠用于中學教育,有的還能夠用于高等教育;有些語言可以用于大眾服務;有些語言可以用于新聞出版、廣播電視和科研活動;有些語言可以用于公務活動;有些語言可以作為族際交際語,甚至國際交際語,等等。
應當謹慎而全面地研究各種語言的發育狀態,研究各種語言可以在哪些社會領域發揮作用,繼而在“語言平等”理念的基礎上,根據語言的發育狀態,進行合理有序的語言功能規劃,讓各種語言在語言生活中充分發揮應當發揮的作用。
第四,要遵循“自愿自責,國家扶助”的方針。
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是中國的基本政治制度之一,憲法規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各民族如何規劃自己的語言,民族自治地方如何規劃自己的語言生活,應當按照本民族本地方的意愿進行決策,這就是“自愿”的方針。
國家不能越俎代庖,越俎代庖常常會出現動機與效果的反差,好心未必辦得了好事,好事也未必能辦得好。當然,各民族、各民族自治地方要為自己的語言決策負責,這就是“自責”的方針。
語言規劃的制定和實施,是長期的社會工程,非一時所能完成,甚至也非一個地方、一個民族所能勝任。民族、民族自治地方在規劃其語言生活時,在實施其語言決策時,如果需要國家幫助,國家就應依法提供智力、財力等方面的援助與扶持。在一個多民族的大家庭中,“國家扶助”是異常必要的。
四 減緩語言沖突
中國是多民族、多語言、多方言、多文字的國度,擁有豐厚的語言文字資源,但也存在著或顯或隱、或銳或緩的各種各樣的語言矛盾。對這些語言矛盾認識不足,處理不當,就可能激化矛盾,甚至發生語言沖突,語言財富變成“社會問題”。
語言矛盾是社會矛盾的一種,也是表現社會矛盾的一種方式,甚至在某種情況下還是宜于表現社會矛盾的一種方式。語言矛盾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由語言問題引發的矛盾,比如當年的巴基斯坦,由于拒絕東巴基斯坦提出的“雙國語”訴求而引發了語言沖突,語言沖突不斷激化,演化為大規模的流血事件,最終導致東西巴基斯坦的分裂。
一類是由社會矛盾轉化而成的語言矛盾,比如比利時不斷發生的政府危機,看似由法語區、弗萊芒語區、德語區等不同社區的語言矛盾引發,其實語言矛盾是表象,本質上是不同社區的社會矛盾。
在現實語言生活中,這兩類語言矛盾常常相互交織,相互轉化,相互促發。例如最近爆發的烏克蘭危機,既有深刻的社會矛盾、國際矛盾的集聚,也伴隨著操烏克蘭語者與操俄語者的語言矛盾。在處理烏克蘭危機的對策上,烏克蘭當局、克里米亞當局、烏克蘭東部一些地區的當權者、俄羅斯等有關方面,在使用政治、軍事、外交、經濟等手段的同時,也都不忘使用語言手段,或以語言問題為口實來介入沖突,或通過宣示不同的語言政策來縫合矛盾或激化矛盾。
近些年,中國的各項改革都進入“深水期”,語言矛盾易于由少增多、由隱轉顯、由緩變銳,許多社會矛盾也可能用語言矛盾的方式表現出來,因此中國可能已經進入了語言矛盾容易激化、甚至容易形成語言沖突的時期。前些年發生在廣州的“撐粵語”事件,上海數年來關于“保護方言”的呼吁與行動,有關民族地區“雙語教育”的觀點相左的持續討論,因“字母詞”而引發的學界一波波爭論,高考改革中如何對待外語科目的熱議等等,都是“語言矛盾多發期”的征兆或者表現,都具有語言矛盾與社會矛盾相互交織,相互轉化,相互促發的特點。
在這一新的歷史時期,科學地進行語言規劃,特別是重視對語言文化職能的規劃,特別是重視從語言的隱性文化職能上著眼而進行語言規劃,就顯得特別重要。這就需要在“推廣和規范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之時,還要“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培養各種外語人才”;這就需要深入了解語言國情,工作做到心中有數,規劃做到實事求是;這就需要著力研究語言沖突的機理,透徹剖析國內外語言沖突的案例,制定預防、處理語言沖突的方略,建立解決語言矛盾、語言沖突的有效機制;這就需要密切關注語言輿情,了解社會的語言心理及輿論動向,見微知著,提高對語言沖突的防范應對能力。
當然從根本上來說,還是要提高全社會的語言意識,樹立科學的語言觀,特別是樹立科學的語言規范觀和語言發展觀。要處理好中華各語言、各方言之間的關系,處理好本土漢語與域外漢語的關系,處理好母語與外語的關系,處理好現實空間和虛擬空間的語言生活的關系,把握好中華語言國際傳播的路向與火候,構建和諧的語言生活。并通過語言生活的和諧促進社會生活和諧,為建設“美麗中國”做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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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民族翻譯》2014年第3期]
【1】 本文是為徐大明、吳志杰主編的《語言資源與語言規劃叢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12月)寫的序言。后稍做修改,以《和諧語言生活 減緩語言沖突》為題,發表在《中國教育報》(2013年1月4日第4版)和《語言文字報》(2013年1月30日第2版)。如今發表,做了較多的修改、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