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大致來說,對于西方自傳而言,在呈現自傳者的人生智慧與身份建構的過程中,總結、對話、懺悔、辯解以及反諷等構成了自傳“晚期敘述風格”的主要特征。在此,我們主要討論其中的一種表現:反諷。反諷是一種修辭,在文本中,諷刺對象被置于特定語境下進行審視,他/她被塑造為自以為優于他人,但最終被發現了某些弱點和過失,喪失了優勢地位;相反,原本表現得天真無知的人物則最終呈現為更具智慧和優勢。反諷的目的是揭示,以達到特殊的修辭和藝術效果,如喜劇化,同時達到更深層的認知。根據不同標準,對反諷有不同的劃分,如語詞反諷、結構反諷、蘇格拉底式反諷、命運反諷、浪漫反諷、戲劇反諷等。注9

反諷是自傳的重要敘事方式之一,而且自傳兼具其中的某些特征,如語詞反諷、結構反諷、命運反諷等,但不論哪種風格,都與回顧視角有關。反諷依賴自傳者的回顧視角,他往往只有在經過時間的歷練之后才能發現過去的真實面目,揭示出真正的天真無知,暴露出被諷刺者的真面。如此,通過時間的折疊回旋,他將自己的當下視角投射到過去時刻,以呈現自我的成長與智慧發展。

在自傳的晚期風格中,通過“反諷”來“修正、破解神話”,是某些自傳的一大功能,其寫作動機往往是“糾正性”的,即“修訂事實與細節,或者用事實代替傳奇”,這類自傳會采用“去神話化的形式(demythologizing form)”,注10通過冷靜成熟的語調、回顧時的理性眼光,于字里行間表明對人生經歷或相關人物的反思態度,使其返歸現實。也就是說,反諷修辭可以使自傳者置于一定的高度來看待如戲之人生,其中既有超脫淡然之感,同時又包含了對過去事件的不滿與批判,特別是將其中的夸張、做作、虛偽、無知等進行披露,這都是當時的自傳者無法領會的。研究者要注意自傳者給出的諸種提示,以理解其敘述目的。下文主要根據幾部自傳作品對此進行闡釋。

在自傳《文字生涯》(又譯《詞語》)中,薩特就依憑寫作時的回顧姿態及存在主義思想對自己的童年生活進行反思,著意于人生的荒誕與偶然之感。他在此視角之下描寫對自己影響最大的兩個親人,即外祖父和父親時,反諷味道就顯現于字里行間。在薩特筆下,外祖父夏爾的人生并不遂意,他不愿聽從父親的意愿去做牧師,結果跑去追尋一個馬戲團的女騎手,但未能成功,不得已回來做了教師。薩特就此采用了一些反諷話語來描述自己的外祖父,說這一職業倒能“兩全其美”,“既神圣又能跟馬戲女郎廝混”;在結婚之后,雖然妻子對自己態度冰冷,但他還是“使她出其不意地生了四個孩兒”。注11正是這個外祖父對薩特比較寵愛,是薩特的引導者,而小薩特也有意迎合他,做家里的乖孩子,熱心于閱讀和寫作,但顯然他自己的人生就充滿了混亂與無奈。對于自己的親生父親,薩特的話語之間更無一絲尊敬,反而帶著嘲諷乃至幸災樂禍的味道:“(父親)征服了這個沒有人要的高個兒姑娘,娶她為妻,并飛快地讓她生下一個孩子,這就是我。從此他便想到死神那里求一個棲身之地。”注12在薩特出生不久,父親就因病去世了,而在薩特的解釋中,父親的死是“很知趣”的,因為他的功能是給小薩特以生命,不愿接下來再承擔養育的責任,并因此“負疚而死”,同時也賦予薩特個人自由,使他沒有約束與壓制地生活,“他的死給我的母親套上了枷鎖,卻給了我自由”,“我沒有超我”,“我幸虧屬于一個死者。”注13顯然,薩特的這類敘事話語是“喜劇式的”乃至“大逆不道”的,他從存在主義哲學的高度重新審視成長經歷,破除了傳統的家庭倫常與親情關系,代之以對人世之荒誕性、偶然性的處理,重新解釋了家人的行為與動機,由此強調了自身處境的優勢。

通過對家庭生活的童年敘事,重新認識自己的出身與起源,在反觀中重新定義自我,這也是薩義德自傳《格格不入——薩義德回憶錄》(Out of Place: A Memoir)的基本功能,反諷恰恰構成了作品的主要特點。這部自傳初版于1999年,是薩義德在得知自己身患白血病之后開始寫作的。顯然是這一特殊處境促使他對自身經歷和命運進行反思與總結,以此試圖對一生加以把握和定位,這也就使得作品更加真誠,在坦白自己、描繪他人時都沒有太多的顧忌,也不回避矛盾與困惑,正屬于薩義德所謂的“晚期風格”特征:“生命中最后的時期或晚期,身體的衰退,不健康的狀況或其他因素的肇始。”注14只不過薩義德此時面對的是他自己的晚期風格問題,處在人生的晚年,由于思想的成熟、對世事的洞明,他在描述過去的某些不甚合理的現象時,字里行間流露出了“超脫與反諷”的語調。如薩義德自己所說:“這距離的結果之一,是在我重建一個遙遠的時空與經驗時,態度與語調上帶著某種超脫與反諷。”注15而這種話語方式顯然會傷害書中所描述的他人,特別是還活著的親人,關涉敘述倫理問題,但薩義德首選的是真實:“我極不愿傷人,但我的首要義務不是親切宜人,而是忠于我也許有點奇特的回憶、經驗和感受。……我希望從中可以明白看出,種種反諷與令人難堪的敘述,既是敘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的我并未自免。”注15a

在《格格不入》中,反諷色彩最明顯的是薩義德對父親的描繪。薩義德告訴我們,他如同卡夫卡一樣,在青少年時期長期處于父親的威權之下,父親事業上的成功,性格的果斷、堅韌、冷淡等都給他巨大的壓力,乃至鄙夷與斥責,并且在生活的各個方面父親都給他圈定了界限,使他這個不自信的兒子愈加自卑,感覺格格不入。但是在書寫自傳的現在,薩義德對父親的認識發生了改變,因為這時的他不再是順從隱忍的兒子,而是獨立的人,他在父母親的規定之外,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他稱之為“愛德華之外的第二自我”,即內在的、個性的自我。如此,當初看似威嚴高大的父親形象也因此剝落、被“祛魅”,因為在父親當初為了塑造自我形象而愿意講述的故事之外和背后,薩義德找到了不太合宜的版本:“他的聽眾主要是他的子女和妻子。但這故事(即獨自在美國通過個人奮斗取得成功的故事——筆者注)也集合并牢牢實實地安排了他娶我母親以前他想讓人知道,以及娶她之后他認為適合公開的情節。……他做我父親三十六年,從頭到尾只提他生平某些插曲和細節,將其余層面不是一概置諸腦后,就是否認凈盡。”比如父親告訴薩義德,他曾參加一個游泳比賽,并堅持到了最后,以此來教導孩子們“永不放棄”的精神。但事實是,他是最后一個游完的,這一點薩義德后來才知道:“瓦迪其實既慢,又頑固,延誤了其他所有比賽。這不是值得稱道的事。”可見,他父親對不光彩的經歷進行了顛覆性的修飾,而薩義德的修正恰恰暴露了他的虛榮與自傲,帶有明顯的反諷味道。

另一個例子是父親吹噓在法國參戰時的英勇表現,特別是繪聲繪色地給兒子講述近距離射殺德國兵的生動情形。但是在他去世之后,薩義德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才發現,他其實只是軍需官,沒有參加有案可稽的任何一場戰役的記錄。更有趣的是,在這確鑿的官方證據面前,薩義德加了一句:“記錄大概有錯吧,因為我至今仍相信父親的說法。”聯系上下文可以看到,薩義德此話其實正是反語,說明了父親對他產生的影響是多么根深蒂固,竟使他不愿去相信對父親不利的證據。最終,薩義德意識到了父親如此描述自我的意圖:“久而久之,我發現他居停美國,和他后來的人生,其實關系著一種帶有目的的自我塑造過程,他做的事,以及他要他周圍的人——主要是我——相信的事,都朝著這個目的走。”注16用薩義德的話說,他父親將在美國時期的經歷描繪得近乎“傳奇”,因為這一段生活是屬于他自己的秘密,也取得了他自己的高度認同,而回歸巴勒斯坦之后則好似換了一個人,故事直接而平常,這二者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父母對薩義德進行青春期性教育時的態度和方法,在他現在寫來也是充滿戲劇性,頗具反諷意味。對于薩義德青春期的成長和意識,父母并未進行有效的引導,反而采用一貫的壓制手法,禁止他接觸有關的書籍資料,對其疑惑不給予正面回答,大多采用欺騙小孩子的幼稚方式,使他對性的問題更加無知。如他們因為害怕孩子手淫,就暗中觀察、窺探孩子的睡褲,當發現沒有遺精的時候,就突然闖入薩義德的房間,要求他不要再“自我濫用”(self-abuse),他們用的是這個委婉的詞,而非更直接的手淫(masturbation);當被問到生育問題的時候,母親的回答是:“我們寫信給耶穌,他就送給我們一個寶寶。”但就是避免談到“做愛”等詞,“不提高潮,沒談射精,也不說‘私處’是什么。只字不提快感”。接吻也就只談過一次。更夸張的是,有一次他的父親拿著他的沒有精液的睡褲使勁扔給他,“非常猛,我想,還帶著夸張的厭惡。‘好吧,趕快夢遺!’”注17父親竟然給他下達了如此“專橫的命令”,而他們則認為是順理成章,這個兒子就生活在“父親維多利亞式的設計”之下。注18通過這些微妙的細節和生動的插曲,薩義德為我們塑造了在父母的“維多利亞道德”之下他的成長經歷與生活處境,展現了被過度壓抑的自我,而這種壓抑也恰恰誘發了他“內在的第二自我”,以此與這一“外在自我”對抗,并最終走上了自己的道路。

可見,通過自傳的回顧性敘述,當前的敘述者與過去之我及其他人物拉開了距離,并取得了更加客觀、準確的觀察認知角度,也更容易辨清當時人事的心理和意圖,其中的事實披露、話語反諷在所難免,最終是為了達到自傳敘述者當前的目的,即對目前自我身份與意識的認同,呈現出自身的發展歷程,符合自傳的最基本模式:成長。

主站蜘蛛池模板: 芜湖市| 汤原县| 安陆市| 桃园县| 千阳县| 陆川县| 泌阳县| 牡丹江市| 阿克陶县| 唐山市| 郴州市| 浙江省| 达州市| 五原县| 广饶县| 革吉县| 呈贡县| 迁西县| 旌德县| 三门峡市| 电白县| 乃东县| 陇西县| 大港区| 扬中市| 繁昌县| 正定县| 句容市| 左云县| 白沙| 乌什县| 红河县| 工布江达县| 旌德县| 巴彦淖尔市| 华安县| 凌海市| 玛纳斯县| 宣汉县| 垫江县| 高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