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傳記研究(第7輯)
- 楊正潤
- 3181字
- 2020-08-19 15:17:20
三、 傳記中的新加坡精神
連士升大量的傳記作品,塑造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自己。從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一位中國知識分子成為一位新加坡傳記家的過程。
他出生于貧寒的耕讀之家,靠讀書求上進,是這種家庭世世代代的追求。不過在辛亥革命之后,福建沿海得風氣之先,他接觸了新風氣,不再是那種純粹的舊派書生,而是努力趕上時代的潮流。他學英文、求新知,靠自己的苦讀和奮斗進入京城名校。他崇敬的老師是顧頡剛,他同蕭乾、何其芳等是好朋友,京派文人的那些特點,諸如疏離政治,看重人生,關注平民,著意寫實,追求一種從容、自然、簡約、明凈的風格,這些都影響了他。如果不是戰爭爆發,他很可能就是京派文人中的一員。“七七”事變打破了他的夢想,他南下逃亡、顛沛流離。他有著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家國情懷,愛國愛家,但是他又找不到出路,也同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處在徘徊歧路的苦悶之中,正如他在香港時所說的,“我的處境是三不像。我既沒有勇氣跑到戰場去沖鋒陷陣,一死了之;又不能忍辱含羞,留守淪陷區;更沒有皇親國戚那樣的機會,可以無限制地揮霍公幣。我徘徊歧路,在香港的十字街頭彷徨。這是個人主義的小資產階級的悲哀”注95。這是連士升逃難到香港時的真切感受。
對社會的種種問題,連士升有敏銳的眼光,在抗戰勝利后的重慶,看不到新的氣象,見到的只是破落、腐敗,“一到勝利后,那些有特殊關系的人個個衣錦還鄉,爭著做接收大員的工作,封條貼處,敵偽囊刮幾年的物質變為己有。你貼封條,我也貼封條,最后看看誰的來頭大,才決定里面的物資歸誰所有”,“國人皆曰可殺的皇親國戚個個都獲得甲等勝利勛章”,但是他沒有力量、甚至也沒有改變這種狀況的愿望,他也只能長嘆一聲:“到了是非不分,賞罰不明的時候,政治的危急是迫在眉睫了。”注96他只有一走了之,“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這也反映了中國知識分子天生的軟弱。對比蘇東坡流放嶺南、淪落瓊崖時的成績,他忍不住痛罵自己:“我在越南幾年的隱居,充其量做個大米蟲,把越南的白米、香米吃了一肚子。深夜自思,不禁要對鏡子臭罵一聲:‘無用的棄才!’”注97中國知識分子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價值目標,也有對照這類目標“自省”的日常功課,連士升的這番自責就是這種自省的結果。
他雖然“家事國事,事事關心”,到當了報紙的記者,難免要涉及社會問題,對社會的腐敗和不公,人性的丑惡和墮落,盡管也有所批判,也有牢騷和不滿,但只能輕描淡寫地說幾句:“與世無爭、與人無忤,與名利看得很淡泊。年來奔走四方,對于丑惡的現實稍加指摘,無非直陳利害,供執政者參考。”注98潔身自愛,消災躲禍,是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唯一可以的選擇。
到了新加坡以后,避開了中國的戰火和動亂,有了穩定的職業,連士升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心態:“中年以后,一直住在新加坡。這兒的文化水準雖然遠不如北京,但是長期相當安定的生活,在經濟上,可以打預算,量入為出,不必舉債;在精神上,到處的海濱可以激發我的思想。海的偉大更顯著個人的渺小。在這種情形下,驕傲、自滿、懶惰、嫉妒等惡劣的心理可以洗滌得一干二凈。相反的,它會使我優哉游哉,以中外古今的大人物作榜樣,‘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注99
不過新加坡不是天堂,這里也有復雜的矛盾和沖突。他在《南洋商報》任職時,因為所寫的社論“思想激進”,差點被驅逐出境,后經友人疏通、老板擔保,才得以幸免。1971年的“五月風暴”中,《南洋商報》總經理、人事部經理及前后兩任總編輯共4人被捕入獄。逮捕他們的理由,是關于華文教育的言論,同樣的言論連士升在當總編輯的時候也有過不少。他本來就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在這種政治氣候下,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步步謹慎。他承認:“老實說,我對于文學是外行。我的主要興趣在于政論、經濟史、傳記及游記。可惜近來國際關系越來越緊,言論自由大受限制,尤其寫政論容易觸犯法令,因此我暫時改變‘文人論政’的習慣,把這份精力省下來多看一些文學的書籍。”注100他的作品中幾乎不涉及社會矛盾,提到也只是一筆帶過,這一方面是性格所致,另一方面也是國內外形勢所迫。他曾有過的批判精神這時更難出現。連士升寫過《閑人雜記》,他的后半生,就可以用“閑人”二字概括,當年的京派文人,有人就希望做“閑人”,自由、平和、中庸,與世無爭。新加坡雖然不能盡如人意,但連士升現在可以做“閑人”了。
不過,連士升同那些京派文人還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務實。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耕讀傳家、學而優則仕,是知識分子的價值目標,對商業和商人的鄙視根深蒂固。新加坡正是個商業社會,連士升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但是他從不否定新加坡的商業社會,他從不避談商業社會的價值,越是往后的作品,可以看到涉及實際問題越多,即使是《海濱寄簡》中那些談修身養性、談文化知識的篇章,也沒有那種形而上的空論和脫離實際的思辨。有人批評連士升“世故”、“滑頭”,其實這正說明他頭腦清醒,始終密切關注新加坡的實際問題,適應我們社會的需要。連士升把握了儒家學說中學以致用和入世的那一面,對那些脫離實際的東西進行了改造,正如一位評論者所說:“連士升的務實主義思想,是經過深切體驗到中國傳統的得失,并透徹地了解到人性的優劣所得以形成。”注101務實,是我們新加坡這樣的彈丸之地能夠立國于世界的根本,也是連士升幾十年中所習得的人生哲學和處世之道,這把他同京派文人區分開來。
連士升具有開闊的世界眼光,他是新加坡多元文化的積極倡導者和實踐者。雖然不能忘懷故國,但是回去已經不可能,他逐步把新加坡當作了真正的家,同許多華人知識分子和華商一樣,實現了從中國轉向新加坡的國家認同。他熟悉和熱愛中國傳統文化,心靈深處始終有一種無法化解的中國文化情結,不過,他與時俱進,儒家學說中的“經世致用”被他賦予新的意義。到了南洋以后,他自覺地適應南洋文化,試圖把中國文化同西方文化和南洋文化結合起來,并視為己任。作為一個文化人,他認真地考慮新加坡的文化建設問題,他的結論是:“南洋的文化應當以當地文化為主體,加上中國、印度、回教文化的舊傳統,以及歐美文化的新思潮,造成一種和諧的適合當地需要和趣味的文化,這樣才能生根,才能繁榮滋長,才能夠開花結果。”注102他成為新加坡本土文化的積極建設者和有力推動者,他本來就精通中文和英文,通曉法文和德文,為了完成建立本土文化的任務,他又學習了馬來文和印度文。他建議把100部中國名著翻譯成越、暹(泰)、緬、馬、印、菲6種文字,其中哲學10部、史學10部、傳記30部、文學50部。注103這個愿望沒有能實現,他就進行各種形式的傳記寫作,按照新加坡人,特別是新加坡青年的需要,以中華文化為基本,參照西方文化的價值標準,對現實生活和歷史中的種種問題進行介紹、評價和闡釋。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連士升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新加坡人,如一位本地評論家所說:“我們更應該從中學習他的忠誠。學習他忠誠地面對他的國家和人民,忠誠地寫文章反映世態人情,忠誠地提出解決方案。”注104
如果只看到連士升是個中文作家,忘掉他是個新加坡作家,他的作品寫在新加坡、發表于新加坡的報刊,給新加坡青年所閱讀,適應著新加坡社會的需要,那就不能理解連士升;如果忘掉連士升出生在中國的書香門第,從小接受中國私塾教育,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修養,對儒家學說有真誠的信奉,那就同樣不能理解連士升。
連士升的祖國是中國,他的血管里流淌著中國的血液;他后半生扎根于新加坡,同新加坡同呼吸、共命運,關注新加坡的問題;他從印度文化和西方文化那里吸取營養,把它們融合進自己的思想和人格。我們可以說:連士升的寫作道路是新加坡文化發展的縮影,新加坡傳記在這里開始樹立自己的旗幟。連士升作為一位傳記家,他不但寫出大量作品,而且其中浸透了新加坡的精神,在連士升的筆下,新加坡傳記誕生了。
蔣亭亭:文學博士,新加坡學者,中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境外中國現代人物傳記資料整理與研究”課題組核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