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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哀悼與自傳

自傳是“由一個人自己(auto-)來描述(graphy)此人的一生(bio)”注44。所謂“一生”,休止于寫作的這一刻,并不包括死亡。即使自祭文,也只能寫自己的生,寫不了自己的死。但許多傳記家都曾在自傳中哀悼過他人之死。這里又有兩種情形:一種是過去生活中實際發生的哀悼,筆者稱之為“昔日哀悼”;一種是書寫時刻的哀悼,筆者稱之為“今日哀悼”。傳記家書寫的“今日哀悼”與現實中的“昔日哀悼”之間會發生變化,這是由自傳書寫內容的“回顧性”與“選擇性”造成的。

“回顧”是自傳寫作的基礎,是利用記憶來重現。然而重現并非復制,傳記家會不自覺地以今天的目的為中心回顧,有意無意凸顯某些情景,而這些情景也許在當時并沒有給傳記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具體說來,對“昔日哀悼”中的傳記家而言,某一細節只是一個偶然事件,可在他回顧往事,書寫“今日哀悼”之時,會突然想起這個細節,這一細節恰好符合他當前的預設主題而獲得意義,并釋放出強烈的感情色彩。比如泰戈爾在自傳中哀悼母親的部分提到這樣一個細節,“我抬頭看看我們家三樓上父親住的那間屋子。他仍然在前面走廊上靜坐祈禱”注45。泰戈爾中年喪偶之時,也曾獨自一人在涼臺上徘徊,當他撰寫自傳時,父親在母親去世時靜坐涼臺之上的情景浮現于眼前。盡管悲痛,父親哀悼母親時仍帶著一份超然與平靜,這影響了泰戈爾本人,“一切都是神意,不要違拗,如果他需要我們舍棄,我們就應該服服帖帖地去舍棄”注46。這兩處涼臺獨處情景的敘述不在于宣泄悲痛之情,而是為了突顯父親對兒子產生的深刻影響,并生成了托爾斯泰信仰的一個部分。

在傳記家的自敘中,“選擇”是關鍵詞之一。在本文所討論的范圍內,首先,傳記家“追憶”的哀悼是有選擇性的。一些傳記家可能由于現實取向等方面的考慮,不會把當時自己哀悼愛人的反應原原本本地展現出來。居里夫人在其自傳中哀悼亡夫比埃爾的文字是這樣的:“我的比埃爾被奪走了……其嚴重影響我真的無法用言語加以表述。”注47然而,這一悲哀的氛圍很快便被比埃爾的“即使我不在了,你也必須干下去”注48這句話所打破,情節轉變成了居里夫人在這一沉重打擊下如何撫養孩子,照顧老人,繼續實驗的勵志故事,哀悼主體由沉浸于喪夫之痛的孀婦轉變成自強不息的獨立女性。然而,居里夫人的日記又是如何寫的呢?在其日記中,居里夫人真實、細致地記敘了自己的脆弱與無法丈量的喪傷:見到比埃爾遺體時,她是懵懵懂懂、悲痛欲絕的;她不停地呼喚比埃爾的名字,親吻著他尚未變容的面龐,猶有余溫的身子,仍可屈伸的手指;她為他完成守靈、裝殮、蓋棺、告別等一系列哀悼儀式;在儀式結束后,她內心的悲慟、麻木與憂傷相纏結。這里的選擇性在于居里夫人的主題定位——居里夫人意在以自己生命歷程為核心,塑造一位自強不息、執著為科學做貢獻的女科學家。因此之故,傳記家控制了私人情感特別是自己的消極情緒。

除回顧性、選擇性而外,傳記家書寫的哀悼又具有重建性。“自傳開始于自我交談,自傳者不僅僅是書寫自我,而是以一種內在對話的方式為自己寫作。”注49“對話”理論是巴赫金的重要貢獻,他曾從“自我客觀化”和“自我審美化”兩個方面討論過自傳問題,“自我客觀化”提出“我如何描述自己”的問題,“自我審美化”則是自傳他人的角度對自己的價值立場和選擇進行審美表現。在這兩種情況下,作者都需要以“今日之我”來敘述、回憶“昔日之我”,從而形成不同情境下的“對話性自我”。這兩個方面的對話都涉及自我身份的重建。

所謂“重建”,就是指傳記家重新翻閱過去的經驗,以“距離感”與“認同感”為坐標軸,將過去的人生經歷進行回憶、組織與解釋,或期望獲得社會主流的認同,或希冀獲得自我認同。“距離感”與“認同感”被菲利普·勒熱訥稱為“自傳敘事的基本形態”注50,在此,我們在哀悼的視域下對此稍作討論。“距離感”是傳記家歷經兒童、青年、成年等人生不同階段后持有的態度,年齡的差距使傳記家對本人“昔日哀悼”往往難以置信。把當時日記、書信中的哀悼與后來傳記中的哀悼相比,這一現象就十分清楚。日記、書信中記載的哀悼往往側重情感的宣泄與事實的堆積,而后來的自傳則以身份預設為前提,對“昔日哀悼”重新篩選與整理,重建“今日哀悼”。韓素音在自傳《無鳥的夏天》中表示,自己在學生時代是一個在歐洲與亞洲之間無所歸屬的游子,在哀悼同是歐亞混血兒的同學唐納德時,將其死因歸于“一個原因:混血兒”注51。韶華易逝,30年后的韓素音不再介懷自己混血兒的身份,如同“夏天的鳥兒不再四處躲藏,不再沉默”注52,她“可以舉重若輕地說:‘唐納德的自殺……因為他缺乏自信……’”注53距離感使她重建了這份哀悼。與“距離感”不同,“認同感”強調過去的哀悼與現在的哀悼具有連貫性。傳記家通過身份定位將前后哀悼連貫為統一的整體,但即使是同一事件,在撰寫自傳時,也不再囿于情感的宣泄與事實的堆砌,而會進行意義的升華,從而完成哀悼的重建。薩特是一位追求自由選擇的哲學家,他在《文字生涯》中說,“要是我父親活著,他就會用整個身子壓我,非把我壓扁不可。幸虧他短命早死”,“他的死給我母親套上了鎖鏈,卻給了我自由”注54。這份奇特的哀悼書寫落在意義的解析上,旨在營造一個追求自由的文學家與哲學家身份。英國哲學家羅素兩歲時失去了母親和姐姐,四歲時父親去世,哥哥去世,六歲時祖父去世,按照常理推斷,童年的他本應是不幸,然而在羅素看來,卻“是幸福而順利的”注55,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反差?這就涉及“昔日羅素”與“今日羅素”二者不同的身份定位,在“今日羅素”看來,幸福的一個來源就是獲得知識,盡管童年時候最親近的親人相繼去世,然而能夠在祖母、羅洛叔叔和阿加莎姑姑諄諄教導下不斷獲取知識,在知性生活方面得到滿足,就是幸福而順利的。薩特、羅素在童年的時候,不可能有如此鮮明的身份定位,只是經過歲月的磨蝕,他們才逐漸將松散的存在組織為預設的有意義的整體,該遺忘的遺忘了,該記住的進行了強化與放大。從讀者接受的角度看,薩特與羅素在自傳中塑造的自我身份得到了肯定,他們的“對話性自我”是成功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自傳在重建上都會成功。有的自傳所塑造的自我會與公眾心目中的作者身份之間出現差距和斷裂,從而引發人們關于自傳真實與虛構二者之間的辯論。實際上,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張力既是自傳魅力之所在,也是自傳被詬病之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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