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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哀悼與雜體傳記

雜體傳記屬于他傳范疇。胡適在《中國傳記文學》一文中將他傳細分為“小傳”“墓志銘”“墓碑”“專傳”等8小類。爾后,喬象鐘、徐公持、呂薇芬等人將“碑銘”“傳狀”等合稱為“雜體傳記作品”注56。當代學者韓兆琦將之更名為“散傳”,與“雜體傳記”內涵一致,包括“碑文、墓志銘、祭文”注57等。楊正潤教授綜合以上各家之言,在《現代傳記學》一書中將雜傳分為紀念文(如鐫刻于墓碑、神道碑上的文字)、篇幅短小的傳記,如傳略、別傳、外傳等。哀悼與各體傳記之間有深厚的淵源,需結合具體傳記作品,認真考量。筆者此節主要論述與哀悼主題相關的悼詞、日記、書信。

(一) 哀悼與悼詞

悼詞,有“宣讀體悼詞”和“書面體悼詞”兩類,統觀中西,內容一般為哀悼死者,贊美死者,撫慰并激勵生者。悼詞本身就是一種哀悼方式,在西方傳記發展歷程中,無論是千篇一律的諛墓之辭,還是后現代社會中對其進行的反叛,無論哀悼的客體是親人,還是邊緣人群,悼詞大多與政治、倫理相關,關乎一種“哀悼政治學”注58

悼詞在西方古典修辭學中屬于“炫耀式”文類(epideictic genre),從伯利克里時代以來,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模式與套路:結構方面,由引言、生平、事跡、結尾四個部分組成;語言風格上,常用排比、夸張等修辭手法,鋪張渲染,講究韻律,極富感染力。西方現存最早的悼詞是用于公共葬禮的演說辭,共5份整篇和1份殘篇,作者分別是高爾吉亞斯(Gorgias)、呂西阿斯(Lysias)、修昔底德(Thucydides)、柏拉圖(Plato)、德摩斯提尼斯(Demosthenes)、希皮里德斯(Hyperides)。這些演說辭內容千篇一律,可概括為三點。首先,贊美祖先及父輩的赫赫戰功及輝煌業績。呂西阿斯對希臘祖先的贊美上溯到神話,他提到雅典人幫助阿爾戈斯人奪回戰死在底比斯將士的尸體,甚至為了保護赫拉克勒斯的子孫,不惜和歐里斯提尼斯交戰的事跡。注59其次,贊美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及受到嚴格教育的雅典公民追求自由、正義,崇尚勇敢等美德。柏拉圖《美涅克塞努》(Menexenus)贊頌道,“由于他們的審慎與英勇,他們從對手那里得到的贊揚比其他人從朋友那里得到的還多”注60。最后,安慰死者,勸其不要過度悲傷。“因為死亡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平等的,人終有一死,而這些死去的人沒有被動地等待死神的來臨,主動迎接生命的挑戰,選擇了為城邦而戰,為城邦而亡這樣一種高貴的死法,人們關于他們的記憶永遠不會衰老,人們對他們的紀念永遠不會停止。”注61在后來的基督教文化中,有公共葬禮,也有私人葬禮。私人葬禮有牧師或者親友主持悼詞演講,其結構、語言與公共葬禮中的悼詞大致相當,只是內容略有不同。

盡管悼詞在西方已經走過幾千年的路程,變化卻很小。但19世紀中葉以來,西方社會發生了巨大變遷,悼詞這種文字形式,也獲得了現代主義的表達。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認為,某人之“死”只是“共此在”注62的操勞或操持,無法得出某人之死的根據。依海德格爾的意思,人一直作為共在而沒有自己,死后也一直伴隨共在操勞操持,在這種共在經驗中,無法獲得“死亡”的概念,也無從得到哀悼。即使有葬禮、送葬隊伍、追悼會等哀悼儀式,人們仍不能從共在的操勞或操持中尋覓出“死”本身的訊息,“就連現成的尸體,從理論上看,也還是病理解剖學家可能的對象……”注63這樣,在現代社會,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為了抗拒這種沒有死亡的死亡,一些哀悼主體或拒絕正統的哀悼儀式及鄭重其事的話語模式,或否定“健康的”“成功的”哀悼模式,反對急切地把喪傷之痛轉變為撫慰、治療。他們的“拒絕哀悼”,是要通過對現實世界的批判和拒絕,傳達哀悼者在精神上與死者的合一。這是一種真正深沉的哀悼,是透過“死”地,從反面思考生命本身的價值與追求。

在現代主義之后,是后現代主義。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悼詞寫作,可視為解構主義的一個樣本。德里達1981年寫作了第一篇悼詞——《羅蘭·巴特之死》,它分成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以較客觀的語調,細致介紹了巴特的一生。文章突破了傳統悼詞的修辭牢籠,撕掉了永垂不朽這一虛偽的面紗,既是對傳統悼詞的繼承,又是對其做出的反叛。第二個部分,德里達憑借內心化意象,模仿巴特的風格寫作這篇悼詞,以忠誠地哀悼巴特。“我,像他那樣,如他那般搜尋……把他納入我的心中,為讓他在我心中言說,為使其在場并如實地再現自身而把他等同于我。”注64德里達采用碎片化的表達,擷取“刺點、換喻、沒有品性”等關鍵詞審讀巴特的文本,引出巴特破碎的人生經歷與文學思想的嬗變。作為解構主義的大師,德里達只關注文本本身而非作者或者文本的影響,以此對抗悼詞所營造的結構性、封閉的話語空間。《回憶保羅·德曼》《對米歇爾·福柯的追悼》《在路易·阿爾都塞葬禮上的致辭》等一系列悼詞都采取了類似的模式。德里達在其所作的悼詞中不斷重申哀悼的獨一性與重復言說之間的悖論,探究如何忠誠地哀悼死者等一系列問題。他打破了令死者永垂不朽、讓生者化悲痛為力量這一傳統套路,為悼詞注入了新的思維;他肯定了哀悼與言說死者的必要性,為當代社會的哀悼提供了新的活力。

(二) 哀悼與日記

日記是最具有傳記價值的文類之一。西方于公元前1世紀出現了最早的日記。中世紀以后,日記得到廣泛使用,法、英等國文學家紛紛書寫日記,一時蔚然成風。19世紀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小說家紀德,英國小說家伍爾夫、尼克爾森,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等,都寫有日記。這些日記是學者們研究這些作家的重要資料。

日記最大的特點是真實,因為日記具有即時性和私密性的特點。討論哀悼在日記中的表現,可從這兩方面著眼。

首先是即時性。在記憶尚未遺忘或改造之時便記錄其哀悼事件,保證了日記的原始性和真實性。逐日記載哀悼主體一系列的反應,使得讀者能夠較細致地理解主體走出哀悼這一過程。根據科學研究,隨著時光流逝,人腦的部分記憶會被遺忘或改造。故記憶的形變是人腦機能自我調節的結果,并非傳記家有意篡改或杜撰事實。研究二戰的學者發現,一些親歷戰爭的傳記家撰寫的回憶錄出現了諸多事實性錯誤,這就是記憶的不可靠性作祟的結果。日記一般記載于當天,距離事件發生的時間較近,記憶加工機制尚未開始,可靠性更強。因為日記的備忘助憶的功能,傳記家書寫所經歷的哀悼時,必定會參考自己當時的日記。日記逐日記載的方式,使傳記家能同步地記錄自己哀悼期間點點滴滴的心理反應及死者對哀悼主體生活造成的具體影響,從而揭示出傳記家從否認喪傷到接受喪傷,從陷入無法丈量的喪傷到尋找新的力比多投射對象這一運行過程。把居里夫人的自傳、居里夫人之女艾芙的《居里夫人傳》與居里夫人自己的日記相比,前兩者固然各有優點,但在可信度和翔實方面,都不如后者,這是一目了然的。

其次是私密性。日記分為兩類,一類是公開的日記,另一類是私密日記。公開的日記因考慮到公眾及知情人的質疑,內容一般可信。然而這卻不排除作者對一些事實刻意隱晦、使用曲筆。私密日記的接受者是作者自己,因為不必顧忌社會壓力或干涉,他可以更充分地展示出本真的一面,恣意宣泄情感。這里舉一個羅蘭·巴特的例子。巴特的所有朋友都認為,他母親的去世對他將是一場災難。注65然而大家想不到的是,在母親實際去世后,巴特的日常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注66,“他照常上課,完成許多寫作計劃,旅行計劃,與朋友談笑”注67。然而真實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在《哀悼日記》中,巴特卸下了偽裝,他不再是一個“理路清晰,言辭犀利的批評家,語言學家”注68,而只是一個服喪中的兒子,一個失去所愛的痛苦的靈魂。他情真意切地展現了自己從“新喪之夜”(1977年10月26日)開始,經歷“一度服喪”—“假自由”—“二度服喪”—“絕望的自由”(1978年6月14日—1979年9月15日)這一斷斷續續而又撕心裂肺的服喪狀態。“心如槁木”“萬念俱灰”“鋪天蓋地的寂寞與絕望”“心如絞痛”“了無生趣”等詞語揭示了巴特并非如外在表現得如此理智與堅強。他選擇了“不作為,不張揚的服喪”而已。而他之所以這樣做,其一是效仿母親,“不讓人察覺,像她的習慣”注69,其二是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喪傷是一種病,需要治療。母親的離開恰好治愈了巴特的神經質,這也是母親送給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個禮物。這一復雜的哀悼過程只有在巴特的日記中才能窺見一斑。如果忽略掉這些日記,我們對巴特的理解,就會被引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三) 哀悼與書信

書信容納的內容龐雜,分為公信與私信兩類。公信多用于公務,不適合書寫主體的哀悼之情。因此,這里主要考察私信。從傳記角度看,私信中,價值最高的當屬家書、情書、友人書簡。美國著名作家兼編輯克里斯托弗·莫利認為,書信集是最佳的文選類讀本,因為它們是最鮮活的歷史文獻,最清晰地揭示出作者的情感、動機和人格,其寶貴的真實性,猶如牡蠣體內的珍珠發出的瑩瑩微光。注70

書信對哀悼主體傳記家緩解悲痛、走出哀悼具有特殊的意義。一方面,相對于面對面交談,書信一般在相對孤獨、安靜、利于反省的環境中完成,這對于心情激動、思緒紛亂的哀悼者比較有利。書信作者撰寫書信的過程,也是進行自我整理與深刻沉思的過程。這近于一種治療性寫作,也就是進行認知重構,把問題外化,重新審視與反思哀悼中的自己,從而完成哀悼。另一方面,書信及時地把自己的復雜情緒傳遞給親友,既起到自我宣泄作用,又能得到親友的撫慰,乃至逐漸轉移注意力,最終走出哀悼。17世紀法國貴族婦女塞維尼夫人在丈夫去世后,努力將力比多的投射對象由亡夫轉移至女兒身上,并從外嫁的女兒身上得到慰藉,早日從喪傷中解脫出來。安德烈·莫洛亞曾評價塞維尼夫人的《書信集》“無病呻吟,把十分單調的生活中的極其微不足道的事情說得天花亂墜,借重形式來裝飾各種事情”注71,這是不公允的。對塞維尼夫人而言,聽任自己浸泡在單調、悲哀的生活中,只能讓她更糟,而書寫哀悼、宣泄悲傷,從乏味的生活中尋找樂趣,轉移注意力,才能使她盡早走出哀悼,以更積極的態度面對未來的日子。

書信的交流價值在于“紀實傳真”,然而并非所有的書信都能書“信(真實)”。寫信人會根據自己與收信人之間的親密程度,針對自己在收信人面前展示的身份來表達哀悼:一般說來,關系越密切,寫信人會越多地展現自己家常的一面,內容越真實;如果關系疏遠,寫信人出于自我保護,往往只展現出收信人期待的身份定位中的哀悼表達,出現保留、抑制或夸大的現象。狄爾泰曾評論一些書信說:“這些書信都會受到下列事實的影響,即它們都是由著作家寫給某個收件人的,它們雖然可以表明各種存在與內部的關系,但是,其中的任何一種關系都僅僅是由著作家從他自己的立場出發來看待的。”注72這揭示了書信的作者身份的重要。讀者既可以從書信了解作者的哀悼行為,同時也能從主體的自我身份定位,看出他/她的人格與個性。新西蘭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thfield)在日記中曾坦露自己是一個愛撒謊的人,勞倫斯的妻子弗麗達也曾如此評價她。實際上,凱瑟琳與她小說中的人物一樣自戀,她喜歡自言自語式的日記,關閉于自己孤獨的“小房間”內,“不會讓他們看見我的真實面目”注73。即使愛弟去世,凱瑟琳也未曾坦露自己的傷慟,相反,人們卻在晚會中看見她“穿上色彩鮮明的俄國農婦服裝”,表現得“異常話多,快樂”注73a。然而,她在1915年11月19日給S.S.科特連斯基寫的一封短信的細節,透露了愛弟之死帶給自己無法忘卻的傷痛。她為何會向S.S.科特連斯基坦露心扉?這涉及他們之間當時的關系。S.S.科特連斯基是勞倫斯的終身好友,也是很長一段時期內凱瑟琳“在困難時的避風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凱瑟琳后來把《致S.S.科特連斯基的信》收入《曼斯菲爾德書信日記選》“愛弟之死”一章中,這也是本章唯一一封書信。總之,在書信中,面對最信任的人,哀悼主體會卸下社會面具,專注于傾訴。而對關系疏遠的收信人,哀悼主體家常性的一面又會被收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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