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經(jīng)傳：賦體源起與功用

從文體分類來看，賦與傳一屬韻文，一屬散文，似無可類比的意義。對此，古人的文類觀念也很清晰，如明人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分述“傳”、“記”，于“記”引述《金石例》“記者，紀(jì)事之文也”、真德秀（西山）“記以善敘事為主?！队碡暋?、《顧命》，乃記之祖”、陳師道（后山）“退之作記，記在事耳；今之記，乃論也”諸說以明其源流，繼謂“記之名，始于《戴記》、《學(xué)記》等篇”；于“傳”則謂“太史公創(chuàng)《史記》列傳，蓋以載一人之事”；而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又引字書“傳者，傳也，紀(jì)載事跡以傳于后世” ^[1] 。至于“賦”，吳、徐二人基本承襲前人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所謂“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文，體物寫志也” ^[2] 。可見“賦”之體物與“傳”、“記”之?dāng)⑹?、記人殊不相埒。但有一點(diǎn)值得關(guān)注，后人追述各“體”之祖或謂《禹貢》、《顧命》、《戴記》、《學(xué)記》（記祖），或謂“紀(jì)載事跡”如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所稱“事經(jīng)則《春秋》”如《左傳》等（傳祖），或謂“古詩之流”、“六義之一”（賦祖），其中涉及《書》、《禮》、《春秋》與《詩》諸“經(jīng)”，已透露出古人文體論追源《六經(jīng)》的思想傳統(tǒng)。

于是回到賦與傳的關(guān)聯(lián)，如果說“傳記”與“辭賦”均源于“經(jīng)”只是一種寬泛的溯源之說而對我們討論的問題沒有意義，那么“賦”體在古人眼中本身承負(fù)的“經(jīng)傳”的功用就值得思考了。對賦體最初的理論認(rèn)知是漢代學(xué)者，其中代表性的說法就是“賦者，古詩之流也” ^[3] 。這里必須說明的是，漢人強(qiáng)調(diào)賦為“古詩之流”之“詩”專指《詩經(jīng)》，后世論賦，或謂“賦家專取《詩》中賦之一義以為賦，又取《騷》中贍麗之辭以為辭” ^[4]，或謂“《詩》者，騷賦之大原”^[5]，皆溯源之論。然漢人何以形成這樣的思維定勢，又取決于其對《詩》與“賦”關(guān)系的認(rèn)知態(tài)度，就是將“賦”視為《詩》之“傳”，而在漢代《詩》經(jīng)學(xué)化的大背景下賦也具有了“經(jīng)傳”的作用。對此，前人有兩種說法：一則如顏師古注《漢書·淮南王傳》“安入朝，上使為《離騷傳》”文云：“傳，謂解說之，若《毛詩傳》?！?a href="../Text/Section0010_0003.xhtml#b6" id="a6">^[6]取“傳”解讀“經(jīng)”義；一則如王念孫的說法：“傳當(dāng)作傅，傅與賦古字通。注曰：《皋陶謨》‘敷納以言'，《文紀(jì)》敷作傅，僖二十七年《左傳》作賦。……‘使為《離騷傅》'者，使約其大旨而為之賦也。”^[7] 取“傳”（傅）即“賦”義。近人嘯咸《讀漢賦》又舉西漢作者王褒《四子講德傳》為例，認(rèn)為依據(jù)《漢書·藝文志》則當(dāng)為《四子講德賦》，到《文選》又改題為《四子講德論》，這是“傳亦謂之賦”又一例證。^[8]就訓(xùn)詁而言，兩說有異，若從思維結(jié)構(gòu)來看，傳、論、賦互混現(xiàn)象并非僅因形、音相近而致舛誤或相通，實(shí)因漢人文體觀念模糊而寬泛。如司馬相如《難蜀父老》、東方朔《答客難》、《非有先生論》、揚(yáng)雄《解嘲》之屬，皆以論、解、傳形式存類賦之文，其中《非有先生論》任昉《文章緣起》歸“傳”體并注云：“漢東方朔作《非有先生傳》。”^[9]而“賦”之為“傳”，又恰恰應(yīng)合漢人經(jīng)學(xué)思維下的經(jīng)傳傳統(tǒng)，以致東漢王逸“依經(jīng)立義”提升《離騷》視為“經(jīng)”，洪興祖《楚辭補(bǔ)注》目錄自《九歌》至《九思》題下署“傳”字^[10]，正是這一思維方式的傳承。宋人龔鼎臣《東原錄》說：“賦亦文章，雖號巧麗，茍適其理，則與傳注何異?” ^[11]由經(jīng)傳傳統(tǒng)看漢賦用《詩》，正為其主要特征。

由于“傳”的功用主要在解釋“經(jīng)”義，“依經(jīng)立義”既是漢代釋經(jīng)之“傳”的特色，也是賦家用《經(jīng)》的特色，這在漢賦中大量直引或隱用《五經(jīng)》義例可窺大體。然而，又正因?yàn)椤皞鳌钡慕忉屝?，故多闡發(fā)經(jīng)義，甚至借題發(fā)揮，這同樣為賦家用《經(jīng)》提供了解釋與推闡的空間。仍以《詩經(jīng)》為例，《漢志》評述三家詩傳有云：“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詁，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采雜說，咸非其本義。”^[12]所言“非其本義”，既有“取《春秋》，采雜說”之因，也包括為“傳”者“以《詩》證事”的詩史觀和“以意逆志”的解詩法。這些現(xiàn)象同樣體現(xiàn)于漢賦用《詩》中。如張超《誚青衣賦》云：“歷觀今古，禍福之階，多由孽妾淫妻。《書》戒牝雞，《詩》載哲婦，三代之季，皆由斯起。晉獲驪戎，斃壞恭子；有夏取仍，覆宗絕祀；叔肸納申，聽聲狼似；穆子私庚，豎牛餒己；黃歇子敗，從李園始；魯受齊樂，仲尼逝矣；文公懷安，姜誚其鄙。”此用《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shí)維婦寺”詩義，又兼采《左傳》、《國語》、《史記》中所載“驪姬亂晉”、“仲康之子帝相”、“李園殺春申君”諸事以說明女禍思想，皆“取春秋，采雜說”，表現(xiàn)出詩史結(jié)合的經(jīng)傳傳統(tǒng)。又如張纮《瑰材枕賦》“昔詩人稱角枕之粲，季世加以錦繡之飾”，化用《唐風(fēng)·葛生》“角枕粲兮，錦衾爛兮”句；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嗟乎!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13]，用《詩》義而不著語象，堪稱“以意逆志”解詩之法。^[14]

對賦體的“經(jīng)傳”性質(zhì)，除了賦文中大量引述經(jīng)詞（取詞）與經(jīng)義（取義），尚有兩點(diǎn)可為佐證：其一，出土文獻(xiàn)，其中1993年江蘇東?？h尹灣村發(fā)掘西漢墓葬，得漢簡《神烏傅》（殘簡21枚，約664字）。^[15]對漢簡作“傅”，也有兩種解釋，一是“傅”與“賦”同聲假借，一是“傅”實(shí)“傳”的形近字，同于前述《離騷傳》。其二，漢人對賦的批評與反省，顯然視賦體有作為“經(jīng)”之《詩》傳的性質(zhì)。如司馬遷《史記》首開評賦之論，其于《司馬相如列傳》評相如“天子游獵之賦”一則曰“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諷諫”，一則曰“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dú)w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fēng)諫何異”^[16]。《漢書·王褒傳》載漢宣帝論賦：“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17]揚(yáng)雄《法言·吾子》：“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如孔門之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a href="../Text/Section0010_0003.xhtml#b18" id="a18">^[18]《漢志·詩賦略后序》論楚賦“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論漢賦“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19]。以上評述，包括班固《兩 都賦序》所言“賦者，古詩之流”，無不視賦體為《詩》之流裔，并衡以《詩》之“經(jīng)義”，這不僅是本原的探尋，也是對賦體書寫的評判。即使到了賦體獨(dú)立已久的魏晉之世，這類評述仍一以貫之，如《世說新語·文學(xué)篇》記載孫綽評賦謂“《三都》、《二京》，《五經(jīng)》鼓吹”^[20]，顯然承續(xù)賦為經(jīng)“傳”的思想余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