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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點敘述在中國自傳中同樣存在。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是早期中國古代自傳的代表,這兩篇作品并不是標準自傳,分屬于書序型自傳和書信。前者主要介紹自己寫作《史記》的經過,后者主要是向朋友剖白心跡。兩篇作品都指向司馬遷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李陵事件。司馬遷詳盡描述了他在這一事件中的遭遇,他只因為替戰敗投降的李陵說了句公道話,就觸怒了武帝,受到了殘害。司馬遷在敘述中將重點放在這一事件對自己的影響上,向讀者解釋了自己忍辱偷生的原因。他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趣異也?!保ā秷笕伟矔罚┧浴半[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是因為“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報任安書》),他追求的是歷史的價值而不是現實的榮辱,他遵循的是內心的準則而不是世俗的評說:“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保ā短饭孕颉罚┏蔀椤百t圣”,就是司馬遷對自我的身份界定,《史記》和那些傳世名作一樣,是他的“發憤之所為作”。轉折點敘述將司馬遷的人生價值標準闡釋得淋漓盡致,也最終完成了他的自我形象的塑造,即儒家主張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大丈夫。司馬遷的詳盡描寫和自我剖析,讓讀者更透徹地理解了《史記》為什么是后世難以超越的“史家之絕唱”,他的人格與情感已經同這部作品融為一體。在這里,強大的轉折點敘述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胡適在1914年9月23日的日記中,對中西方傳記的差異作了比較:“吾國之傳記,惟以傳其人之人格。而西方之傳記,則不獨傳此人格已也,又傳此人格進化之歷史?!?a href="#b16" id="a16">[16]司馬遷的轉折點敘述突出了人格,但對其人格發展并沒有“進化”或“轉折”的意義,它沒有改變司馬遷從青年時代就有的成為“圣賢”的自我期許,而是對這一身份目標的強化。胡適所說的中國同西方傳記的差異,在自傳的轉折點敘述中也表現出來。

中國自傳一直很不發達,這有著特殊的歷史和文化原因。[17]古代自傳少有長篇,多為抒情明志的散文(如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或是書序型的作品,這些必然會影響轉折點敘述。最具自傳形式特征的是唐代劉禹錫的《子劉子自傳》,此文篇幅不長,其中有轉折點敘述,即他參與王叔文改革,但十分簡略。劉禹錫對王叔文的評價是正面的,對改革本身是肯定的:“自春至秋,其所施為,人不以為當非?!备母锸『?,劉禹錫終身困厄,但他并沒有后悔,他的身份認同也沒有改變。劉禹錫自認濟世之才,但命運不濟。“不夭不賤,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數之奇兮。天與所長,不使施兮。人或加訕,心無疵兮?!彼盟抉R遷給李廣的評價——“數奇”來概括自己的命運,總結自己的一生?!蹲觿⒆幼詡鳌肪哂袕娏业淖赞q特征,轉折點敘述也沒有顯示多少人格的發展變化。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傳記迎來了兩漢以后的第二個繁榮期,這一時 期,中國傳記傳統中最不發達的自傳也興盛起來,出現了一些名家名作。以謝冰瑩、胡適、郁達夫、沈從文為代表的現代自傳在西方自傳的影響下,開始重視描寫思想的演變和人格的發展,并且有意探討行為的動機和人格演變的原因。這些現代特征表現在諸多方面,如自傳形式的演進(篇幅擴展,細節化與場面描寫),思想上的懺悔意識,藝術上的形象塑造和心理解釋等。[18]轉折點敘述在這些作品中具有重要意義,中國現代自傳家大都受到盧梭的影響,在這方面也更接近于盧梭的敘述形式。

《從文自傳》(1932)屬于長篇,沈從文采用回顧性敘述,描寫了自己在閉塞的家鄉度過的二十年渾渾噩噩的生活,最后寫到自己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下的轉變。沈從文描寫了這一轉變的過程,突出了自己的內心矛盾和思考。從十幾歲開始,沈從文就混跡在軍閥部隊中,過的生活就是吃喝或看殺人。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閉塞的湘西還停留在過去的世界里,他只讀過幾本舊書。一個偶然的機緣,他讀到了一些新書,接受了五四以來的新思想。他開始不滿意于眼前的生活,渴望認識外面的世界,過有意義的人生。“知識同權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權力。我明白人活到社會里,應當有許多事情可作,應當為現在的別人去設想,為未來的人類去設想,應當如何去思索生活,且應當如何去為大多數人犧牲,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19]隨后他生了一場大病,加上他的一個好朋友因為爭強好勝泅水淹死了,給他很大的刺激?!拔也∷阑蜓退阑虻酵膺吶ヰI死,有什么不同?若前些日子病死了,連許多沒有看過的東西都不能見到。許多不曾到過的地方也無從走過,真無意思。我知道見到的實在太少,應知道應見到的可太多,怎么辦?”[20]經過思考,他做出了決定:“我想我得進一個學校,去學些我不明白的問題,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a href="#b21" id="a21">[21]寫作這本自傳時,沈從文已歷經十年艱苦,達到創作的黃金期,他回顧往事,發現了這一轉折點對他的意義,把它寫出來十分有價值:“即可溫習一下個人生命發展過程,也可以讓讀者明白我是在怎樣環境下活過來的一個人,特別在生活陷于完全絕望時,還能充滿勇氣和信心始終堅持工作,他的動力來源何在?!?a href="#b22" id="a22">[22]從《從文自傳》轉折點敘述看,動力既源于他的早年艱苦的生活經歷和他淳樸的品性,也源于人生的轉折點所引發的對未來和過去所做的深入思考。

胡適在《四十自述》(1933)中寫出了青年時代的一次精神大轉機。胡適出國留學前在上海曾有過一段墮落的經歷,他沒有工作,無所事事,精神苦悶,終日與一班人打牌、喝酒、吃花酒。一天因醉酒打了巡捕被關進監獄里,第二天醒來,他望著鏡中頹唐的自己,萬分懊悔。他痛恨自己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副樣子,“想起了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心里百分懊悔”,尤其覺得對不起千辛萬苦養育自己的母親,“經過了一次精神上的大轉機”[23]。這次轉機后,胡適接受了朋友的勸告,刻苦學習,終于考上公費留學,改變了人生。表面上這一轉折是他浪子回頭,實際上是寫母親的教育和影響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胡適幼年喪父,在封建大家庭里母親嘗盡辛酸,母親從他童年時就教導他: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要沿著父親的腳步走,不能丟父親的臉。這種教育和影響是胡適早年精神發展和人格成長的一條線索,在這一線索中他進行了轉折點敘述。

由于文化傳統和時代的不同,中國現代自傳中的轉折點敘述同西方自傳相比,看不到對人格的否定或是對自我中惡的揭示,而是寫出發現和覺悟,如沈從文。有的即使坦承錯誤,也是一種短期的、并且得到糾正的錯誤,如胡適的精神大轉機。還有一些是就事論事,如謝冰瑩寫她的逃婚經歷,突出自己的反抗精神。也有一些作品受到盧梭的影響,流露出某種懺悔意識,如郁達夫和郭沫若的早期作品,但是多停留在表層,他們對自己的軟弱和隨波逐流進行了反省,但缺乏深度,并不否定自我,很多時候把自己的過錯推給了社會和時代。在對中國自傳進行梳理研究后,日本學者川合康三發現:“中國文人寫自傳,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強調自己的正確?!?a href="#b24" id="a24">[24]一些中國學者持有相似的觀點,他們認為由于歷 史文化傳統和寫作傳統,中國自傳缺乏懺悔精神。[25]這影響到轉折點敘述,西方自傳的作者在轉折點前后變化很大,用奧古斯丁的話說,轉折之前的“我”已經死亡,轉折之后的“我”獲得了新生。世俗自傳也大體如此,轉折點敘述經常意味著思想和心理的大轉變,被作者詳細敘述。中國自傳的轉折點敘述沒有西方自傳那么大的分量,這也如川合康三所說:“西歐的自傳講求從舊我到新我的變化,其坐標是縱向性的時間的流程;與之相對,中國的自傳注重自己與世俗的對立,其坐標是橫切式的同一平面的展開。中國的自傳性文學,大體上是意識到自己與世俗的不同,在這種不同中肯定自己的存在,從而導致自傳的產生?!?a href="#b26" id="a26">[26]中國現代自傳的轉折點敘述既受到西方自傳的影響,又有自己的歷史傳統。

轉折點敘述在西方和中國自傳中都是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對這一現象的關注和研究將會促使自傳家對自我作更深入的思考和更恰當的解釋,在事實和藝術形式之間取得更合理的平衡,給讀者帶來持久的感動、啟發和思考。對自傳的研究者來說,也開拓了一個有價值的學術空間。


曹 蕾 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現為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傳記理論與批評研究。


[1] 楊正潤:《現代傳記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89頁。

[2] 楊正潤談到了傳記的節點敘述:“傳記節點是指傳主一生中影響到他的命運,或是能夠說明他的命運的那些重要事件……節點決定了或是可以說明傳主發展的方向,或是帶來他生活道路或心理世界的轉折”; “它是描述傳主一生,證明其身份,揭示傳記主題最重要的部分,是傳記家必須認真把握并花費主要精力的地方”;“一部傳記的若干節點處理好了,不但傳主生平的整一能夠實現,而且對他的個性和人格發展的合理敘述得到了基本保證。”參見 《現代傳記學》525頁,527頁。有關節點敘述的論述有助于我們了解轉折點敘述的特征和意義。本文中的轉折點指的就是那些帶來傳主生活道路或心理世界轉折的節點。

[3] 《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6版,北京:商務印書館、牛津大學出版社。

[4] See William C.Spengemann,The Forms of Autobiography,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0,5-6,32-33.

[5] 盧梭:《懺悔錄》,黎星、范希衡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437頁。

[6] 富蘭克林:《富蘭克林自傳》,姚善友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172頁。

[7] 紀德:《紀德文集:傳記卷》,羅國林、陳占元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2年,220頁。

[8] Michael Sheringham,French Autobiography Devices and Desires,Oxford:Clarendon Press,1993,9. Note.30.

[9] 大衛·帕克:《自/傳中的本真敘事和認知敘事》,《傳記文學研究》,楊國政 趙白生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1頁。

[10] Paula Fredriksen,“Paul and Augustine:conversion Narratives,Orthodox traditions,And the Retrospective self”,Journal of Theological Studies,NS,VOL.37,Part I,April 1986,20.

[11] Susanna Egan,Patterns of Experience in Autobiography,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4,5.

[12] Ibid.,4.

[13] Susanna Egan,Patterns of Experience in Autobiography,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4,137.

[14] Michael Sheringham,“Conversion and turning point”,Encyclopedia of Life Writing:Autobiographical and Biographical Form,ed. Margaretta Jolly,London :Fitzroy Dearborn Pub, 2001,233.

[15] Michael Sheringham,“Conversion and turning point”,233.

[16] 胡適:《胡適留學日記》(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397—399頁。

[17] 參見楊正潤《中國傳記的文化考察》,《廣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157—163頁。

[18] 參見楊正潤《中國自傳:現代性的發生》,《中國現代文學傳統》,南京大學現代文學中心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

[19] 沈從文:《從文自傳》,《中國百年傳記經典》,蕭關鴻編,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2年,485頁。

[20] 同上書,487頁。

[21] 同上書,487頁。

[22] 沈從文:《從文自傳》附記,《中國百年傳記經典》,489頁。

[23] 胡適:《四十自述》,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82—83頁。

[24] 川合康三:《中國的自傳文學》,蔡毅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206頁。

[25] 參看楊正潤《現代傳記學》 中篇第六章中對中西自傳懺悔精神的比較及分析。

[26] 川合康三:《中國的自傳文學》,2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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