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傳記研究(第4輯)
- 楊正潤
- 6191字
- 2020-08-19 15:20:47
二
筆者認為,以傳記文學為中心和代表,葉永烈的創作特點可以概括為“新五性”:主體虔敬[2]、守真求實、題材莊重、融情于理、文史兼容。下文以他的傳 記文學為例證對此進行分別闡述。
一、“主體虔敬”。所謂“主體虔敬”,主要是指作家嚴肅的寫作態度、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獨立的批判精神與嚴格的“非虛構”追求。這一點,確是傳記文學等紀實文學不同于小說等虛構文學的獨特之處。因為,傳記文學等紀實文學寫的是真人真事,必須經受歷史和讀者的考驗,因而不是“崇高”人事進不了寫作視野,不以“嚴肅”之態寫不好崇高人事。盡管受商品經濟影響,當今紀實文學中也存在媚俗、“拜金”等現象,但它畢竟不能像小說那樣,形成所謂“躲避崇高”和“下半身寫作”之類的頹廢主義思潮,相反,人們總是一再肯定其“說真話”的“實錄”精神。[3]也就是說,雖然小說等虛構文學也要求“主體虔敬”,但總的來說,一是其要求沒有報告文學與傳記文學那么嚴格,二是它不像報告文學與傳記文學那樣,其是否“主體虔敬”將影響到文體的性質及其成就——相反,它也允許并不“虔敬”的輕松、浪漫、調侃與“休閑”之類存在。而傳記文學尤其是報告文學,如沒有嚴肅、負責的態度與嚴謹求實的精神甚至沉重的責任擔當,則不但不具備“認識”、“教化”與“宣傳”、“啟蒙”等功能,相反,將承擔名譽、道義甚至法律等方面的責任。而葉永烈則正是在這方面表現了他的超凡脫俗。如在回答讀者“你為什么從科普創作轉向紀實文學”的問題時,他認為主要是對“國家命運”、“歷史時代”與“社會政治”的深切關注;[4]認為他寫傳記的主要目的,“不是為某人立傳,而是要透過傳主的命運折射歷史”,他“更為關注的是時代的命運,人民的命運,民族的命運,國家的命運”。[5]這就說明:他的傳記文學之所以選擇“紅”“黑”首腦人物和著名科學家、藝術家等“名人”為傳主,不但不是媚俗或獵奇,而且是有自覺的責任擔當,即力圖通過他們反思歷史、批判現實、干預政治。
二、“守真求實”。以上所論“主體虔敬”之點,實際與“守真求實”緊密相連,或者說,“主體虔敬”也包括作家對“非虛構”的嚴格要求,即對歷史、對傳主與對讀者的高度負責。無論是報告文學還是傳記文學創作,葉永烈都堅持“一主”、“兩翼”、“兩確”的原則,即“以采訪為主,以檔案館和圖書館為兩翼”,注重“立論正確、史實準確”,[6]以此來保證其資料的翔實與“言必有據”以及嚴格求實的科學理性。然而,因許多歷史當事人已不在人間,而需要的絕大部分檔案又被視為“禁區”,且散亂各處,查找十分困難。但他不辭辛勞地輾轉于全國各檔案館與圖書館,查找、抄寫、復制資料。其中包括閱讀江青的所有文章及其報道,查閱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的所有文稿,參考各種不同版本的《林彪選集》、《江青文集》、《中央首長講話集》等。正因如此,他不但保證了“言必有據”,而且還訂正了不少史實,糾正了某些傳訛與錯謬。同時,他還以搶救文物古跡的精神,四處采訪“文革”中的蒙冤受屈者和“文革”大員,如《陳伯達傳》就是他多次當面采訪陳伯達后的產物。盡管如此,也有人指出他創作中存在“失實”之處。[7]對此,筆者認為:第一,傳記文學中的“真實性”是一非常復雜的難點問題,它要經受包括當事人、知情人在內的廣大讀者的嚴格審查,很難保證在細節等方面挑不出一點毛病。如傳主的影響越大、越為讀者所熟悉,其關注度就越高,其寫作的難度就越大,如葉永烈所寫的毛澤東、江青等“紅”“黑”人物就是這樣。正是如此,有的傳記家知難而退,有的則干脆標以“傳記小說”。而葉永烈能不畏艱險、迎難而上,其精神可嘉。第二,在批評文學創作尤其是傳記文學等難度大、風險高的創作時,我們不但應持寬容態度,更應從整體出發,防止以偏概全。就葉永烈創作而言,他在整體上是嚴肅認真、“守真求實”的。如其“黑色”系列,他從《“四人幫”全傳》等到《“四人幫”興亡》,幾十年來不斷修改,其內容不斷充實,其“真實性”也不斷提高。再加上《陳伯達傳》等,他的確以其厚重、扎實的長篇系列,在“文革文學”與當代傳記方面作出了獨特的歷史貢獻。
三、“題材莊重”。傳記文學與報告文學等一樣,它們與小說等虛構文學的最大不同,是首先在“寫什么”而不是“寫得怎樣”,即是“七分題材三分寫”而不是相反。因此,“題材莊重”也是其重要特征,正如他所概括:他追求的是“大題材、高層次、第一手”。[8]所謂“大題材”,是指他選擇的大多是重大的政治、現實 或革命、歷史題材,如中共建黨、紅軍長征、反右運動、“文革”以及改革開放等;所謂“高層次”,是指他選擇的傳主大多是毛澤東、鄧小平、蔣介石、錢學森、馬思聰以及“四人幫”、陳伯達等高層或“頂級”政治、歷史、社會人物;所謂“第一手”,則既指其寫作大多是第一次“原創”,也包括他用的是第一手資料。而這樣的題材選擇也必然帶來另一特色,即作家有意識地通過傳主生平來反映特定歷史時代,因而葉永烈認為他開創了“黨史文學”。[9]
當然,就所謂“黨史文學”而言,主要是指葉永烈選擇和描寫了一批中共黨史中的“紅”、“黑”首腦人物,并通過他們反映了中國現當代歷史。在這方面,首先要提到的是“紅色三部曲”。應該說,在20世紀90年代初由“毛澤東熱”而導致的“紀實文學熱”中,葉永烈的“紅色三部曲”與權延赤的《走下神壇的毛澤東》等有其開創之功。但與權延赤有意識地讓毛澤東等領袖走下“神壇”,即著重寫他們作為普通人的“凡人小事”不同,葉永烈直面中共建黨、遵義會議與重慶談判等重大歷史事件,通過資料的挖掘與考證,在國共兩黨斗爭以及復雜的國內外政治風云中,從正面再現陳獨秀、毛澤東、蔣介石等歷史人物形象。其中《毛澤東與蔣介石》從比較政治學的角度,將毛澤東與蔣介石進行對比描寫,通過他們半個多世紀的合作、斗爭及其勝敗結局,從宏觀上概括了國共兩黨的關系史、發展史與斗爭史,尤其是從戰略上揭示了其歷史規律,突出了毛澤東的雄才大略與遠見卓識等。葉永烈此后又繼續描寫了鄧小平、陳云與胡喬木等“紅色”領袖。其中《鄧小平改變中國》在簡述鄧小平一生經歷的同時,重點突出了他在最后一次復出后,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歷史功勛與偉大貢獻。《陳云之路》描寫了“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的實干家陳云在中國革命與建設中的重大貢獻。《胡喬木——中共中央一支筆》則詳述了胡喬木成為“中共中央一支筆”的全過程,尤其著重寫了他在“文革”中被批斗與冷落,鄧小平復出后被重新啟用等經歷,從而也展現了他一生的非凡歷史。當然,與前述創作稍有不同,《毛澤東和他的秘書們》從毛澤東的六位秘書的角度,也寫了毛澤東作為普通人的一面,即著重從日常工作與生活的角度,從側面揭示了毛澤東的豐富內心與多面性格。
在當代傳記文學中,較早的“黑色”之作有徐鑄成的《杜月笙正傳》、《哈同外傳》與泰棟、羅巖的《魂斷武嶺——蔣介石在大陸的最后日子》等;此后,有少華、游胡的《林彪的這一生》等。然而,真正將此題材拓展而又影響廣泛、最具代表性者,是葉永烈的“黑色系列”——《“四人幫”全傳》與《陳伯達傳》等。它們通過描寫“文革”元兇“四人幫”與陳伯達等,從一特定角度較全面、系統地揭露了“文革”秘史,包括高層的復雜政治斗爭及其“文革”發生發展的經過與原由等。其中《四人幫全傳》以多樣筆法、從不同角度,再現了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復雜、多變的人生,尤其是重點揭露了他們在“文革”中的丑惡表演與歷史罪行;《“中央文革”三支筆——王力、關鋒、戚本禹》以“合傳”形式,再現了“文革”所誕生的時代“怪胎”——王力、關鋒、戚本禹的人生,尤其是他們在“文革”中的拙劣表演。而《陳伯達傳》則將歷史與現實相結合,具體描述了陳伯達如何從一個進步青年變成政治野心家的人生歷程。
除“紅”“黑”系列外,葉永烈傳記文學創作的另一題材內容是“名人”系列(或“知識分子”系列)。該系列通過揭示知識分子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的悲劇命運,在肯定他們特立獨行的人格精神的同時,也反映了“當代歷史的光輝和陰影”。其中《非命——女作家戴厚英之死》敘述了上海知名女作家戴厚英的坎坷一生;《傅雷與傅聰》寫了傅氏父子的“乖戾命運”;《追尋彭加木》敘述了著名科學家彭加木的傳奇人生;《愛國的“叛國者”——馬思聰傳》深情抒寫了大音樂家馬思聰不幸而坎坷的悲劇命運;《錢學森傳》則再現了錢學森在中國火箭、導彈、航天等領域的輝煌成就及其對中華民族的卓越貢獻。總之,“名人系列”是特殊時代知識分子人生的生動寫照,它與“紅色系列”、“黑色系列”等前后映照,相互補充,在復雜的歷史中解讀了人性的光輝與幽暗。從這里,我們的確可見出葉永烈選擇傳主的原則:“一是知名度高而透明度差;二是透過傳主可以折射中國當代一段重要的歷史;三是沒有人寫過。”[10]這就再次說明:他的傳記文學創作在題材選擇等方面,的確具有重大、獨創與正面反映時代政治等特色。
四、“融情于理”。除資料的翔實與嚴格的學術考證,以及通過傳主人生對歷史與文化進行反思外,葉永烈還對傳主進行理性批判,即將人物放在歷史的大天平上進行遠距離觀照與客觀考量。就此而言,他的創作也表現出鮮明的“融情于理”。如肯定陳獨秀與共產國際在中共建黨中的作用,抨擊向忠發的節操不如一個妓女(《紅色的起點》);指出華國鋒雖然堅持“兩個凡是”、不愿鄧小平出來工作,但忠厚老實、聯系群眾,不搞陰謀詭計(《鄧小平改變中國》);認為“蔣介石一生,雖始終反共,但也做過三件好事:一是領導北伐,二是領導抗戰,三是退往臺灣之后,堅持‘一個中國',并著力于發展臺灣經濟(雖然臺灣的經濟起飛是在蔣經國時代)。至于毛澤東,既寫他打敗蔣介石、建立新中國的赫赫功績,也寫他晚年‘左'的嚴重錯誤和他的經濟失誤”,[11]等等。
五、“文史兼容”。不僅如此,葉永烈還“力圖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文學和史料雙重價值”,或者說,“取史學的科學性,取文學的形象性,融為一爐”。[12]因此,他的傳記創作在“文史兼容”方面更為典型。因“史”的方面前述較多,下面著重談談“文”的方面。綜觀葉永烈的傳記創作可知,在傳統“文學性”方面,他除追求“趣味性”與“可讀性”外,還表現出藝術形式的豐富多樣。
首先,在人物描寫方面,他注意共性與個性的有機統一,尤其是盡量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如概括“紅”“黑”領袖與“名人”們的“共性”:或理想堅定,或野心膨脹,或品德高尚;同時又突出其個性:如毛澤東的堅定、睿智與大度、幽默,蔣介石的專制、獨裁與奸詐、權謀,以及馬思聰的忠貞愛國,陳云的求真務實,江青的兇狠變態,等等。尤其是在《陳伯達傳》中,作者寓同情、批判于一體,盡量客觀再現傳主人生與心靈的復雜,挖掘其性格畸變的家庭與社會原因,既寫出了反面人物之“惡”的類型性,又展示了其豐富的獨特個性。因而,在陳伯達身上,我們見到的是一個變動不拘而又前后一致的矛盾統一體,是時代政治這一“沃土”孕育出來的“惡之花”;是個別、具體的形象,也是特定時代投機者阿諛、善變、見風使舵的真實寫照。
其次,在敘事視角上,“全知”與“限知”靈活運用。葉永烈的系列傳記,常以第一人稱“我”為“全知”視角,敘述他收集、查訪材料的經過與故事發生的來龍去脈,又以“限知”等視角觀察傳主,因而形成多重敘事視角,即力求在“一個新的由全知、限制和轉換視角三足鼎立的平臺”[13]上,使其敘事生動活潑。如《江青傳》采用全知視角敘述江青的身世,以及同她有密切關聯的人物如黃敬、徐明清、康生等,將她輾轉于上海、延安等地,密謀篡權、妄圖成為“紅都女王”等一一交待。但也不時運用限知視角,通過其他有關人物進行全方位觀察。如通過長期與她接觸的李銀橋、徐明清等,描敘“她驕傲、她愛出風頭、她頑強表現自我”,“總想高居人之上”,“從來不會替別人想一想”,等等。《陳伯達傳》以全知視角敘述陳伯達如何揣測與迎合毛澤東,以及如何利用職權反向倒戈,批判劉少奇、陸定一與陶鑄等;與此同時,作家也不時由“全知”轉入“限知”,以傳主及其他相關人物的眼光來觀察一切,立體、動態地描寫傳主的人格形成、發展與變化。如以“公務員眼中的陳伯達”、“秘書眼中的陳伯達”等為題進行描寫,等等。
再次,在語言與細節描寫等方面,作品也盡量典型和個性化。如《張春橋傳》寫于會泳在面見江青前,“不斷地在家里踱方步。一會兒扮演江青,一會兒扮演自己,排練著見江青時該保持什么樣的姿勢,預計江青會向他提些什么問題”。這就使這位“江記喇叭”的丑惡嘴臉栩栩如生地表現了出來。又如《江青傳》寫江青為了清除知道她底細的鄭君里,對葉群說:“你替我拔去眼中釘,我幫你干掉私敵。”毛澤東《蝶戀花·答李淑一》中的“驕楊”使江青醋意大發,因而她對毛澤東大叫:“你懷念楊開慧,我想念唐納!”在批斗劉少奇時,江青狠毒地說:“要審死,死就死!一定要狠狠的斗!”。如此等等,其兇狠、殘忍的性格躍然紙上。又如《陳伯達傳》寫道:陳伯達對王實味發動的批判得到毛澤東認可時,他“高興得直搓手,連說:‘跟上了!跟上了!'”,而秘書怕他著涼而給他送衣服時,他“臉色十分嚴肅:‘你怎么知道我在主席那里?'”“以后不要給我往那里送衣服!”——他害怕毛澤東對他印象不好;他給毛澤東起草文件,定稿后 往往要把自己寫的手稿撕掉。如此等等,也生動地表現了陳伯達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的心理狀態。
最后,在創作風格上,作品表現出剛柔相濟與凝重、樸實。葉永烈早年畢業于化學系,曾撰寫過《十萬個為什么》等,養成了縝密、求實的思維習慣,因而在后來的紀實文學創作中,特別注重資料考證與調查采訪。而黨史人物尤其是國共兩黨的“紅”“黑”領袖等,他們不僅地位高、影響大,而且與現當代的復雜政治、歷史緊密相連,且有極大的敏感度。因此,在為這些人物立傳時,作家不得不小心謹慎,盡量依據扎實、準確的史料而力避過多的主觀評述。另一方面,由于葉永烈所選取的大多是在中國現當代史上有重要地位和影響的“紅”“黑”領袖或黨史人物,他們的生平經歷實際上就反映或包括了整個中國現當代歷史,因此,作家在寫他們的傳記時,必然采取大開大闔和以人帶史的方式,借傳主命運來折射歷史、反映政治。即使是《錢學森傳》,也由于其傳主的顯赫地位與卓越貢獻,實際也從國防高科技的角度反映了中華民族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當代歷史與時代精神。因此,題材的重大、主題的嚴肅、資料的翔實與結構的恢宏,就使葉永烈的傳記文學呈現出粗獷、莊重的陽剛之美,形成其凝重、樸實的主導風格。
當然,在“名人系列”中,除《錢學森傳》外,就總體而言,它所表現出的寫作風格主要還是陰柔美。這是因為,“名人系列”中的傳主,無論是科學家、藝術家還是一般知識分子,他們在現當代歷史中,大多遭受了極左政治的打擊迫害:或被打成“右派”而受磨難,或被無端陷害而以死抗爭,或被迫逃亡而被視為“叛國者”;等等。而作為同是知識分子或文化名人的作家本人,對他們的命運不但感同身受,而且深表同情。因而他和石楠等一樣,在為這些“苦難者”立傳時,也融入了自己深重的主觀情愫,即帶有鮮明的為他們平反、“正名”的主觀愿望與傾向。正是如此,作家不但真實、細膩地再現了他們的苦難經歷與不幸遭遇,而且自覺不自覺地強烈抒情。這一點,在《愛國的“叛國者”——馬思聰傳》以及《傅雷之死》等作品中表現尤為突出。作家以飽蘊哲理的抒情筆調,在對歷史與時代的反思中,表達了對傳主即知識分子的熱情歌頌、深切理解與終極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