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傳記研究(第4輯)
- 楊正潤
- 4956字
- 2020-08-19 15:20:47
三、賦頌:制賦的述德傳統
古代史家為人物寫傳記,無非要彰善癉惡,有著借古喻今與勸世諷俗的功能。而賦家的描述在接觸到人物與事件時,同樣表現出史家的意圖,只是因文體的不同而存在敘事與描繪的差異。這一現象突出表現出于賦家的述德傳統。
考察漢人作賦述德,與當時“賦”與“頌”連稱互代相關。比如《漢志》所稱“不歌而誦”,經晉人皇甫謐《三都賦序》引述已變“誦”為“頌”,所謂“古人稱不歌而頌謂之賦”,李善注引《漢書》作“不歌而誦”,“誦”、“頌”已屬常態。后人頗有于中闡發義理者,如元人郝經《續后漢書》卷六十六記述“不歌而頌謂之賦,既誦而歌謂之頌”[35];清人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五亦云“古人賦頌通為一名……不歌而頌謂之賦,故亦名頌”[36]。無論其“誦”、“頌”合詁,還是區別“賦”、“頌”,其實都是對漢人賦頌互稱的回應。以《漢書》為例,如《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記淮南王安“說得失及方技賦頌昏暮”;《賈鄒枚路傳》記枚皋“為賦頌,好嫚戲”;《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記嚴助“作賦頌數十篇”;《楚元王傳》記劉向“獻賦頌凡數十篇”;《敘傳下》記司馬相如“蔚為辭宗,賦頌之首”等。至東漢如《后漢書》所記,《班固傳》謂“(帝)每行巡狩,輒獻上賦頌”;《曹世叔妻傳》謂“每有貢獻異物,輒詔大家作賦頌”;《高彪傳》謂“校書東觀,數奏賦頌”,秉承前說。后世賦家自述,也多連稱,如嵇康《琴賦序》謂“歷世才士,并為之賦頌”;謝朓《酬德賦序》謂“且欲申之賦頌,得盡其體物之旨”。回到漢人,其創作亦嘗互稱,如王褒《甘泉頌》、班固《竇將軍北征頌》,史書皆或稱“賦”,而揚雄《甘泉賦》亦或稱“頌”。由此推述,又有兩端:一從字義上解釋,《說文》釋“頌”作“容”,段玉裁注:“古作頌貌,今作容貌。……六詩,一曰頌,《周禮》注云:‘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37]此頌、誦互釋例。又,《楚辭·招魂》中有“人有所極,同心賦些”句,王逸注:“賦,誦也。”[38]此賦、誦互釋例。二從文獻考察,瞽、瞍、矇皆失明之人,如果依據“歌詩”篇幅較短而“誦詩”篇幅較長的說法,盲人記憶力較強故擅長賦、誦,其說可通;然據日本學者清水茂《吟誦的文學》中結合古希臘盲歌者荷馬之史實,以為“吟誦起源于宣示神托”,所以他猜想“盲人有神秘的能力”,[39]這已暗示賦與遠古祭祝傳統的聯系。
落實到漢賦創作,誠如班固《兩都賦序》所言“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諷其敗德而頌其有德,取鑒歷史的述德傳統是明確的。如揚雄《長楊賦》贊美武帝功德:“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衛,汾沄沸渭,云合電發,飆騰波流,機駭蜂軼,疾如奔星,擊如震霆,砰轒辒,破穹廬,腦沙幕,髓余吾。遂獵乎王廷。驅橐它,燒熐蠡,分梨單于,磔裂屬國,夷坑谷,拔鹵 莽,刊山石,蹂尸輿廝,系累老弱,兗圾瘢耆、金鏃淫夷者數十萬人,皆稽顙樹頷,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夫天兵四臨,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節西征,羌僰東馳。是以遐方疏俗殊鄰絕黨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綏,莫不蹺足抗手,請獻厥珍,使海內澹然,永亡邊城之災,金革之患。”[40]對武帝的正面評價與當時確立“世宗廟”有關,即賦中所云“亦所以奉太尊之烈,遵文、武之度”以彪炳漢史與漢德。[41]倘稽考史實,在揚雄上賦前約十年的陽朔元年冬,京兆尹王章因彈劾外戚王鳳專權而被論之有罪“下獄死”,梅福因此上疏議政論列漢統高、文、武之德,如論武帝“孝武皇帝好忠諫,說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闕廷自衒鬻者不可勝數。漢家得賢,于此為盛”。[42]可見梅疏與揚賦敘史論事完全一致,旨歸述德。
又如班固《東都賦》歌頌漢明帝永平禮治:“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鋪鴻藻,久景鑠,揚世廟,正雅樂。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肅。乃動大輅,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覽萬國之有無。考聲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燭幽。然后增周舊,修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43]對照后世史家記述的《后漢書·明帝紀》,如“永平元年春正月,帝率公卿已下朝于原陵,如元會儀”、“二年春正月辛未,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旁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屢以行事,禮畢,登靈臺”、“三月,臨辟雍,初行大射禮”、“冬十月壬子,幸辟雍,初行養老禮”、“甲子,西巡狩,幸長安,祠高廟,遂有事于十一陵。歷覽館邑,會郡縣吏,勞賜作樂”、“(十二年)五月丙辰,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流民無名數欲占者人一級;鰥、寡、孤、獨、篤疾、貧無家屬不能自存者粟,人三斛”等一系列行禮之舉,以及諸多詔書聲稱的寬仁隆德,[44]可知班賦所述永平禮制皆為實錄。緣此,王充在《論衡·須頌篇》中對班固賦美明帝“德”予以贊賞:“孝明之時,眾瑞并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頌文譎以奇,彰漢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與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45]姑不論王氏是否“譽得其實”,然其評賦與東漢京都賦創作的述德指向極為明顯。
辭賦的述德傳統,源自古老祝辭之頌神,由祝辭到辭賦,已經歷了描述與歌諷對象由“神”向“人”的轉變,如果說漢大賦屬宮廷文學,其述德對象主要是帝王,那么隨著東漢以后宮廷言語侍從“獻賦”之風的衰落,文人賦創作的興起,賦家的述德對象又有了向名人或凡人下移的趨勢。這里僅舉劉義慶《世說新語》一則有關晉人賦事的記載為例,以略陳隅見。《世說新語·文學》:“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胡奴誘之狹室中,臨以白刃,曰:‘先公勛業如是!君作《東征賦》,云何相忽略?'宏窘蹙無計,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無?'因誦曰:‘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陶公指陶侃,胡奴即其子陶范,后者因袁宏賦未及先公勛績,竟白刃相向,可見當時人對賦體承載的家族聲望與個人功德的重視。對此,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另載其事:“宏為大司馬記室參軍,后為《東征賦》,悉稱過江諸名望。時桓溫在南州,宏語眾云:‘我決不及桓宣城。'時伏滔在溫府,與宏善,苦諫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啟溫,溫甚忿,以宏一時文宗,又聞此賦有聲,不欲令人顯聞之。后游青山飲酌,既歸,公命宏同載,眾為危懼。行數里,問宏曰:‘聞君作《東征賦》,多稱先賢,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稱謂,自非下官所敢專,故未呈啟,不敢顯之耳。'溫乃云:‘君欲為何辭?'宏即答云:‘風鑒散朗,或搜或引。身雖可亡,道不可隕。則宣城之節,信為允也。'溫泫然而止。”[46]這里記述的是當時的大將軍桓溫為其父桓彝(曾任宣城內史)爭勛績名聲于袁宏賦中,二說所提人物雖然不同,[47]然其意旨則無異,既美袁宏在文壇的地位,又彰顯了賦述功 德的作用與影響。
無論是頌帝王之德,還是贊先賢之功,且著落于歷史的真實性,所以這種述德傳統也成為賦體兼“傳”功能的一個重要面向。
主要參考書目:
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
費振剛等:《全漢賦校注》,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汪榮寶:《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
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
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
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許 結 現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賦學會會長,曾受聘為韓國外國語大學、香港珠海學院客座教授。
[1] 吳訥著、于北山校點:《文章辨體序說》,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41、49、153頁。
[2] 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80頁。
[3] 班固:《兩都賦序》,《文選》(蕭統編、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21頁。
[4] 祝堯:《古賦辯體》卷三“兩漢體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66冊,746頁下欄。
[5] 程廷祚:《青溪集》卷一“騷賦論上”,《金陵叢書》本。
[6] 載《漢書·淮南王傳》,引自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2145—2146頁。
[7] 王念孫:《讀書雜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296頁上欄。
[8] 嘯咸:《讀漢賦》,《學藝》第15卷第2號,1936年,130—131頁。
[9] 章如愚:《群書考索》卷二十一《文章門》之“文章緣起類”為此文單列“傳”類。又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八“吾家四六”條亦題作“東方朔《非有先生傳》”。
[10] 參見洪興祖《楚辭補注》之“目錄”。按:朱熹《楚辭集注》及《后語》,亦傳承其法而形成以經傳為中心的標目體系。
[11] 龔鼎臣:《東原錄》,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0年據涵芬樓舊版影印本,10頁上欄。
[12] 載《漢書·藝文志》,見《漢書》,1708頁。
[13] 費振剛等:《全漢賦校注》,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959頁、966頁、850頁。
[14] 參見許結、王思豪《漢賦用〈詩〉的文學傳統》,《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190—204頁。
[15] 詳見滕昭宗《尹灣漢墓簡牘概述》,連云港市博物館《尹灣漢墓簡牘釋文選》,《文物》1996年第8期。
[16]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3002、3073頁。
[17] 班固:《漢書》,2829頁。
[18] 汪榮寶:《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50頁。
[19] 班固:《漢書》,1755、1756頁。
[20]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260頁。
[21] 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5頁。
[22] 韋昭:《國語韋氏解》卷一,《士禮居叢書》影宋本。
[23] 劉師培:《論文雜記》十四,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127頁。
[24] 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1064頁。
[25] 《戰國策》楚四《客說春申君》,《士禮居叢書》影宋本。
[26] 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6頁。
[27] 詳參蔣曉光、許結《元、成廟議與〈長楊賦〉的結構及影響》,《浙江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169—180頁。
[28]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127頁。
[29] 班彪:《北征賦》,《文選》,143頁。
[30] 按:賦文“日晻晻其將暮兮”四句取辭《詩·王風·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取意則如《六臣注文選》銑曰:“言思君子為怨曠,嗟行役為嘆時。”
[31] 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56、157頁。
[32] 蕭統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8頁。
[33] 劉盼遂:《論衡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298頁。按:文中之“僊僊”,劉氏《集解》引孫人和曰:“《史記》、《漢書》作飄飄,《揚雄傳》作縹縹。飄、縹音同,飄飄、仙仙義近。”
[34] 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146頁。
[35] 郝經:《續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766頁。
[36] 何焯:《義門讀書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欽定四庫全書》本,650頁。
[37]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段注》(第九篇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416頁。
[38] 洪興祖:《楚辭補注·招魂章句第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213頁。
[39] 清水茂:《吟誦的文學——賦與敘事詩》,《清水茂漢學論集》(蔡毅中譯),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227頁。
[40] 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24頁。
[41] 按:《漢書》引《長楊賦》語作“奉太宗之烈”,浦銑《歷代賦話·續集》卷二“銑按”云:“‘太宗’,《文選》作‘太尊’謂高祖也。下句‘文武之度’指文帝、武帝,于理甚順。若此,又作‘太宗’,則下句為重出矣。”參見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63頁。
[42] 班固:《漢書》卷六七,2918頁。
[43]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32頁。
[44] 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95—124頁。
[45] 劉盼遂:《論衡集解》,406頁。
[46]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274頁。
[47]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引程炎震云:“《御覽》五百八十七賦門引并及二事,皆作《世說》,蓋雜以注文。”又,嘉錫案語:“孝標之意,蓋疑不道陶公與不及桓彝為即一事,而傳聞異辭。今《晉書·文苑·宏傳》則兩事并載。嘉錫以為二者宜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