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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體的復歸與傳記的挑戰

——《傳記家的報復》編譯前言
梁慶標

內容提要:經歷了新批評、后現代主義等“反傳記”批評的沖擊,傳記寫作與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反而日益興盛,它重新張揚人性、主體與認知,向各種消解理論提出了挑戰或“報復”,也激發了各種觀念之間的對話和論爭,召喚新的研究范式和理念。《傳記家的報復》一書的編譯出版,就是試圖對此問題進行介紹,希冀讀者能更深入地理解傳記,并拓展傳記研究的空間。

關鍵詞:傳記理論 主體 挑戰

1978年,美國著名傳記家、《亨利·詹姆斯傳》的作者利昂·艾德爾在夏威夷大學創辦了《傳記》雜志,這是西方國家第一個從事傳記研究的專業刊物,它標志著傳記研究進入了大學校園和學術殿堂,傳記理論停留在傳記家的感想和經驗總結,或者由小說家來評價傳記的時代成為過去。30多年來,一批傳記學者,承襲了20世紀初期由伍爾芙、斯特拉奇、莫洛亞等人開啟的“新傳記”傳統,清理了從約翰生乃至普魯塔克發端的傳記理念,另一方面,又從20世紀西方文學、史學、心理學、哲學和文化批評中廣泛吸取養分,對傳記理論加以發展。傳記研究形成了自己的話語體系,并融入了當代國際學術的潮流,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傳記成為一個獨立的文類,到20世紀90年代傳記理論日益興盛,至今竟能自成一家,與虛構文學批評鼎力相持。

這樣說并非言過其實,或有意抬高傳記研究的地位。一個重要依據在于,眾多專門從事傳記理論和批評的學者一直在這一領域探索、開拓,并產生了一定的國際影響力,如菲利普·勒熱訥、詹姆斯·奧爾尼(James Olney)、保羅·約翰·埃金(Paul John Eakin)、托馬斯·庫塞(Thomas Couser)、奈杰爾·漢密爾頓(Nigel Hamilton)、西多妮·史密斯(Sidonie Smith)等;而且許多哲學家、文學家看似遠離甚至貶低傳記,其實也都在從不同角度公開地或隱秘地與傳記進行對話、爭辯,如福柯、羅蘭·巴特、德里達、德·曼、納博科夫、博爾赫斯、君特·格拉斯、庫切等人。特別是對后者而言,無論他們主張解構還是強調虛構,以主體的現實性、歷史的真實性為標志的傳記都是橫亙在他們面前的確然存在,無人可以對其視而不見。可以這樣說,他們所有的言論其實都是圍繞著“自我”、“真實”而發,所謂的消解、顛覆等標新立異之論大多不過是修辭技巧,或是他們言說世界的一種具體方式,根本無法掩蓋他們對現實人生的依戀和自我留存的努力。

我們不要忘記尼采早就說過的話:“漸漸的,我弄清楚迄今為止每種偉大的哲學是什么了:它們是作者的個人自白,以及某種無意識的和未被覺察的回憶。”[1]也就是說,那些看似最無個性的抽象話語都深深地鐫刻了作者的自我烙印。與此相似,葉芝如是說:“所有的知識都是傳記……每個心靈都是獨一無二的。”[2]這些似乎都是對那些“反傳記”者的預先回答,因為抹殺作者與文字之間的關系,就等于殺死了作者的存在。人們漸漸明白,撬動這個星球的真正“阿基米德點”,其實不在世界之外,而在人的內心之中,即人的意識與自我意識。因此,理解傳記問題的基本視點就是,從原則上看,無論一個人在表達什么、掩飾什么,他總是在傳達自身,他的所有思想、言論與行為都存在于一個富有彈性的傳記之網中。而且,不管如海神普羅透斯(Πρωτε??/Proteus)般如何變幻,他總是或暫時會有一定的形體和邊界,由此也可能被傳記家/自傳者——理查德·艾爾曼(Richard Ellmann)稱之為“不停追逐的獵犬”[3]——所捕獲。

當然,現實往往是,“沒有捕獲到的東西往往多得多”,傳記很難如成熟的小說或“佳構劇”那樣完美,它常常面目駁雜,品質良莠不齊,因此容易受到批評。有人會批評傳記過于文學化、虛構化,違背了客觀性和真實倫理,與虛構無異;有人則批評傳記缺少文學性和藝術性,只是瑣碎的文獻資料,是“次等文類”,根本無內涵和美感而言。傳記兩面都不討好,其實也正暴露了批評者的內在矛盾與悖論,恰如王爾德曾諷刺的:“十九世紀對現實主義的憎惡,猶如從鏡子里照見自己面孔的卡利班的狂怒。十九世紀對浪漫主義的憎惡,猶如從鏡子里照不見自己面孔的卡利班的狂怒。”[4]在他們的不同鏡像中,傳記呈現出被扭曲的面貌。

要公正地對待傳記,就必須擺脫上述偏見,細致考察傳記中的各種“癥候”,就要認識到,造成傳記“詩與真”糾葛的原因異常復雜,政治觀念、道德倫理、生理機制、現實利害、審美追求等等,都是使傳記者容易成為或難以成為傳主的“猶大”的重要因素。然而,這些都不能構成否定傳記的理由,恰恰應是傳記研究的基本出發點和主要向度。顯而易見的是,經過了后現代觀念的沖擊,當代讀者不再那么容易受騙,他們大多不再將傳記視為裝有“透明的事實材料”的容器,而是充分認識到了其中事實性與審美性、客觀性與主觀性、外在性與內在性的交互影響,將其視為復雜人性的個體微觀展現。也就是說,現代傳記是將人生轉化為藝術(life into art)的加工整合,使瑣細、重復、雜亂的生平具有了整體性和秩序,便于理解和把握,體現了藝術創造的過程,但這一藝術與虛構技藝大大不同,要遵照傳記本身的邏輯與性質:傳記書寫不過是將如藝的人生用必要的藝術手法進行的呈示,在根本的層面上,藝術從屬于真實。因為如果深究傳記的內在機理及其與人生本質之關系的話,應當可以說:人生本似藝術(life as art),傳記即人生。現實人生中的表演性、虛構性一點都不弱于所謂的虛構文本,二者本質相同。傳記與人生、文本與世界實則融為一體,不會因為文本中的藝術修辭而喪失傳記的認知價值,傳主、傳記家等主體的人格特性反而由此得以彰顯。斯坦利·費什(Stanley Fish)就說過:“自傳者無法撒謊,因 為無論他們說什么,無論如何虛假,都是有關他們自己的一種真實,不管他們知道與否。” [5]這就超越了對簡單的傳記事實的真偽考辨,從更高的角度對自傳者的心理與自我表現的整體性加以理解;而在嚴肅的傳記中,即使傳記家難以非常準確、全面,但都與傳主有關,至少能表現出傳主身份、人格的某些側面。“就如同人自身可以具有人造器官但并非虛假的人一樣,自傳也可以具有虛構性但并不因此而成為小說。” [6]這條界線隱現其間,無法被抹除。

傳記飽含著人類的生命氣息,其中的一言一行、一枝一節都淵源有自,它無法憑空出現或被“虛擬化”,它最貼近人類生活的本真,社會性是它的根源和母體,各種修辭和技藝都內在于這一社會機體的網絡之中,個體與社會在此糾纏得如此緊密,根本無法分離。由是觀之,要理解和欣賞傳記,依然需要破除的執念就是:斤斤于傳記書寫中的遺漏、不實或隱諱之處,由此否定傳記的真實性與歷史價值,甚至宣判其“死刑”。殊不知,對傳記的觀照與批評需要退一步看,站在傳主活動的舞臺之外、之上,將其置于更大的背景之中,力圖以批評家“上帝般”的“全知視角”來審視傳記家與傳主的“有限視角”與敘述技藝。研究者需要做的,就是綜合考量各種要素,探究傳主形象的發生與呈現過程——這一充滿“對話、爭斗和協商”的過程甚至比結果更接近于傳主的真相。而且在這一研究進程中,要具有充分的比較意識,盡可能在不同傳記家筆下、不同傳記中發現傳主的多重面目與身份——人的真相大概正在于此。

傳記寫作被視為一門“艱險的藝術”,傳記研究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基本原則、法度雖在,但實踐難度卻超乎想象。研究者既要有史家的嚴謹、耐心和勤奮,善于收集、爬梳各方面的材料,傾聽各方的聲音,力圖超越于傳記作者的視野之上,同時又要有藝術家的敏銳和細心,能夠從字里行間和敘述修辭中發現“隱微之義”,由此文史兼備、內外結合,方能理解作者材料、意圖與修辭的結合方式,也即傳記藝術之精妙。同時,現在越來越清楚的一點是,傳記是跨學科的文類,極具包容性和開放性,這對傳記批評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大多數傳記家可能具有文學素養,可歸屬于文學家一門,但傳主(或眾多自傳者)則不拘身份,不拘領域,包羅萬千,是自古以來復雜的人生存在的呈現。由是,要想把握傳記的意圖以及深層內涵,傳記批評就不能拘泥于單純的語言修辭、社會語境表層,還要一定程度上具備傳主所從事的職業或專業上的知識,方能與傳記家、傳主展開真正的對話。因此,現代傳記批評呈現出不同的形態,如針對政治傳記、哲學傳記、科學傳記、法律傳記及文學傳記等不同形式進行的專門研究,研究者也來自各個不同的學科領域,雖然對象不同,但都在人性這一點匯通,由是均能開人耳目。而在研究范式與角度上,也表現出多維度、多層次的特征,如主體建構、身份認同、自我意識、意圖功能、敘述倫理、話語修辭、宗教觀念、意識形態、性別政治、法律權益、文化產業、網絡傳媒等等,傳記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含蘊和空間,值得研究者的進一步關注。

縱觀人類歷史,人性在某些方面或許有進步發展,但基本的模式似乎未發生根本的變化,當代的生者大都能在往時的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過在“影響的焦慮”下,每個人的表現又各自不同,這就構成了風情萬千的世態人生。所以格奧爾格·米施指出,自傳研究的落腳點就是:“將無限變化的自傳寫作形式同人類心靈的歷史聯系起來,并置于歷史語境下進行審視。”[7]傳記研究的整體都是應當如是。對于個體人生的價值,克羅齊曾斬釘截鐵地說:“誰想要從歷史中刪除個人,請認真觀察,就會發現他或者一個未刪除,或者連歷史本身也一并刪除了。”[8]傳記研究體現的就是對個體、人性的充分尊重,可以讓人們在這個忙碌冰冷的世界里找到心靈的知音。在此意義上必須提及的一點是,基于傳記的這種普遍人性特征,研究者不能僅僅以“精英主義”的態度認識傳記,將其局限于若干偉人、名人身上,這大大背離了傳記的本旨。精英/大眾,高雅/通俗,精致/粗獷,文字/圖像,實體/網絡,無論傳者何種地位、身份,傳記何種風格與形式,都不能被排除在外。偉人與精英的傳記固然值得關注,甚至 可謂人生的典范,但西諺說得好:“仆人面前無偉人。”或者如蒙田談到的,當龐培進入雅典時,人們曾送給他一句話:“正因為你成了神,更應該認清自己是人。”這正是告誡自傲者、將其拉回自身的脫冕意識。反過來說,微不足道的凡人的傳記至少都具有民族志、人類學的價值,因為每個個體的“微觀宇宙”都有自己的軌跡和光芒,他們共同匯成了變幻萬千的大宇宙,書寫著關于生命本身的秘密。

最后讓我們回到普魯塔克——他可謂傳記這一生命體的一個起點,他早就認識到了傳記的存在論意義,認為生命的價值就是“顯露”而非掩藏躲避,“在我看來,生命本身——事實上一個人的出生和成形——都是神明為了他被人知曉而給他的禮物”。而且僅僅“存在”是不夠的,還要被感知,“‘成為'并非有人所說的‘進入存在',而是從存在進入被知曉”[9]。用埃金的話說,“自傳式生存”就是人的本質,人的一言一行都染上了自我的色彩,人本身就是一種體驗性存在,形諸文字或圖像的傳記正是人之所能“成為”人、并被人長久知曉的必要路徑,而傳記批評與研究正是對這一復雜的生成狀態、“顯露”過程的探究,意義自然非凡。

傳記理論與批評在西方方興未艾,為我們拓展了豐富的研究空間,國內學界對此已經有所關注,如楊正潤教授在此領域多有著述,也力圖建構現代理念下的“傳記詩學”。遺憾的是學界對此還缺乏相應的介紹與呼應,許多青年學者也苦于缺乏理論參照,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傳記詩學在國內的發展與深入。鑒于這種情況,上海交通大學傳記中心編譯了這部《傳記家的報復——新近西方傳記研究譯文集》。本書共收入文章17篇,源自英、法、德、俄四語種,基本都是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著述,均屬于傳記研究興盛時代的成果:理論建構與文本分析兼備,宏觀評述與微觀細讀皆有,既總結傳記發展史上的問題,又力圖闡明未來的發展方向,作者大都是精研傳記之專家、著名傳記作家或青年學者,各有其代表性。細心的讀者也會看到,多數選文研究的都是自傳問題,這是當代傳記研究基本傾向的一個反映,并非有意偏頗;特別要指出的是,其中有兩篇中國古代自傳的研究成果,均出自漢學家之手,相信對理解中國傳記的整體都可資借鑒。當然,其具體解讀方式是否合理、功力或識見高下如何,讀者在書中自然能看出端倪,編者不再贅言。

最后值得說明的一點是,經歷了“文化轉向”和“理論之后”的21世紀,傳記閱讀與研究進入了人們的中心視域,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本書譯介西方學者的這些研究文章,就是試圖傳達這種聲音:面對各種消解理論和“反人本主義”觀念,在繁盛多元的傳記現象的基礎上,傳記研究者們已然接受了諸種現代理念,思想更加開放,這使得那些“反傳記”觀念反而顯得保守頑固,這似乎就是他們提出的挑戰,標志著作者、主體和真實在現代觀念下的復歸,或者用約翰·豪爾普林的話說:“傳記家的報復!”

說到消解理論被傳記事實所報復,保羅·德·曼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他的《涂抹真面的自傳》(1979)常被視為經典的“反自傳”批評文章,甚至被認為“發出了自傳終結的信號”。然而在德·曼死后,人們發現了他在二戰初期為納粹所寫的近200篇“反猶主義”文章,這一傳記事實的發現改變了人們對其著述的理解:“德·曼對作者責任的拆解和對自傳式自我的逃避,受到了個人需要的驅動:他壓制自己的過去的需要。”[10]確實,如豪爾普林在《傳記家的報復》一文中所指出的,解構主義可以被視為一種逃避現實的形式,它試圖摧毀傳統的價值觀、社會契約和自然法則等概念,以便不必再去對付它們,然而這只是一廂情愿的自欺欺人,那些傳記事實會在歷史的塵埃中靜靜地等待著復活,并做出強有力的反擊。因此,豪爾普林說:“如果反傳記的文學理論最終是由于發現其領袖人物有嚴重問題的傳記事實而被打敗,那倒是一種詩意的正義。”對此,我們也深信不疑。

正是懷著這種信念,來自新加坡和國內十幾所高校與研究機構的數十位傳記學者共同承擔了這一艱巨的翻譯任務。各位譯校者都有自己的語言背景和專業所長,也都能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完成翻譯、校對任務,令編者非常感動,在 此謹致誠摯謝意,他們的名字都列在了相應的譯文中,此處不必再羅列。當然,由于視野的局限、版權的限制、時間的倉促等問題,譯文集不能非常全面客觀地呈現西方傳記研究的狀況,尚請讀者體諒。理論翻譯之難眾所周知,雖然所有譯文都經過多次譯校修改,但譯筆難免有不甚通達之處,讀者如能再參照原文進行取舍,使本書起到“媒”的作用,也亦知足。

為便于讀者了解此書,因此不避繁瑣,將譯文目錄附于文后,敬請指教!

《傳記家的報復——新近西方傳記研究譯文集》目錄

梁慶標 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上海交通大學傳記中心兼職副研究員。本文為國家社科重大項目“境外中國現代人物傳記資料整理與研究”(11ZD138)、國家社科青年項目“當代西方自傳理論與批評研究”(11CWW018)階段性成果。


[1] 尼采:《超善惡:未來哲學序曲》,張念東、凌素心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9頁。譯文參考英譯做了修改。

[2] See James Olney,Metaphors of Self:The Meaning of Autobiograph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2,2.

[3] Richard Ellmann,Golden Codgers:Biographical Speculation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1.

[4] 王爾德:《道連·格雷的畫像》,榮如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3頁。

[5] See Smith,Sidonie,and Julia Watson,Reading Autobiography:A Guide for Interpreting Life Narratives.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0,15.

[6] Thomas Couser,Altered Egos:Authority in American Autobiograph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251.

[7] Georg Misch,A History of Autobiography in Antiquity,London:Routledge,1950,4.

[8] 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田時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74頁。

[9] 普魯塔克:《古典共和精神的捍衛:普魯塔克文選》,包利民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51頁。

[10] Linda Anderson,Autobiograph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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