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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化與人生
  • 賀麟
  • 3423字
  • 2020-08-19 16:46:27

物質建設與培養工商業人才



現在一般人一談到建國,莫不提出工業化為首要之圖。工業化誠屬建國的要圖,誰也不能否認。但我不十分喜歡用“工業化”這個名詞,我覺得還是談一談建國大業中的“物質建設”問題,似乎比較具體一點,而且范圍也比較清楚一點。因為一說到“工業化”,我們就好像覺得工業或工業化為至上目的,除了工業化之外,建國幾無余事,其余非工業的人,除了用口用筆宣傳工業化外,好像均于建國大計無補益似的。然而一提到物質建設,我們不應只聽見工業化的抽象名詞,而是應立即想到實業計劃中的種種實際方案,而思如何培植人才并作種種準備以實行之。又工業化似乎涵蘊有以工業為主動的力量去轉化一切、改變一切、決定一切的意思。而物質建設則多少包含有以人作主體去建設物質、發展物質、利用物質的意思。

而且一提到“物質建設”,我們便知道這是建國大計之一面,而須與其他種種建設,分頭并進,互相配合,各人可以站在他自己的崗位,貢獻其所長于建國大業,且彼所操之業,雖非工業或實業,亦可間接有助于工業化或物質建設之推行。所以一提到“物質建設”,我們便聯想到心理建設與社會建設的重要。我們的職責不僅是片面的鼓吹工業化,而思如何為物質建設奠定良好的心理基礎。因為實業建設乃是一整套,決不是從天而降。要求新的工業文明在中國生根,在中國本土內發榮滋長,決不是沒有絲毫精神基礎,不具備適當的社會、政治、法律的條件所可達到的。而且由于物質建設,在社會、政治、道德以及整個人民的生活上都會發生許多新影響,引起許多新問題,有待于應付與處理。

且物質建設乃是實行民生主義的具體方案,假如離開民生主義的理想,而單談工業化,恐怕不走向資本主義的舊路,也難免不成為貪官污吏侵吞的工具。且民生主義又是三民主義之一環。不能離開求民族復興和民族文化復興的民族主義,及求人民的自由平等的民權主義而談民生主義,當然也不能離開民族主義及民權主義的根本原則,而談工業化。一般人只知談工業化以順應西洋近代產業革命的大潮流,而忽略了我們中國人須要進一步在孫中山建國方略的理想下,在心理建設、社會建設的配合聯系下來作物質建設的工作,根基才穩固,理想才高遠,目的才正大,辦法才切實妥當。譬如,不注重民族文化的背景,沒有心理建設的精神基礎,而提倡工業化,那就會使將來中國工業化的新都市都充滿了市儈流氓,粗鄙丑俗,及城市文明之罪惡,而尋找不出絲毫中國文化的美德。又如離開民權主義的原則,缺乏社會建設的基礎,而提倡工業化,則工業資本必會集中在少數資本家手里,甚至政權也受其操縱,分配不會均勻,民權也無法伸張。

一提到實行物質建設心理方面的障礙,和中國物質文明所以不發達的原因,我覺得幾千年深入人心重農輕工商的舊觀念,實應加以改變。中國一般人的見解,多謂農人的道德高于商人。故四民以士為首,農次之,耕讀傳家為極受尊重的高尚之業。而經商則認為可恥之事,所以傳統儒家思想總是重農抑商。漢朝有禁止商人衣帛食肉,重賦稅以困辱之的法令。蓋農工比較勤勞,自食其力,商人則利用智巧,剝奪農工。農人天真,純樸可愛,商人則狡猾好利,可恨可鄙。這是傳統一般人鄙視商人的原因和心理。其實平心而論,且就大多數看來,農人固屬勤勞自食其力,商人也何嘗不自食其力,商人也何嘗不夙興夜寐,操其業務。農人固樸實耐苦,商人亦多急公好義的人。農人固勞力,商人恐有時亦須勞力且兼須勞心。總之,農人與商人皆是良好的公民,皆是組成健全的社會國家所不可缺的中堅分子。似不宜有所軒輊于其間。就壞的方面說,商人中固多奸商市儈,農村中也未嘗沒有土豪劣紳。商人有時失之狡獪,然亦多守信義的商人。農人亦未嘗無愚昧粗暴的缺點。又何必在道德上去分別這兩種不同職業的人民之高下呢?且即從道德生活言,商賈大都比農人好動,遠離鄉井(所謂“商人重利輕別離”),旅行冒險,精神可佩。農人則比較安土重遷,好靜而守舊,于維持傳統的道德文化,頗有力量。商人游歷的地方多,見聞亦多,每每非故鄉的舊風俗習慣所能束縛。故商人于打破舊風俗習慣,改革舊禮教,促進新道德的產生,常有其特殊的貢獻。惟相見于生存競爭的場合,農人總是要吃商人的虧,農人難于競爭過商人,所以鄉下人難免不受城里人的剝奪,農業國的民族每易淪為商業國的民族的殖民地。但被剝奪、受壓迫、吃人虧的人,可說是可憐無辜,值得我們同情,卻不可稱為道德高尚。因為道德在于征服惡、超出惡,而不在于受惡之損害。不過農人接近自然,秉天獨厚,富于原始樸厚的力量,富于生命力(vitality),雖受商人剝奪,而其元氣無虧,天真無損,終能發揮其潛在力量以圖存。故中國的農家,每能綿延其世澤,而斗智經商的暴發戶,每每傳不到幾代便衰敗下去了。這個道理,也多少可以適用于觀察東方農業民族與西方工商業民族興衰成敗的關系。

但無論如何,處在產業革命以后的工商業大競爭時代,農業社會不工業化、商業化即不能立腳。過去農業社會的人生觀、道德觀念、生活方式非加以改革亦不能適存。即以中國而論,中國是工商業落后的國家,須急起直追,厲行工業化或物質建設,既是建國的方案,而亦是時代的需要,歷史的命運,文化發展自強圖存所必經的途徑。假如中國不自主自動,自力更生地厲行工業化,則別的國家和民族,憑其經濟的力量,由于國與國間經濟關系的有機聯系性,亦會強迫我們,走上工業化之途,替我們完成物質建設的。到了被動的走上工業化,到了別人替我們建設物質文明時,那我們的命運就悲慘可憐了,因為許多殖民地的工業化和物質建設,都是別人代為操勞的。

據調查,美國在1880年,農人的數目占全人口百分之四十四,而到了1930年,50年間,農民的數目減至占全人口百分之二十二。德國在1882年,農民的數目占全國人口百分之四十二,由于加強工業化的結果,到1925年農民的數目便占全人口百分之三十左右了。最值得我們注意和借鑒的是蘇聯工業化的過程。蘇聯在1928年農民的人數尚占全國人口百分之七十六,經過幾個五年計劃的物質建設之后,到1937年,便減至百分之六十一了。其減少農民人口使改向工業之努力,已可謂甚速,但其農民人口之多,尚遠超過英、美、德等國。中國的農民數目究有多少,雖無確實調查,但據估計農民至少也要占全國人口中百分之七十五至八十以上。所以中國在工業化的途中,農人、鄉下人必日漸減少,城里人、工商人必日漸增多。這乃是自然、必然而且應然的趨勢。假如過去輕視工商的心理不改變,大家視工商業發達、工商人增多、都市人口膨脹為可鄙可惡的不良的趨勢,認為由工商業的發達,將會使得人心日趨污下,風俗日趨淺薄,道德日趨敗壞。這就忘記了工業化社會中亦有其新道德、新禮法、新紀綱以維系人心風俗,社會秩序的事實了。試看蘇聯于三個五年計劃成功之時,蘇聯人民于抵抗德國的侵略時,所表現的忠勇、信義和愛國精神,便可知物質建設的成功,亦有足以鼓舞起新精神,產生一種新道德之處了。因為物質建設若真正是建國大業中健全的建設的話,必有其心理建設方面的深厚精神基礎。而現代化的工商業化社會,較之農村社會生活更復雜,組織更嚴密,實需要更高尚的道德、更良好的法律、更開明的政治、更偉大的理智以適應之、指導之、推動之。且在近代工業化社會中,從事工商業的人亦大都是受過教育,甚或受過高等教育的,工商業中亦有有學問、有修養、老成碩望、為社會所尊仰的人士。不僅舊時“耕讀傳家”的家風傳為美談,即近代“工讀傳家”、“商讀傳家”的理想,亦未嘗不足羨稱。維持社會上淳良的風紀,不僅須有舊日的儒醫、儒將、儒農,而且須有多數有學問修養的“儒工”、“儒商”,出來作支持社會的柱石。有教育有學養的近代工人及商人,亦大都有人格的自覺,知道尊重自己的人格兼知尊重他人的人格,亦大都有廉恥觀念和信義觀念,除了憑借其才能和努力外,且復知將其工商業的成功建筑在信義和廉恥的基礎上。至于在工業化的初期和在抗戰的非常時期中,一些人只知欣羨工業化的實利,而忽視心理建設方面的基礎,少數發國難財的奸商和有技術的人(特別如滇緬路最初開放時期的一部分汽車司機),因缺乏適當的訓練和有效的裁制,作出些無廉恥、無信義、損人格、害國家的行徑,這是工商界的敗類、物質建設的蟊賊,是有損工商界人士之聲譽的,對這些人不僅社會法律應速加有效的裁制,也是新興的進步的工商界自身所應早加廓清驅除的。但我們不可因噎廢食,不可因一時工商界有少數敗類,而根本回復到鄙視工商,認工商之人皆乏道德的舊觀念。因為這種舊觀念不僅對于工業化的前途不利,而且對于新道德的發展也是不利的。

(寫于昆明,發表于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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