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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可說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5830字
  • 2024-12-19 21:30:20

“謝家的花匠是有些真本事在身的!”章敬坤望著花幾上的一株山茶連聲贊嘆。他說的是窗臺邊養在灰紫釉渣斗式花盆里的一株重瓣山茶。已然全開的三朵碗口大的花,顏色各異,趾高氣揚地踩在繁茂的綠葉頂上,聽憑腳底下郁蔥蔥的怨氣蓬勃生長。

阿敏忙道:“我方才也瞧了半天。這是‘寄虹’吧?我記得前些年三叔公老太爺做壽,有一房送的壽禮中就有這么一盆?!?

章敬坤笑著道:“你這話要是叫謝家的人聽了去,準要嫌我們沒見過世面?!暮纭m是單株多色,卻只是各枝的花色不同。這一枝開粉的,那一枝開白的,但隨便挑出一朵來單看,還仍是純色花。你瞧這三朵!不僅花與花的顏色不同,便是單獨的一朵,上一重花瓣的顏色也還跟下一重的不同。興許是用‘寄虹’跟‘錯錦’嫁接了育出來的新種?我也是頭一回見?!?

阿賀從里間走出來,剛巧聽見主子的話,微笑道:“他們有他們的稀罕物,我們也有我們的。官人,東西已經都拿出來了?!?

章敬坤點點頭,跟著阿賀到里屋查看。里屋的長案上,已擺好了大大小小六只匣子。“下午幾時過去?可打聽清楚了?”敬坤隨手打開一只方匣,湊近嗅了嗅里面拳頭大小的一塊灰白色的龍涎香。

阿敏上前兩步,道:“已托咱們院兒里的丫鬟跟禮佛閣的人探過了,說是那邊今日無甚緊迫事,都是些常例安排。謝夫人慣要午憩,我們申時過去最合適。正好,您也歇一歇,上午跑了一趟州衙,想必累著了?!?

“是該養一養精神,作揖賠罪的事,最費心力?!本蠢さ哪樕祥W過一抹嘲弄。

阿賀直搖頭,道:“也是魏家娘子實心眼兒,太著急了些,強要拉謝官人同去都巡檢司。要不然,事情倒不至于這樣難看?!?

敬坤道:“你這話卻是冤枉了她。提馬家的事,是我起的頭,我得罪謝承宗在先,賴不著她。罷了,得罪便得罪了,往后得罪他的日子還多著呢!”

阿賀嘆息道:“話雖如此,可今日要是沒有她后面的那一出,您的得罪便只是將查案的路數擺上臺面,在明路上同謝家交了底——雖然事先沒有知會過,手段上強硬了些,但我們查的是人命案,他們從情理上也能擔待。唉,魏娘子到底是個女兒家,經的事少,看不清形勢。上午那會子,她不作聲還罷,偏偏平白插進來,您免不得又要應她兩句,一來二去,倒像是我們兩家提前串通好了,做局給謝官人下套子,謝官人心里自然過不去。其實她多往深處想一層,也該料想得到,咱們家既然已在淮南一帶經營了這么些年,各方面的路子自然是通的。憑著您的臉面,私底下去柳都巡那兒走一趟,還有什么問不到的?!?

敬坤放下龍涎香,拿起旁邊的一只長匣,取出里頭的金釵信手把玩著,好沒氣地笑道:“凈說胡話。我能有什么臉面,不過是靠著兜兒里揣的銀子混個眼熟。他柳肇慶幾時把我當回事?忘了年初送寶光茶的時候么,東西照收,要緊的話卻是一句沒有。魏娘子不曉得我認識柳肇慶,以為離了謝家,就沒了訪都巡檢司的門路,她說那番話是好意。你也莫要怪她不通世故了,別的不曉得,強扭著謝承宗查馬家的案子要招記恨,她還能不曉得?咱們這樣的人家,就算結了怨,旁的人多少還有些忌憚在,將來未見得要多吃虧。她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娘子,年紀輕輕又無依無靠的,敢這樣冒頭沖撞,是豁出去了,不容易。她是抱定真心來的,心疼她養父的一條命,哪兒像我們這些正經八百的親骨肉?一個個的都是笑話!”敬坤說完,眸子一閃,眼睛里隱約泛起一絲感傷。阿賀、阿敏立時噤若寒蟬,不敢再接話。

屋子里一片靜悄悄。敬坤懶洋洋的擺了擺手,讓阿賀、阿敏都下去,自己轉身躺倒在圍子榻上,閉著眼睛想心事。倘若沒有家里的一攤子亂局,他還愿意為父親闖這一遭嗎?多半是不會的。打從記事起,敬坤的心里就藏著提防,對他親生父親的提防。敬坤的幼年時光,是在外宅子度過的。那段經歷他雖不大記得,卻也從未遺忘,畢竟族里的人總是三不五時地用咒罵與譏諷幫助他溫習。敬坤在冷眼與流言中長大,卻從未向他母親發問求證過——倒不是怕母親傷心,而是沒有那個必要。李娘子一貫的日常余興,就是茶前飯后把過往的苦難史拿出來翻新細數,包括業已發生的事實,包括事后臆測的虛擬,林林總總,數不清的浸透了艱辛、苦楚和怨憤的故事。一段故事就是一片拼圖。爭氣的時候、頑皮闖禍的時候、母親受了屈辱的時候……敬坤總能收集到一片新的拼圖。一片又一片,嵌接在一起,湊成了一個難測的父親——一個雖然現在保他豐衣足食,但也隨時可能棄他而去的父親。父親不是父親,是一個需要不斷討好才能將寵愛與庇護延續下去的變數,靠得住的只有他與母親的相依為命。諸多往事從意識深處無端地冒出來,在腦子里固結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不知不覺間將敬坤引入昏沉沉的夢。夢中他的父親沒有橫死,他的生活也一如從前,雖然遍地沼澤,但總還有個立足之處,抬頭仰望時,尚能在遙不可及的天空中看到希望。

“官人,時候差不多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低沉的嗓音突然在耳畔響起。止一剎那,面前高大魁梧的父親便化作了齏粉,天空轟然垮塌,世界萬物瓦解崩潰,在覆滅又再重組的瞬間,把一個粗壯的身影推到他面前。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認出面前棱角分明的臉龐,是阿賀,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站在那里。敬坤的夢,醒了?!肮偃耍焐陼r了,該收拾收拾,去禮佛閣了?!卑①R見他怔怔的,又多提醒了一句。

敬坤沒有說話,爬起身來游魂似的走到院子里,看見散落在空氣中的午后慵懶,被陽光曬得燦然生輝。他深吸一口氣,調動全部的心力消化夢的殘骸,強迫所有悲傷沿著骨骼經絡,重新藏匿到肌理的最深處。鼻腔里傳來的酸楚,從內部搖撼著他的身體,在指尖引發了細微的震顫。心臟加速跳動,促使周身上下的毛孔全部張開,開始一齊無聲地吶喊。在這吶喊的催化,壓抑于心底的不甘迅速演變成了孤傲,附身于籌謀和野心中,試圖消溶所有強行定義他的不屑與輕蔑。

一番收拾過后,阿敏從院子里喚來一個小丫鬟,給了五百賞錢,叫她帶路去禮佛閣。其實,“禮佛閣”這名字,原是謝盛輝同夫人戲謔玩笑時,給院子取的別稱。后來上上下下的人跟著叫慣了口,本來的院名倒無人提了。謝夫人的這處院子,形制很是獨特。進了院門,一條長約二十步的石板道從腳下延伸出去,直通向一座三層高的重檐小樓——向晚樓。此處是謝夫人供奉泗州圣僧明覺大師的佛堂,故而樓體的構造頗見心思。先采用移柱法,增加室內空間開闊度。后又將一樓天花的中央區域打通,貫穿垂直空間,以便容納九尺高的明覺大師金身像。如此一來,二樓的地面便只剩下了一圈環道。工匠巧思,遂沿四壁裱掛起長卷經變畫,使人登上去以后,不僅可以近距離瞻仰大師的圣容,還能從畫作感受佛法精妙。至于樓的最頂上一層,則兼用來做藏經室與謝夫人的書房。書房的里特意還隔了一間側室出來,供她作疲乏之時稍事休息的簡便臥房。向晚樓的兩側,在原本常用來建廂房的位置,也設有獨特布置。左側是一間小廟堂,供著土地爺;右側則是一座碑亭,亭子里是一只巨大的石雕靈龜背著一方刻有經文的石碑。

謝夫人的正屋位于向晚樓背后。考慮到采光,兩處之間隔著相當的距離,造園匠因此就地挖了一座方形水池,謝夫人為其取名作“法水池”,在里頭養了好些的睡蓮和錦鯉。池的徑長約二十步,底部與四壁均鋪以青石板。池上還架了一座六尺寬的石板橋,從中間縱穿池面。沿著石橋過了法水池,再繼續向前走幾步,便到正屋階下。正屋是方形的圍院形制,前排屋子是謝夫人的會客廳及茶室,后排則是臥房、琴室等處。正屋再往后,還有個小花圃。

敬坤今日過來,正趕上四娘子樸盈也來禮佛閣找她母親說話,早敬坤一盞茶的工夫到的。接了下人通報,謝夫人倒是不避諱,帶著女兒一起來前屋待客。母女倆由四五個女使陪著,頗具陣勢的來到堂屋。堂屋里,正上方位擺著一張朱漆戧金的小榻。小榻往下,是左右兩排客椅。敬坤原本坐在右邊排頭的客椅上,見謝夫人來了,連忙起身行禮問安。然而,謝夫人的目光只在敬坤的臉上略掃了一眼,權作應答,便傲然在榻上坐下了。樸盈服侍著母親坐定了,轉過身預備坐到敬坤對面的一張客椅上,可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被謝夫人拉住了手:“挨著娘坐不好么?離那么遠做什么?!睒阌哉艘徽?,乖順地挨著謝夫人坐下了,舉止上雖仍維持著待客的端莊,但臉上已不由地顯露出幾分平日向母親撒嬌時才有的頑皮的笑。

敬坤瞧謝夫人對他這般的冷面冷氣,心知上午的事情謝承宗果然已經回來報過了。當下仍是面不改色,恭敬地問了謝夫人與樸盈的安,將幾只匣子奉到謝夫人手邊的小桌上,說略備了些薄禮,特來答謝今日謝家牽線引見許簽判的情義。又把上午的經過講了個大略,自言破案心切,行事上多有唐突之處,請謝夫人見諒。謝夫人瞟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淡淡地哼了一聲,道:“我到底是年紀大了,章小員外的一番話我是越聽越糊涂。所以,你今兒過來,到底是來道謝的,還是來賠禮的?”

敬坤陪笑道:“我既是來道謝的,也是來賠禮的?!?

謝夫人道:“哦?你這話我是越發聽不懂了。若論道謝,憑你章家的本事,在呂知州跟前都是??停氚輹粋€判官,有沒有我們出力都無甚分別,又何須道謝?至于賠禮,就更無從說起了。你跟許簽判打聽的是馬家的案子,若想賠禮,該去城郊義冢燒幾炷香才是,拿著這么些東西來見我做什么?”

敬坤聽謝夫人直把話挑明了,一時之間反倒不好繼續往下接,干笑了兩聲,打圓場道:“城里關于兩樁案子的流言一直沒斷過,我也是作萬一之想,才借了今天的機會求個心安,只是……”

“章小員外,”謝夫人正色打斷敬坤的話,“今日我索性在明路上同你把話說清楚。馬康一家是從我們宅子里出去的,這是盡人皆知的事。但我們謝家的仁義,城里也是有目共睹。別的不提,慘禍過后,他們一家無人料理后事,是我們做舊主的頂著謠言和中傷,出錢出力,辦法事,葬亡人。你情愿相信那些叉腰看客的編排,猜疑馬家的案子斬錯了人,那是你的事,犯不著跟我這兒賠禮作揖。馬家的案子是經本路提刑司核審定讞的,只要官府不見你的怪,我們謝家這邊,你大可放心,原就不與我們相干?!?

敬坤見謝夫人態度如此高傲,曉得再繼續放低身段賠笑臉,只是白白折辱自己。當下突然心念一動,挺起腰板,向謝夫人揖手道:“夫人教訓得是,是晚輩糊涂了!有您這幾句話,晚輩的心總算是落了地。不瞞您說,打從州衙回來,我這心里就沒踏實過。思前想后了許久,才厚著臉皮過來賠罪的。虧得聽了您的一番教訓,才曉得是我的器量忒小了些,妄自揣度貴府的避諱。您放心,從今往后,晚輩絕不再抱無謂的猜忌,有什么打算,一定坦率相告?!?

謝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喲,看樣子,章小員外是已經有了新打算吶?”

敬坤道:“夫人抬舉我了,是今兒上午就跟謝官人議過的,拜訪都巡檢司的事。上午議過了之后,我想著怎么也該我章家出些力了,便讓人送了拜帖過去。送帖子的下人這會兒還沒回來,所以眼下我也只得跟您報個大概。倘若柳都巡空得出時間來,明兒上午我們便可以過去?!鄙挝绯弥蠢ば№哪菚?,阿賀已照吩咐跑了一趟糧鋪,知會了鋪子里的掌事趕緊送拜帖去都巡檢司。

謝夫人聽了敬坤的謀劃,臉色仍舊淡淡的,只是轉頭吩咐雅淳,叫她待會兒跑一趟軒邈齋,務必報謝承宗知曉此事。敬坤見謝夫人擺出這么一副意興闌珊的態度,曉得她這是在送客,遂故作客套地關切了幾句謝夫人的風寒癥,又捎帶著問候了樸盈,就行禮告辭了。

外客一走,方才還一直矜持著的樸盈,一下子歡騰起來,央著母親要看匣子里的物什。謝夫人自己也有幾分好奇,便由著樸盈將匣子都打開了。方匣兩只,大的一只盛著一塊龍涎香,成色極好,一看便知是給謝夫人的。小的裝著一條羊脂玉的手鐲子,質地細潤,水頭頗足。剩下三只長匣,兩尺來長的那只,裝的是本朝名相歐陽文忠公的一幅墨寶。尺把長的兩只,里頭各裝了一根金簪,都是一色的孔雀銜花的款式。用金累絲堆成立體的鏤空孔雀身,再以數十枚小巧的金葉焊接成翅羽與尾屏,眼睛及羽翅尖由綠松石來點綴,簪腳則陰刻了一圈花葉紋。樸盈拿起一根簪子細瞧,忍不住大贊金匠把那孔雀做得意態傳神,尤其幾個接嵌處的細部做工,愈看愈入迷,恍惚間竟然還聽到了一陣低鳴。心里不由得驟然一震,驚覺是告了辭的章敬坤,只顧著人走了,倒把影子留在了原地,神出鬼沒地徘徊在樸盈身邊,一遍又一遍的在耳畔復述著他們方才的對白。樸盈怔怔地聽了半晌,忽而警覺起來,猛地伸手合上了匣蓋子。啪的一聲脆響,影子隨即驚得魂飛魄散,散作一陣看不見的甜絲絲的霧,彌漫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樸盈頓時慌了神,一顆心“咚咚咚”跳得像擂鼓一樣。她一邊竭力地使自己平靜下來,免得母親瞧出異樣,另一邊拼命探尋這異樣的根源,腦子里兜兜轉轉,最終墮入了一個時空錯亂的迷宮,重新回到了昨天上午的泰豐街。只是這一次她是孤身一人,目之所及沒有兄姊、沒有仆婢,只有騎著高頭大馬的章敬坤從遠處奔馳而來。抬手,收韁,敬坤的每一個動作極慢極慢,慢到樸盈能看清他眉宇間浮著的笑,眼神里閃爍著光,身上的暗紋錦袍在風中起伏擺蕩。樸盈恍然大悟,原來昨日章敬坤的那匹白鬃馬,四蹄揚塵,每一步都是踏在了她的心上。覺醒是一瞬間的事。樸盈的情感正是在這短短的幾秒鐘內,生長出了新的層次。懵懂的悸動猝不及防地冒了出來,未經世俗沾染,悄悄化成她面頰上的一對酒窩,笑吟吟的,滿心期待著下一次會面。

其實敬坤也盼著與她再見。這愿望如此強烈,甚至于敬坤在離開江寧府之前,就已為此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此次泗州之行,于敬坤母子而言,是為了絕處求生,守住賴以活命的產業,不是來賭萬一的。母子倆的謀劃因此格外狠絕,倘若能查明案情揪出兇手,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久查不獲,便須掉轉矛頭,不擇手段的在謝家身上挖出些要命的把柄。一旦有了這些把柄作交涉的籌碼,再多下些功夫攏住謝樸盈的女兒心,時機到了,利害威逼也好,私情相迫也罷,不管使出什么手段,總須逼得謝家定下親事。等到靠上了這樣一門根基深厚的姻親,再回江寧府時,他老章家的那些鬼怪們,莫說不敢作妖,就是求上門來拜神,也還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敬坤今日鉚足了勁頭追問馬家的案子,便是為了一箭雙雕,替后招布棋。

敬坤何嘗不曉得這樣的手段太過下作,可就憑他的出身,想走正路攀親無異于癡人說夢。老天既然將他推到了這一步,一進或能拼出個錦繡前程,坐看家業壯大;可一退,便只能叫人剝光盤盡,掃地出門。說到底,他的命,從來輪不到他自己選,更何況他落到如今這步田地,歸根結底也是拜謝家所賜。用他娘的話說,這也算是父債女償了。然而,敬坤畢竟還年輕,心腸尚未煉得那樣硬,細想起來也會嘆息樸盈何其無辜??墒牵D念又想,他自己就不無辜么?過去二十幾年受的苦,又何嘗不是在替他母親還孽債?世上的事,本就沒有什么道理可言。人活一世,也不過是咬著牙拼命往前走,前路雖有前路的坎坷,但至少是從眼下的泥潭中拔出腿來了??偛贿^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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