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沙漏無聲流淌,路易體內積存的噩夢燃料已悄然積累到了一個可觀的境地。
每一次閉眼,那些粘稠、冰冷的黑暗碎片并非完全消散,而是如同被海綿吸收的水分,沉淀在他的意識深處,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郁與沉重。
它們讓他對某些陰影更加敏感,也讓深夜顯得愈發漫長。
然而,最讓他在意的那件事——
追蹤那個鬼祟的偷窺者卻陷入了徹底的僵局。
自那晚跟丟之后,那個幽靈般的身影就像融化在夜色中一般,再也沒有顯露出絲毫蹤跡。
唯一的線索,那截從他指間奪去的袍子衣角,冰冷、無生命,無法言語。
拿著這截布料去挨個比對學院里所有學生的長袍?
這想法讓路易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這不啻于大海撈針,更是無端猜疑,風險遠大于可能的收獲。
追蹤只能暫且擱置,這份未解的懸案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底。
持續的夜間活動和噩夢燃料的積累,無可避免地在路易身上留下了鮮明的印記。
最直觀的,便是那雙深重的黑眼圈,如同暈開的墨跡頑固地盤踞在眼瞼之下。
白日課堂的氣氛仿佛有催眠的魔力,尤其是在那些并非他最專注的科目上。
除了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魔咒課,其他課堂上,昏沉的倦意總是不合時宜地襲來,讓他頻頻點頭,眼皮重若千斤。
魔法畜牧養殖課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圈舍里,空氣中飄蕩著干草和溫馴小生物的氣息。路易手中捧著的嗡嗡棉兔正發出輕微的、安撫人心的低頻振動。
可坐在旁邊的琳,看著他那明顯憔悴的臉色和眼下的青黑,忍不住放下梳理兔毛的梳子,關切地問道:
“嘿,路易,你們男生宿舍晚上……話都很多嗎?聊很久?”
路易動作一頓,將嗡嗡棉兔小心放回柔軟的草窩中,抬手揉了揉布滿血絲的惺忪睡眼,聲音帶著些許沙啞:
“嗯?為什么這么問?”
琳指了指他的臉,直言不諱:
“你看上去簡直像有好幾個世紀沒踏踏實實睡過覺了。”
她明亮的眼睛里滿是真誠的擔憂。
路易扯出一個略帶疲憊的微笑,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真相?他不能說。
只是含糊地低聲道:“……大概是吧。”
隨即轉過身去,揮動魔杖,開始清理嗡嗡棉兔溫暖的窩棚——這正是他們這節課的任務。
杖尖劃出一道精準的弧線,一道柔和的藍光閃過,灰塵和草屑迅速飄起歸攏到角落的廢物簍中。
這一手標準又漂亮的清潔咒信手拈來,魔法仿佛已刻在他的肌肉記憶里。
他現在只想趕緊做完,或許還能借著這暖陽和嗡嗡棉兔的輕鳴,偷偷瞇一小會兒。
身為室友的巴茲,自然比琳更敏銳地察覺到了路易這幾日的異常疲憊。
他小心地繞過幾只蹦跳的棉球尾鼠,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問道:
“嘿,兄弟,是不是奧托那傻大個兒的呼嚕聲太驚天動地了?吵得你沒法睡?”
他煞有介事地皺了皺眉,仿佛在確認噪音源的罪狀。
“胡說八道!”
不遠處正和皮皮一組、費力給一只不太配合的噴火花雞剪趾甲的奧托,即使背對著他們,耳朵卻出奇的尖。
一聽見巴茲的污蔑,他立刻扭過頭,粗著脖子大聲反駁。
“明明是你的破機械鳥半夜三更還在咔噠咔噠搗鼓!那動靜才嚇人好不好!”
他可不想為路易的黑眼圈背鍋。
兩人的爭論聲驟然拔高,原本寧靜和諧的圈舍氛圍被打破。
幾只敏感的嗡嗡棉兔停止了嗡嗡聲,警惕地豎起耳朵。
“專心點!你們這幫精力過剩的小子們!是覺得照顧這些小家伙太輕松了是不是?!”
穿著耐臟圍裙的魔法畜牧養殖課老師立刻叉著腰,聲音洪亮地穿透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再吵吵,今晚的飼養報告每人加寫三頁!”
這句威脅瞬間讓巴茲和奧托噤了聲,互相瞪了一眼,悻悻然地轉回身去對付各自面前的魔法生物。
路易垂下眼簾,沒有參與這場小小的風波。
魔杖在指間無意識地轉動了一下,指腹傳來輕微的灼熱感,那是過度使用魔力后的虛弱反饋。
他沉默地繼續手頭的工作,只有身體里沉甸甸的疲憊和那些無聲盤旋的噩夢殘片,是此刻他最清晰的感受。
陽光落在肩上,暖意卻似乎難以驅散他心底那縷不散的陰寒。
冬青根魔法學院并非建立在孤峰之上,而是坐落在舒緩起伏的高地邊緣,與一片古老的、被稱為“低語之森”的茂密林地相接壤。
此刻正值深冬,呼嘯的北風在林間穿梭,刮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嘯聲,如同古老的亡魂在傾訴未盡的秘密。
松樹和冷杉是林中的常青守衛,它們深綠的針葉上凝結著細小的冰霜,在午后慘淡的陽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微光。
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城堡和森林上方,沒有一絲暖意,仿佛連空氣本身都凝固成了冰冷的凝膠。
在這片被寒風統治的森林邊緣,背風面一處巖石嶙峋的凹地,光線被扭曲了。
那不是幻身咒模糊形體時產生的漣漪,也不是幻影移形伴隨的短暫爆響。
這更像是一塊厚重、凝固的黑暗本身被無形的力量撕裂了。
空氣像黑色的絲綢般被輕柔地拉開,沒有聲音,只有一種瞬間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波動掃過周圍落滿積雪的枯枝和覆蓋著苔蘚的巖石,驚起幾只正在樹根下刨食的寒鴉。
下一剎那,兩個人影便從那深邃的虛無中邁步而出,如同從粘稠的黑夜墨汁里滲透出來、滴落在這片冰冷地面上的兩滴污漬。
為首的正是管家。
他沒有立刻移動,而是像一根黑曜石雕刻的立柱般矗立在原地。
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的長袍,用料考究卻毫無紋飾,剪裁精準得仿佛畫出了空間的邊界,一絲褶皺都欠奉。
寒風吹拂著他衣袍的下擺,布料卻紋絲不動,宛如被無形的魔力熨燙過。
兜帽低垂,深藏在陰影里的雙眼,其目光如同淬火的冰針,穿透稀疏的樹隙,精準地釘死在冬青根魔法學院主體建筑的尖頂——那座被稱為觀星塔的石砌高塔之上。
那目光不含任何溫度,純粹是探測、衡量和確認。
片刻之后,他那毫無血色的薄唇微啟,吐出的聲音低沉、清晰而平板,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而非一個到達的結論:
“應該就是這里了。”
話音落點處,他周圍的寒意似乎又加重了幾分,腳下的枯草在無聲無息間覆蓋上了一層白霜。
隨著他的話,他身后略矮一些的身影則徹底彰顯出非人的特質,仿佛是管家帶來的、用以渲染其邪惡意圖的一個活體注腳。
這身影向前邁了一小步,暴露在稍亮的光線下,將一幅足以讓最堅強的心臟為之顫栗的景象呈現出來。
不是別的,正是——
狼人:芬里爾·格雷伯克。
他的名字本身在英國魔法界乃至部分麻瓜聚集的荒僻角落,都是一個能令小兒夜啼的詛咒象征。
他身上套著一件看不出原色、沾滿不明油污和凝結黑褐色污跡的破爛皮襖,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
濃重的汗臭、腐肉般的腥臊、以及鐵銹般的血味。
衣服底下裹著的軀干,肌肉虬結,但又顯得扭曲而病態,一種非自然的強壯感中透出致命的虛弱。
但最令人恐懼的,是他的頭顱。
一團巨大、糾結如鳥巢、沾滿泥垢與碎草屑的灰色毛發覆蓋了頭頂和后頸,與其下同樣粗野糾結的絡腮胡子連成一片污濁的毛茸區域,幾乎淹沒了他的五官輪廓。
只有幾處縫隙勉強透出里面的風景。
雷伯克沒有理會刺骨的寒風和冰冷的空氣,他的全部感官和本能,都被前方那座沐浴在鉛灰色天光下的魔法堡壘牢牢攥住了。
那城堡的每一塊磚石,在他看來都散發著誘人的食物氣息——
里面充滿了細皮嫩肉、充滿魔力與恐懼能量的小巫師。
這種想象讓他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興奮得顫抖起來。
“嘿嘿……哈哈……”
一陣低啞壓抑的怪笑從他喉嚨深處滾出來,帶著濃重的喉音和濕漉漉的涎水聲。
“你就是說,”
他聲音粗糲得如同砂紙打磨生銹的鐵片,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貪婪的顫動。
“只要我老芬里爾……”他抬起那只長著長黃指甲的骯臟爪子,指向城堡。
“帶著我那群伙計……沖進去,使勁兒鬧騰,鬧得他們哭爹喊娘,亂成一鍋爛泥巴湯……然后,嘿嘿,趁亂幫你抓出一個小鬼頭,”他用爪子做了個攫取的動作。
“拎出來……交給你,”他猛地扭過頭,那雙渾濁的獸瞳熾熱地盯住管家的側臉。
“你就能……嘿嘿……給我一個……一個足夠我躺到下輩子都喝不完火焰威士忌的金加隆袋?”
他用力地舔舐著嘴角潰爛的瘡口,舌尖帶著倒刺般的質感刮過傷口,疼痛感混合著血腥味和即將到來的狩獵幻想,刺激得他發出一陣更低沉、更急切的喘息,粗重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污濁的白霧。
“妙啊!真他媽妙!想想……那些教室里,小崽子們嚇得尖叫逃跑的樣子,血的味道……鮮嫩的肉……”
他骯臟的手指下意識地在空氣中抓撓著,仿佛已經觸碰到了溫熱的皮膚,焦黃色的長指甲仿佛已嘗到了恐懼的滋味。
他沉浸在血腥的幻想里,幾乎無法自持。
管家對格雷伯克這充斥著原始暴力和貪婪欲望的獨白,反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他甚至連眉頭都未曾動一下。
對眼前這個生物的了解程度,遠超格雷伯克本人的想象。
挑選幫手,如同挑選一件趁手的工具。
管家不需要仁慈、不需要良知、不需要任何屬于正常智慧生物的羈絆。
他需要的是:絕對的臭名昭著,深入骨髓的邪惡慣性,以及徹底泯滅的人性光輝。
格雷伯克,這個主動擁抱獸性、以制造痛苦、傳播詛咒為畢生樂事的瘋子,簡直是為這項任務量身定制的。
在他的檔案里,寫滿了對人類道德倫理最徹底的踐踏。
芬里爾·格雷伯克早已將人性視作軟弱無能的象征,他享受被原始獸欲驅動的每一分鐘,撕裂對手、聆聽哀嚎、品嘗血腥,對他而言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快感源泉。
而將那些對未來充滿憧憬、如白紙般純凈的孩子拖入他那污穢、扭曲、永遠被詛咒纏繞的黑暗世界——
讓他們也變成世人恐懼的對象,感受被社會徹底遺棄的絕望。
這行為本身所帶來的病態滿足感,是他靈魂深處唯一的歡愉。
管家幅度極小地點了下頭,動作細微得如同微風拂過靜水。
這已是他對格雷伯克那喋喋不休的血腥暢想所能給予的最大回應。
意思明確:是的,如你所說。
一絲屬于捕獵者的狡猾,以及常年被魔法部傲羅追捕所養成的、刻在骨頭里的警惕本能,稍稍壓下了格雷伯克胸腔里燃燒的狂熱。
那渾濁的黃色眼珠,興奮的流光被短暫的陰翳覆蓋。
“呃……”
他粗啞的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壓低了幾分,雖然依然刺耳。
“可是……那群該死的魔法部……那些穿著光鮮制服的傲羅崽子們……”
他提到“傲羅”這個詞時,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縮。
“你,你清楚老芬里爾惹過不少麻煩……專門找小不點兒的麻煩。”
他毫不以此為恥,反而帶著一種扭曲的自得。
“咬上一口,把那該死的、美妙的玩意……”他似乎很享受狼人詛咒這個詞。
“……送進他們的血里,看著那純真的小臉變得和我一樣痛苦、一樣被嫌棄……再把哭哭啼啼、半死不活的他們拖走……教他們恨,恨所有該死的巫師!這多爽!但那些傲羅,像一群該死的獵犬!”
他神經質地抓了抓脖子,帶下一層污垢,“他們盯我盯得比狗還緊!這種地方……他們肯定布了網!”
他指了指城堡周圍看似靜謐的森林,仿佛那些樹木背后都隱藏著等待抓捕他的傲羅。
“到時候,”管家冰冷的聲音如同審判臺上落下的冰錐,帶著絕對的權威和不容置疑的終結感,猝不及防地切入了格雷伯克憂慮的獨白。
沒有安撫,沒有解釋策略,只有斬釘截鐵的承諾。
“我自然會保你全身而退。”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寒冰雕琢而出,擲地有聲。
這簡潔到極致的承諾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格雷伯克的警惕防御。他布滿粗糙毛發的碩大頭顱猛然轉向管家,動作僵硬。
猩紅的舌頭——
那顏色比正常人的舌頭更加晦暗,舌尖帶著細微的倒刺狀突起。
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詭異儀式感地探出,極其仔細地舔舐著自己潰爛流膿的嘴角潰瘍。
疼痛的刺激混合著對方承諾中蘊含的龐大力量暗示,讓格雷伯克的感官陷入一種混雜著恐懼、興奮和貪婪的眩暈狀態。
渾濁的眼珠不再看城堡,而是緊緊地、極其專注地,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雇主般,開始從頭頂到腳底,一絲不漏地重新審視眼前這個穿著整潔長袍的男人。
就在幾天前,格雷伯克在倫敦地底深處某個骯臟污穢的角落——
那是一個連正經黑巫師都不常光顧、只屬于最卑劣渣滓的血污酒吧。
進行了一場日常性質的暴力宣泄。
一個不識相的醉鬼拿他的相貌開了句粗劣的玩笑。
結果?
瞬間點燃了格雷伯克本就處在滿月即將來臨前臨界點的暴躁獸性。
酒吧里爆發了混亂的斗毆,椅子橫飛,劣酒潑灑。
格雷伯克狂笑著,用他可怕的利齒輕易撕開了那人的肩膀,溫熱的鮮血噴濺在他的臉上、胡須上,引發了他更深的瘋狂。
在驚恐的尖叫聲和守衛混亂的呼喊中,他撞翻幾個醉醺醺的看客,憑借非人的力量沖破酒吧搖搖欲墜的后門,沖進了外面更加黑暗潮濕、彌漫著垃圾和老鼠屎臭味的地下巷道。
就在他靠著冰冷的磚墻,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邊啐著嘴里的血沫,一邊用指甲摳掉肩膀上被對方魔咒擦到一點的黑煙印記時,陰影里毫無征兆地走出了一個人——
正是管家。
他的出現如同鬼魅,仿佛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凝聚而成。
在酒吧的打斗喧囂和逃亡的激烈喘息過后,管家身上那種極致的整潔、冷靜和沉默,在狹窄骯臟的巷道里形成了一種極具壓迫感的反差。
當時管家開口的第一句話就異常直白:
“我需要你襲擊一座魔法學院,制造混亂,協助我帶走一個特定目標。報酬豐厚得超乎你的想象。”
格雷伯克最初的反應——
他咧開還在滴血的嘴,發出一陣更加瘋狂的嘶笑,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
“哈!襲擊魔法學院?你這身皮癢癢欠撕爛了?拿老芬里爾尋開心?!!”
憤怒和被愚弄的感覺瞬間壓倒了殺戮后的疲憊,體內狂暴的獸血再次上涌。
他連想都沒想,遵循著最本能的沖動,低吼一聲,如同被激怒的瘋牛,帶著滿嘴血腥氣和斷骨碎肉的恐怖架勢,猛地朝那個穿著體面、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男人撲了過去。
長滿黃指甲的爪子目標是對方的咽喉,滿口獠牙則狠狠咬向對方脖頸。
接下來的十秒鐘,成了格雷伯克漫長而黑暗的一生中,除了在那個名字都不能提的人的魔杖下顫抖之外,記憶最為深刻、也最讓他從靈魂深處感到無力和恐懼的片段。
管家甚至沒有后退一步。
他甚至沒看清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有沒有抽出魔杖。
只是在格雷伯克撲至半空、那股惡臭已經幾乎撲在管家臉上時,管家那只帶著黑色皮手套的手動了。
速度快的仿佛時間斷裂了一幀。
那只手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避開了格雷伯克所有的抓咬,精準地印在了他毛發覆蓋、肌肉虬結的胸膛上。
“砰——咔嚓!”
沉悶得如同重錘擊打朽木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幾根肋骨瞬間斷裂的清脆骨裂聲。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傳來,格雷伯克感覺像是被一頭發狂的犀牛正面撞中,而且是完全無視了他狼人蠻橫力量的碾壓式撞擊。
他那兩百多磅沉重的身體如同一個破麻袋般被凌空擊飛,狠狠地砸在對面污穢不堪的磚墻上,震得墻皮簌簌掉落。
劇痛還未完全襲來,緊接著就是狂風暴雨般的魔法打擊。
這一次,格雷伯克看清了。
魔杖似乎只是在他眼前極其輕微地劃過。
沒有華麗的咒語光效,沒有任何冗長的吟唱。只有一道黯淡得如同影子本身凝結的黑色閃電,快得超越了視覺捕捉的極限。
“呃啊——!”
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
那不是切割皮肉的痛,而是仿佛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瞬間插進了他的骨髓深處。
他慘叫著蜷縮在地,抽搐、痙攣,嘴里噴出的不再是嘲笑,而是混合著內臟碎塊和膽汁的污血。
他想掙扎,想爬起,想撕咬,但身體里的力量仿佛被瞬間抽空,每一塊肌肉都在痛苦中背叛了意志。
管家就靜靜地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兜帽下的陰影深不見底。沒有一絲勝利者的得意,也沒有任何虐待的快感。
只有純粹的、冰冷如深淵寒冰的……
漠然。
那眼神讓格雷伯克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阿爾巴尼亞的深山里,他初次遭遇完全體的巨怪時那種純粹力量差距下的絕望。
不,這感覺更糟!
那眼神里還有一種非人的東西,一種讓格雷伯克所有殘存的獸性都為之凍結的東西——
仿佛他剛才的攻擊對象并非一個具體的生物,而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而他只是在清除礙眼的塵埃。
這份刻骨銘心的恐懼,遠比任何鉆心咒更能侵蝕靈魂。
它碾碎了格雷伯克所有狂妄和所謂的硬氣。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這個男人的力量等級與他完全不在一個維度。
這份恐懼迅速扭曲變形,在他扭曲的靈魂中異化成了另一種東西:
一種對絕對力量的敬畏,以及對那龐大得能買下半個翻倒巷的報酬所能帶來奢靡生活的貪婪渴求。
這二者交織,壓垮了他那本就不存在的自尊,成為了合作的扭曲基石。
當管家再次平靜地、仿佛剛才什么事都沒發生過般,重復了一遍他的要求時,格雷伯克只是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一個代表屈服的破碎音節:
“……好……”那聲音充滿了血沫。
管家似乎早已預料到結局,沒有絲毫意外。
他枯瘦卻蘊藏著恐怖力量的手腕輕輕抬起——
不是魔杖,而是那只空著的手,指尖在空中隨意地一劃。
空間在他面前無聲地折疊、扭曲、重組。
格雷伯克再次經歷了那種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空間位移感。
劇烈的眩暈和全身被萬噸海水瞬間擠壓的窒息感一閃而逝,當視野重新變得清晰,腳下傳來厚實的地面觸感時,他們就已身處現在的場景——
冬青根魔法學院的外圍森林。
城堡的輪廓清晰地展現在眼前,距離如此之近,仿佛唾手可得。
清新的、帶著松針和冰冷雪水味道的空氣涌入鼻腔,遠處隱約飄來的孩子歡笑聲和魔力練習的爆炸聲,如同鮮美的開胃前奏,再次點燃了他體內壓抑的狂躁食欲。
他的心,被一股混合著破壞欲、嗜血渴望以及對即將到手財富的憧憬所填滿。那座學院不再是堅固的堡壘,而是他眼中豐盛的“屠宰場”。
就在他貪婪地想象著即將到來的混亂與殺戮時,管家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的聲線再次如冰刀般切入:“時間。”
兩個字,卻承載著巨大的信息量。
“集結你的人馬。三天。”
時間框架被明確框定。
接著,一個沉甸甸、鼓鼓囊囊、幾乎要裂開的皮袋子被管家以一種極其隨意的姿勢拋了過來。
袋子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袋子本身粗糙的皮面摩擦聲和里面金屬硬物相互撞擊發出的獨特、美妙、誘人的“叮叮當當”聲清晰地傳入格雷伯克無比敏銳的耳朵里。
那聲音——
錢幣相互碰撞的清脆叮當聲,對格雷伯克而言,比最美妙的夜鶯啼鳴、最甜膩的糖果許諾更令他血脈賁張。
那聲音瞬間激活了他身上每一個被貪婪浸透的細胞,仿佛一道灼熱的電流從耳道直竄入他那被獸欲填滿的心臟。
他那只生滿污穢、指甲尖長如匕首的爪子閃電般探出,帶著一股子急切和野性的精準,“啪”地一聲在半空中牢牢攥住了沉重的錢袋。
布袋粗糙的皮面與掌心厚厚的繭子重重摩擦了一下。
沉!
格雷伯克心中立刻冒出一個狂喜的念頭,沉甸甸的分量如同灌滿了融化的金子。
他那張隱藏在糾結毛發下的獸臉,因激動而扭曲猙獰。
嘴角那原本流膿的口瘡被拉扯得更開了,新滲出的黃水混合著唾液,滴滴答答地落在他骯臟的前襟上。
但這完全無法打擾他的狂喜。
格雷伯克迫不及待地低下那顆碩大、毛發糾結的頭顱,雙手并用,用長指甲粗暴地摳開皮袋口那粗劣的束繩繩結。
“嘩啦——!”
當繩結解開,布袋口松弛開,里面金燦燦、閃耀著誘惑光芒的錢幣如同瀉下的熔金瀑布般涌出,一部分直接流淌在格雷伯克骯臟的爪心和雪泥混和的地面上。
剎那間,在這片清冷冬日的森林邊緣,爆發出了一片刺眼奪目的金色光輝!
是金加隆!滿滿一袋子!成色足得晃眼!
格雷伯克那對渾濁的黃色獸瞳瞬間睜到了極限,瞳孔在昏暗光線中收縮成一條極細的豎線,又被金光照得似乎要燃燒起來。
眼白上的血絲像蛛網般爆開,透出一種徹底瘋狂的貪婪光芒。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喉嚨里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如同野獸壓抑低咆般的嗬嗬聲。
巨大的震撼混合著狂喜徹底淹沒了他,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胸膛快要被這從天而降的財富撐爆。
“哦……梅林的胡子……不不不……他媽的太好了!”
他含糊不清地嘶吼著,聲音因為過分激動而更加沙啞扭曲。
他用一根長而骯臟、指甲蠟黃的食指,像挖掘寶藏般急切地撥弄著爪心里的金加隆,感受著那冰冷堅硬、代表著無限罪惡享受的金屬質感。
一枚沾著雪水和泥點的金加隆被他拈了起來,貪婪地湊到他布滿潰瘍的鼻子下,狠狠地、深深地嗅著。
沒有甜美的花香,只有冰冷的金屬氣味,但這對芬里爾·格雷伯克來說,卻比任何香水都更加醉人、更加迷人。
這是血腥的氣味,是恐懼的氣味,也是火焰威士忌在喉嚨里燃燒的氣味,是腐爛熏肉和廉價脂粉的混合氣息——
是他的!全都是他的!
他甚至用那顆尖銳的、閃爍著寒光的犬齒,小心翼翼地在金加隆邊緣咬了一下——
一個完全來自本能的動作,仿佛要確認這耀眼的寶貝并非幻影。
“沒錯……嘿嘿……軟的!響的!是真正的好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將被泥水沾染的那枚金加隆擦了擦,然后珍惜異常地將它和其他伙伴們一起,緩慢地、一顆一顆地,如同收集世間最珍貴的寶石般,重新歸攏回那鼓鼓囊囊的錢袋里。
束繩被他極其笨拙、卻又極其謹慎地系緊、打了個死結。
最后,他用力晃了晃袋子,聽著里面再次發出那令人靈魂發顫的叮叮當當交響樂,滿意地咧開了滴著涎水的大嘴,露出滿口猙獰的尖牙,發出一連串低沉、沙啞、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笑聲:
“嗬嗬……嗬哈哈……”
那裝滿金加隆的袋子被他緊緊地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個失散多年、終于尋回的嬰兒。
那份沉甸甸的安全感和滿足感,遠超他撕咬過任何一個鮮活獵物時的快感。
他甚至用自己粗糙、布滿老繭的臉頰在粗糙的錢袋皮面上使勁蹭了蹭,那腐爛肉體和劣質皮革摩擦的聲音令人作嘔。
“三天……”
格雷伯克終于從極致的金錢眩暈中稍稍找回一絲現實感。
他抬起頭,看向眼前的雇主,那雙渾濁的、因金錢而短暫煥發出光彩的眼眸里,閃爍著亢奮的光芒和一絲重新燃起的破壞欲。
“老芬里爾保證!三天之后,這片林子!準時!嘿嘿……”
他的笑聲里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混亂的渴望。
“人……我一定準時把你要的小鬼頭弄出來!至于里面……”
他用骯臟的爪子用力指向冬青根學院的方向,嘴角咧開的弧度幾乎要扯到耳根,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野獸般的垂涎。
“那就隨我,和我那群伙計們……好好樂一樂了!”
管家從頭到尾靜靜地注視著格雷伯克對金幣那毫無掩飾的癡迷和癲狂姿態,兜帽下的陰影一如既往地深邃難測。
沒有一絲嘲諷,也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他只是冷漠地確認著交易的進度,就像一個設定程序的機器。
他一直都沒指望面前這頭怪物能幫他真的把人弄出來,他只是利用狼人的身份制造混亂,方便他動手而已。
當格雷伯克重新抬頭,用那種混合著貪婪與暴虐的語氣再次確認計劃時,管家幅度極小地頷首——
這是對三天之約的最終敲定。
接著,在格雷伯克貪婪的目光還黏在懷里的錢袋上時,管家的身影已經開始模糊。
不是幻影移形那種空間被暴力撕裂、扭曲壓縮然后爆開的聲響,而是如同原本固化的墨跡被周圍的黑暗悄然浸染、吸收、同化。
他站立的地方,空氣詭異地波動了一下,光線被無聲地吸走了一部分,輪廓迅速變淡,仿佛他本就是一道投射在這里的虛影,此刻正被收回了影子的源頭。
沒有道別,沒有多余的一句話。
管家的身影徹底消散于冬青根學院外的這片林地之中,仿佛他從未存在過。
但格雷伯克知道他是真實的。
懷里的重量,骨頭斷裂的劇痛記憶,以及那深不見底的恐懼感,都是無可辯駁的鐵證。
森林再次恢復了寂靜,只有風穿過松枝的嗚咽,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更加清晰的少年們練習魔咒的爆炸聲和嬉笑聲。
這短暫的寂靜和學院的日常喧鬧,此刻在格雷里爾·格雷伯克耳中,無異于一場美味大餐開席前的餐鈴。
他低下頭,又緊緊抱了抱懷里的錢袋,感受著那堅硬的金屬棱角隔著粗糙的皮面硌著自己的肋骨。
定金……這僅僅是定金!
他貪婪地想,口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分泌,順著嘴角的潰瘍流下。
三天!還有整整一袋同樣美妙的尾款在等著他!
還有……還有學院里那些驚恐奔跑、尖聲哭叫的小點心們!
一股混合著金錢渴望和純粹獸欲的殘暴氣息從這個恐怖的狼人身上彌漫開來,比周圍的寒氣更加刺骨。
他的喘息再次變得粗重,喉嚨里滾動著壓抑不住的嗜血低吼。
那雙渾濁的黃眼珠死死盯住冬青根學院的方向,像極了即將撲向羊群的惡狼。
“等不及了……嘿嘿……”
格雷伯克獰笑著,抱緊他的財富袋,如同抱著戰利品或誘餌的食腐烏鴉,迅速而無聲地轉身,一頭扎進身后更加濃密的“低語之森”深處,去召集他那些同樣嗜血、同樣毫無憐憫的同類了。
三天,一場精心策劃的、腥風血雨的混亂,即將降臨在這座暫時還沐浴在冬日稀薄陽光下的魔法學院。
遙遠的風中,似乎帶來了冬青根學院塔樓上晚課的鐘聲,悠長,肅穆,不祥地回蕩在這片冰冷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