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一段并入上一章了）

遮天蔽日的山林，息吃力地分開灌木前行，草木錯亂糾纏，幾乎找不出一條路來。

他在草上踩出一條羊腸小徑，桐花踩著他開出的路。在這樣密的草木間，武者和普通人的差別幾乎完全消弭，即使是高階的修煉者也不免步履維艱。樹葉間滴下的雨把衣服完全打濕，倦冷交織，還要強打起精神在濕滑的路上攀登。

“別動。”息突然出聲，“靠里走。”

桐花將要踏出的腳頓在了那里，再仔細一看，頓時抽了口冷氣，她即將落腳的地方雖有雜草覆蓋，但草下卻是空落落一片，若是不慎踩空，只怕就再爬不上來了。

“就算踩空也沒事，下面長滿了蕨，你掉不到底的。”他淡淡地說，停腳時回望來路。

那個只剩下血和尸體的山谷聚落被阻隔在重山外，天色逐漸發沉，毫不停歇地連走了幾個時辰他才感覺自己漸漸從逃亡的緊張中脫離出來，與之俱來的是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只要一走神，他就會想到灰飛煙滅的初翠，被劍釘死的巫鳴，還有巫守云獰笑的臉……息幾乎恨得發抖，恨不得把所有神官的手指一根根掰下來。

總有一天他會讓他們血債血償，但在此之前，還需要忍耐和蟄伏。

“你還好嗎？”桐花猶疑地看著他的背影。息慢慢回身，面色如常：“沒事，我們在這歇腳吧，天要黑了。”

靠里有一處山壁，上部突出如檐，確實能擋些雨，息放下背上昏迷的叔夜，桐花扶著叔夜靠山壁坐下，一摸山壁，她突然驚恐地尖叫起來：

“有蟲！黏的！”

一直以來臨危不懼處變不驚的三脈輪女武士跳著腳尖叫，瞬間爆發的念力如鋼齒的篦子把山壁來來回回刮了數遍，她才面色慘白地一點點湊近。

“是蛞蝓，沒毒的。”息把她向外拉了點，“別靠著就行。”

“那我去生火……”桐花驚魂未定，心心念念要用火驅蟲。

“生不起來的，柴都是濕的。”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

寧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這句話息是聽過的，意思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婢女往往比小戶人家的小姐更撐得起門面，在大戶人家做婢女，甚至有可能比普通人家的小姐還要錦衣玉食。但息萬萬想不到桐花竟然表現得像是從沒操持過活計一樣，甚至可以說是“不辨菽麥”。

這一晚上為了遠離一切軟體的蟲類，桐花站著撐了一晚，托她的福，方圓數丈沒有任何妖獸敢于侵犯，息半睡半醒做了一晚上噩夢。

第二天他們繼續翻山越嶺。雖然已經擺脫了神官的追殺，但官道是不敢走的，桐花打算帶著叔夜穿越整個落馬山脈去往百里家在若葉城的分行，息一來無處可去，二來放心不下，于是繼續與她同行。這一天依舊沒有停雨的跡象，他們昨晚用體溫烘干的衣服再次被淋個濕透，桐花宰了好幾只不長眼的妖獸，然而濕柴依舊生不起火，最后還是恨恨地作罷。

兩天來兩人輪流背叔夜，唯一的食物是息挖出來的幾根生筍和摘到的山楂大小的野果，即便是修煉者，也苦于餓得慌，反倒是昏迷中的叔夜在羸草無涯訣的作用下面色明顯地紅潤起來。

第一晚息沒能找到可以避雨的山洞，幸好桐花手還算巧，靠著兒時打絡子的記憶用寬葉的蓬草編了三張蓑衣似的披布，一張給叔夜劈頭蓋臉地圍上，再和息一人裹一張在早春的夜雨里面面相覷瑟瑟發抖。

第三天情況終于好轉了一些——

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然一停腳，推了推背上的叔夜：

“別裝死了，下來。”

息又推了一記，叔夜才不情愿地抬起眼皮：“沒裝死呢，我真以為我們三個死了，在陰間湊伴爬山。”

息樂了，叔夜慢吞吞地下來，又爭辯道：“這可不怪我，我親眼見你這家伙被巫守云拍死，一睜眼就看見你背著我，我還想這下好了，咱們死一塊兒了。再一看桐花就跟在后面，我想完蛋了連桐花也下來了，這下被人一窩端了，連個傳消息的人也沒了，誰還給我報仇呢？我一想起巫守云那張臭臉我就來氣，氣得死去活來……”

叔夜絮絮叨叨，恨不得把這幾天沒說夠的話通通補回來。話沒說完，他忽然眼睛一亮：“你有一個脈輪了？！”

息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這算……”

“有就說有唄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樣！”還沒聽他說完，叔夜就急切地打斷話頭，直勾勾地盯著息，“你手上的花紋怎么樣了？”

“消失了……”

叔夜一把拉過他的手臂，確認一番后，才以極其怪異的眼神久久地打量著息，直看得息心里發毛，叔夜才哼哼道：

“怪胎！被吊打兩次就升級了，羨慕死我了。”

“公子只消多花些時間在修煉上就好，哪里用得著羨慕別人。”桐花笑道。

息看了一眼叔夜，還是把嘴邊的話收了回去。

還是……不要刺激他比較好。息默默想著。

因為自己，現在好像不只有一個脈輪……

……

不用再輪流背叔夜，三人的速度自然快了不少，不過半天功夫就翻過了兩座小山，樹林漸漸變疏，樹木間出現了足有一肩寬的天然小徑。雨雖停了，但林間依然一片潮濕。反常的是，越是向山下走，遇到的霧卻越濃。

“我們快到云夢大澤邊上了。”桐花辨了辨霧氣涌動的方向，“還得穿過這里才能到若葉城。”

云夢大澤是帝國腹地最廣的一片濕地，地勢下陷，由多片沼澤和湖泊連成，落馬山脈東片與云夢大澤相連，因其得天獨厚的位置和地形而成為帝國最大的妖獸產地，只有得到帝國特許的大獵團可以在此狩獵，因此息雖然跟隨巫鳴在落馬山脈住了近十年，他也從沒接近過云夢大澤。

“看來我們還得餓個幾天……”叔夜失望地看著林間翻涌的霧氣，他面前的細枝上甚至凝滿露水，“在這里更不可能生起火了。”

“不，那里有火。”息抬手示意。

“什么?”叔夜低頭望去，只見一縷白煙從山腳的樹林頂上裊裊升起，那起煙處下面必定有火，而且有人。

在連綿的群山里又冷又餓地跋涉數天后重見人煙，叔夜簡直要像在沙漠里發現泉眼一般激動得熱淚盈眶。

“我們快下去！”

他二話不說，飛身就向下沖，息與桐花還心有遲疑，見他已經動身，也不得不跟了下去。

“站住！什么人！”

林間響起數聲大喝，叔夜聞聲止步，便看見幾個武者打扮的人從樹林里走了出來。林子深處緊接著傳來極輕微的筋弦拉緊聲——是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弓手引弓待射。

“諸位大哥，我們沒有惡意，就是來討口吃食的。”叔夜在那幾人的緊逼下后退了一部，訥訥地笑道。

“討口飯?”打頭的男人不信，嗤了一聲，刀尖依然向著叔夜，“說！你們是誰的人！”

“我們誰的人都不是啊！大哥是不是誤會了，我們真是來討口熱飯的，我們三天沒生上火了……啊慢著慢著！小心刀！我真沒騙你！”

“諸位且慢！”桐花上前一步道，“我們三日前在路上突遇襲擊，不但財物被搶奪一空，連仆從也盡被屠盡，只有我等三人逃進山中僥幸撿回一命。本想穿過云夢大澤回若葉城，但連日陰雨，生不起火，已近三日沒吃飯了。我家公子雖然唐突，但著實沒有惡意，只是想討口飯而已。”

這時候美貌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她這一番話真假摻雜，頗有幾分真切，再加上她這一副人畜無害的清秀皮囊，讓那幾個兇悍的武者都不由得是一陣出神。

“……即便這樣，也不該隨便闖進我們的地方……”領頭的漢子回過神來，態度不由自主地軟了些。

“這幾天道上確實不大太平，聽說前不久連百里家的人都在官道上被刺殺了，你們逃得一命，倒是好運氣。”一道聲音幽幽響起在樹林深處。

百里叔夜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幾下。

“都是家仆拼死相護……我們才得以保命，不然早也死在賊人刀下了……”桐花掩面哀聲訴道，幾近梨花帶雨，讓那幾人都不好意思再對她執刀相向。

“鯽子。”那聲音再度響起，領頭的漢子聞聲應了一聲，向林子里按刀躬身。

“給他們幾口糧，讓他們跟我們走罷，都是要回若葉城，結個伴便是。”

“是。”叫鯽子的那人應了，對身后一揮手，諸人齊刷刷地歸刀入鞘，退回各自的位置。他做了個“這邊”的手勢，示意息一行人跟著他走。

“你個戲精。”叔夜小聲對桐花說。

“彼此彼此。”桐花反唇相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