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路上的瑪麗
瑪麗坐在公路邊的斜坡上,張望著遠方來來往往的車輛。夏天的太陽很熱,空氣里有一種分子碰撞的摩擦聲。如流火的太陽把斜坡上一棟棟磚房照得像燃燒的火炭,紅磚中反射出的空氣悶得讓人無法呼吸。瑪麗向下拽了拽她的涼帽,涼帽編織得并不緊密,大概設計的人想讓空氣流通,草帽上有些細碎的洞洞。瑪麗的眼睛在陽光的照耀下瞇成一道窄縫,好像不能張開一樣,然而眼睛里閃出的光,卻專注而尖銳。她用瘦骨嶙峋布滿老年斑的手抓住草帽的邊緣,以便眼睛在陰影中能看得更遠一點。
遠處的車來來往往,各種型號各種顏色的車川流不息。瑪
麗只把眼睛盯在大卡車小卡車上。她確信只有卡車上才有她要找的人。
她又彎腰低頭看了看公路邊上一個電線箱。那雙長筒靴安靜地坐在上面,陽光照在那兩只靴子上,它們一只挺拔地直立著,一只匍匐地彎下腰身去,好像一對亦動亦靜的好伙伴。
這是一雙好靴子呢。瑪麗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我敢說它們最少值兩百快,還要在圣誕節打折的時候。
一只松鼠站在離瑪麗不遠處,后腿直立,兩個前手合在一起,向瑪麗張望,好像乞求一樣。瑪麗從身邊的小包里翻來翻去,白布包里裝滿了各種廣告報紙,還有可樂罐子。瑪麗終于翻出一個糖塊,把糖紙剝了,才給松鼠扔過去,嘴里說道,給你吧,你這個小饞東西。
那松鼠卻不動,傻傻地站在那里,依然雙手合十,瑪麗就用手指指那塊糖,說在那里呢!你看不見嗎?你也像我,老眼昏花了呢!這時卻從遠方跑過來另一只淺灰的松鼠,快快地抱起糖塊,手忙腳亂地啃起來。
瑪麗忍不住笑起來,雙手又伸到白布包里扒來扒去,終于又找到一塊糖,向傻松鼠扔過去,說,來,這是你的。傻松鼠還是站在那里,想不通似的搔一搔它的頭。淺灰的松鼠卻跑過來,伸手還要。
你這個貪婪的小東西。瑪麗彎腰拿回糖,一邊絮叨著,你已經有一塊了,這塊是給傻大個兒的。瑪麗說著,就像給孫子平分糖果的老奶奶。去玩兒吧!今天我有要緊的事情,不能分心。
瑪麗抬頭張望著看公路上。一塊云彩飄過來,擋住了太陽的光芒,太陽卻不甘心地在云縫中探出頭,兩只靴子在云彩和太陽之間,形成一道精致的陰影。
那是個多馬虎的人哪。瑪麗嘆口氣說。他丟了一只還不算,他又丟了一只。我撿手套哇,襪子啊,都是撿到一只,今天中彩了,撿來兩只。他一定會回來的,這一雙靴子,他得工作好幾天才能買到。
瑪麗把涼帽正了正,繼續張望著公路上的汽車。素素常說瑪麗,你好像馬路上的掃描儀,什么都看得見。素素長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走在馬路上目視前方,腳下的什么也看不見。瑪麗的眼睛嚴重受傷,卻永遠能看到馬路上的任何東西,冬天在雪堆下面探出來的一只小手套,一只嬰兒的小布鞋,有時還有圍巾。有一次她居然撿到一個自行車座,烏黑锃亮地擺在馬路中間。瑪麗像一個訓練有素的獵手一樣,快速掃視了馬路兩邊,飛快地跑到馬路中間,把車座撿了回來。這太危險了,她氣喘吁吁地站在目瞪口呆的素素面前,抓著那個車座說。素素一時沒明白是她沖到馬路中間危險,還是車座放在馬路中間危險。這條馬路,是上高速的引橋,車子開得飛快。
素素看起來很困惑。素素說這東西怎么會丟在這里?素素想說,一個人騎自行車,怎么能把車座騎丟了呢?瑪麗不管他們是怎么丟的,她只管人們不應該丟任何有用的東西。他們丟了這些不能物盡其用的東西,還會給別人帶來危險。你看這個車座,如果有人開車壓在上邊,有多危險,那會有車禍的。
太陽開始向邊上輕輕移動了一下,白云和太陽在短暫的交匯后分道揚鑣。遠處一輛小型卡車慢慢地開過來,車到電線箱前停下,下來一個中等身材的壯年人,牛仔褲和圓領衫上滿是油漆,一雙長筒工靴已經開了口子。他伸手拿起電線箱上如同靜物一樣的靴子時,瑪麗看到他長著一頭棕色頭發的健康紅潤的臉和粗硬結實的絡腮胡子。在他回身的一瞬間,瑪麗向他招招手。那男人沖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瑪麗甚至能肯定,他的眼中一定有失而復得的快樂目光。
瑪麗慢慢站起身,向人行道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
看,鮑勃,我并不是一個沒用的人,我還能做一些事,雖然我的眼睛不太靈,但撿東西什么的,我眼可尖了。你不知道素素那雙大眼睛,好看是好看,從來撿不到東西。瑪麗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著。天氣很熱,瑪麗卻絕不抱怨。想想冬天在大雪里跋涉,穿著單薄的衣褲在街上走,也是一種幸福呢。
如果沒有那根橫在路上的木頭,如果那天天氣晴好,如果沒有那次車禍,瑪麗站在街頭,突然說,鮑勃,你是不是還會在我身邊走著,快快樂樂地哼著《揚基都德》,或者我這時就不在街上撿東西,也許我也可以上網聊天看個熱鬧什么的,我的生活是不是就與現在不一樣呢?
瑪麗正這樣想著,突然看到了地上有一個白色的紙片疊成的小信封,瑪麗彎腰撿起來,打開來,從里面掉出兩張電影票,一個小小的留言,用五色的彩筆畫著,瑪麗笑起來。她這次上路,腳步輕松,好像被歡快催著一樣。她來到公共電話亭,開始撥號,嗨,喬安娜,我是薩蒙的信使,我在你的樓下,你能下來嗎?
瑪麗坐在長椅上,等著飛奔而來的女孩。那女孩穿一件粉色長裙,一頭金發迎風飄揚,那雙藍眼睛因為快樂而光芒四射。瑪麗想,誰說我是個沒用的人?我還可以做愛情使者呢。
然后她想,那么年輕的歲月她也曾有過,這個美麗的女孩,讓她想到自己。
她回過頭去,好像眺望她遠去的青春。這時,一個女人的背影進入了她的視線。
二、長椅上的馬莉
馬莉穿一件淺綠繡花的真絲襯衫,坐在電話亭邊的長椅上。陽光熾熱地照著大地,厚厚密密的熱分子好像有重量一樣,覆蓋在大地上,沒有給涼爽一絲空隙。馬莉剛剛平復的內心,在悶熱的空氣中重新灼熱起來。她一邊掏出手帕擦拭著前額,一邊向公路那邊張望,心里想,如果再想不起來,只好去打電話。
今天是馬莉來到蒙特利爾的一個月。年輕時馬莉也有過出國夢,沒想到夢想成真卻是在退休之后,到國外不是求學,而是發揮余熱照看小外孫。出國前小女兒給馬莉打扮得像出嫁一樣,里外三新,真好像出國旅游。到了這里才知道,生活并不容易。
女兒忙,小外孫和家整個交給了她。小外孫長得胖乎乎的,好玩是好玩,帶起來卻麻煩。馬莉本來是大學教授,年輕時忙,孩子們都是老人帶大的。如今讓她帶孩子,不免手忙腳亂。馬莉落地的當天,女婿回中國海歸,馬莉一下飛機就上崗,手忙腳亂不說,小外孫認生,哄不好的哭聲中,馬莉焦頭爛額,急出了一身熱汗,讓馬莉原來憧憬的異國生活大打折扣。女兒很孝順,周末總會帶她到處轉轉。今天,小外孫要去游樂場,那不是馬莉能消受得了的。馬莉說你們去吧,我在家里清靜清靜。
女兒走后,馬莉決定自己出來走走。
馬莉戴上白涼帽,穿上走路鞋,在背包里放好水和地圖,妥妥帖帖地上了路。她知道圣勞倫斯河與她的家是在一個平行四邊形的位置上,轉幾個彎兒她都數好了。出家門時清風拂面,風光旖旎。馬莉想:我終于自己出門了,都說出國的老人是有腳不會走路,有耳朵不會聽話,有嘴卻是個啞巴,我倒不信。
馬莉先到河邊,看寬闊的河水浩浩蕩蕩,在陽光下波光閃閃,心胸為之開闊。沿河的車道上,健身的自行車飛奔而過。滑板少年在馬路上上下翻滾,做出各種驚險動作,驚得馬莉一身冷汗。馬莉邊走邊看,一路向西,不知不覺,竟不知走出多少里路!
然后,馬莉發現,自己迷路了。
迷路,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馬莉立刻拿出地圖,在找街道名字時,她發現自己背道而馳了。馬莉對法語的街名,記憶極差,拼讀了半天,還是不能上口。馬莉就坐在長椅上,安頓一下慌亂的心。她還不想給女兒打電話。一是她不想讓女兒因為她著急而提早回來,女兒怕她走丟,反復告訴不讓她走遠。更主要的是,她還不想承認她的第一次遠足以失敗告終。
正當她東張西望,一臉焦灼地辨別方向時,她看到長椅上坐著一個戴涼帽的白人老太,老太手里拿著一個小信封,望著馬路對面,好像在等什么人的到來。
三、馬莉和瑪麗
馬莉和瑪麗相互對望,只一瞬間,雙方都對對方產生了興趣。馬莉驚訝于瑪麗眼中的快樂和友好,瑪麗在馬莉的眼中看到了東方女人特有的平穩和沉靜。瑪麗笑了一下,鼻翼兩旁的笑紋張開著,先開口說,多好的天氣呀,熱得真舒服。
馬莉從未想到熱和舒服能連在一起。馬莉的北方情結,讓她對這樣濃烈的熱感到難耐。馬莉笑一下,說,好熱,對我來說,是太熱了。瑪麗笑道,到了冬天,你就會懷念這時的熱了,所以我們要享受今天。馬莉被她的快樂逗笑了,說我還沒見過這里的冬天。瑪麗說,真的?那你可要看一看,魁北克,是大雪的故鄉,你有沒有聽說過那首詩:
我的國家不是國家,是冬天
我的后院不是后院,是平原
我的土地不是土地,是白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