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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假偵探
  • 王唯州
  • 3608字
  • 2018-05-29 20:24:38

我不是沒經歷過這樣的感受,很小的時候,我就體驗過這種未知的恐懼。那還是在中國,我才八九歲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處在物質貧乏的大環境下,生活中各種條件可比不上現在。像我這樣大的孩子們,因為沒有電腦,沒有電視,沒有任何有意思的玩意,甚至連一個布玩具都是一種奢望,所以他們都在飛舞著漫天塵土的泥土運動場上滾鐵環和玩彈珠。因為老被那些大孩子欺負,我連那些消遣的權利都失去了,于是我只得看書,我整天都看那些我幾乎看不懂的書。看了一段時間,我發現眼前的世界變模糊了,所有東西我都必須湊很近才能看清楚,我害怕不久之后我什么都看不見了,但因為想逃避父母的擔心,我一直沒有向他們公開這個恐懼。最后,直到學校組織的一次體檢,老師驚訝地把我嚴重的近視告訴了父母,這才撥開了這層恐懼的迷霧。不久前(應該是最后一次)我和父親母親的越洋電話中——他們借口聽不懂英語,無論如何都不肯隨我到美國過日子(如今我完全有這個能力),固執地想留在國內終老——聲音因為蒼老而顫抖的越發厲害的父母聽說我為了迎接喜事于是換了一副新的金邊眼鏡后,還饒有興致地輪流在電話聽筒前講我還是小孩子時鬧的那個笑話,當時,我充滿恐懼地對圍在我周圍的爸爸媽媽以及老師說,眼里閃爍著倔強的淚光,“我怕我會失明!”他們都大笑了起來。見我哭個不停,媽媽摸了摸我的頭,手指了指老師鼻梁上的眼鏡,似乎擔心我聽不清,她緩慢而溫柔地說:“別怕,戴上這個,你面前的世界就清晰了,不會再有看不見的恐懼。”

母親的聲音是那么的溫柔,以至于讓我銘記這句不起眼的話直到現在,因此我把戴眼鏡看作是一個神圣的儀式,我戴上它意味著我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清晰了。那些我不知道的危險,比如天上落下來的一塊石頭,那些我未知的恐懼,比如遠處朝我飛奔過來的被激怒的獵狗,都因為我在很遠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而離我遠遠的。任何恐懼只要能被預見就不足以稱為恐懼,因為你能在它到來之前——獵狗的撕咬,飛石的擊打——因為知道了它的軌跡而避開它。不過,有一樣東西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避開,那就是死亡。我戴上了眼鏡,將它看得明明白白,卻不能避開它。這才是真正的恐懼,所有人都只能等它慢慢降臨。

活在現在的我們總是會思考許多問題,這其中就包括了死亡,我有的同事就是研究這個東西的,哲學里面有個部分就是關于死亡的。首先,我們暫且不管這些人腦子是否太過瘋狂,有一個問題必然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專門投入時間思考過的,每一個失眠而無聊透頂的夜晚,我們平躺著渾身無力地盯著天花板,思緒漫無目的地飄到這個問題上,做短暫甚至長久的停留,那就是:人死后會到什么地方去,那個地方又是什么樣的?我對此做過猜測,但最終無功而返,我的那些同事也都秉持著學術精神,在死亡的哲學命題的外圍兜圈,不過我可知道一件事實,人們到最后會發現自己除了死亡,便什么也沒思考過。在身體抽搐著死去的那一刻,有多少人心中會充滿對死亡的恐懼和對死亡的遐想,而又有多少人關心身旁已失聲痛哭的親人?也許誰都不知道(現在,我負責地透露給各位一些被禁止傳送的信息,以此來滿足你們的好奇心。死亡并沒有各位想的那么令人害怕,只是過程叫人難以接受,那些抽搐、僵硬和慢慢喪失所有感覺,就像人的靈魂像水一樣緩緩滲入地下一樣,一切都很不舒服,還有縈繞在這個全然不同的世界里的恐懼和陰森,讓我至今難以適應。你們關心的是人死后來到的那個地方嗎?我差點忘記了透露這點重要的信息。這里是多樣的,是個多元的世界,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世界,但這些地方都同屬于死亡。我也不知道在這兒我是否混入了他人的世界。這個答案肯定讓你們不滿意,我早就知道你們會這樣刁難我,于是我準備了一個故事,那還是我在世的時候出于對宗教的興趣,在一本好像是伊斯蘭教的經卷上看到的:很久之前,一個人和你們一樣懷有對死亡的疑問,他甚至比我們更想弄清楚人死后會來到什么地方,于是他跑到一個戰場上尋找有沒有還在茍延殘喘的戰士,這些戰士一般都是從死亡的邊緣逃脫的,他想問他們那個世界的模樣。他耗盡了力氣,沒有找到這樣的戰士。然而,帖木兒汗國的士兵誤以為他是敵方的士兵,沒有一番辯解和辨識,便用刀一下子將他劈成了兩半。于是那個悲慘的好奇者到了地獄后,就認為那個地方的人都是被劈成兩半的人。現在,你們對這個答案都滿意了吧?)。

于是我們來到這天那個悲哀的場景,我結束了上午滿滿的課程(整整四個小時的比較文學課),按照工作安排,我得和同事們一起參加一場會議,討論醫療保險的細則和具體實施辦法。杵著拐杖的溫文爾雅的吉爾伯特(Gilbert)校長在長桌一頭發表講話,他的左側坐著時不時埋下頭、陰沉著臉的副校長,菲利普(Philip)。校長年過七旬,身子單薄,仿佛在平靜的空氣中隨時都要倒下似的,然而他抑揚頓挫的富有音樂感的發音在我耳邊像活潑的音符似的跳躍。這時候我沒想其他的事,盡管生活拮據,但我已經準備好了那筆保險金。毫無疑問,吉爾伯特校長對得起他那副好嗓音,他是個好心人,對任何人都照顧有加,這其中也包括我。校長還在發表著大段講話,他說我們幾天之后會去醫院接受一次體檢,他說他很明白我們這些不再年輕的伙伴們的苦衷。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發音越來越變得像一首動聽的曲子,像是一支催眠曲。溫暖,輕柔,恬靜,像母親愛撫著我的頭的手掌。我自然而然地接受周圍這奇怪的改變,世界變得安靜,這個階段里,虛弱的吉爾伯特校長有一會兒似乎停止了講話,只見我身邊的同事們突然在七嘴八舌的討論,隨后校長又講了幾句,他笑了,我的同事們又不約而同地用手掌拍來拍去。一張一合的嘴,搖頭晃腦的交談,還有振動頻率近乎一致的鼓掌。我什么也聽不見,而我卻如此平靜,仿佛這是個沉睡的世界,又或者是我清晰的夢。催眠曲還在繼續,視線里所有人的面孔都不斷扭曲。

我睡著了?這世上還有這么無力的沉睡嗎?作為一個文學教授,我還是相信的,它只會在文學作品里出現。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入睡,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但它又跟睡眠是那么的相似,連步驟都是照搬過去的。我的腦袋在飛速地運轉,就好像接下來我的思考就將停滯似的。我知道,現在是介于清醒和淺睡眠那個迷糊的階段,而下面我將要接受的審判程序,就是跌入淺睡眠的地洞,然后失去意識。因為這次入睡并不是我的主觀意愿,或許把它稱作昏倒更為合適。慢慢地,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脫離了我的靈魂而存在,他正在緩緩下滑,在我們所坐的漆木椅子上一點點向下滑,這椅子就像是一塊光滑無比的石頭表面似的。不是我想往下滑,而是我根本控制不住,空間的重力仿佛顛倒了。一般人遇上這種改變世界結構的奇異現象,肯定會大聲呼叫求救,甚至喪失理智,而我卻始終保持著安靜。我只能感覺到我張著嘴,咽喉部的肌肉一直在緊張,但根本無法顫動。在整個可怕的過程中,伴隨著這一切的(甚至要從我步入會場開始),是我右腹那兒的老毛病。那一陣陣的混合了各種感覺的疼似乎變得更厲害了,要不是它的存在,我可能早就昏死過去了。

我的同事們覺察到了我的異樣,那時我正在脫離一切重力地往下滑,當然他們不是同時發現的,他們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最先發現我昏過去向地上滑去的是我的鄰座,我記得我可能頭一歪打到了他的肩上。我和他有過幾面之緣,是位我不知道名字的化學系教授。雖然他很老了,但還有一副強壯的體格,他驚訝地張大嘴瞪著我,也許是不知道我發生了什么事。等他反應過來,他便迅速用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氣(這我感覺得到)把我往上拉,試圖把我扔到會議桌上。他可能感到疲倦乏力,我又要再度下滑,于是他大喊了一聲。當然,所有人都朝我們這個方向看,看到了我的慘狀,或者說滑稽的模樣比較合適。接著,所有人都像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似的逐次慌亂起來,隔我近的,都跑到我身邊來扶我,我很快就又端坐在了椅子上,耷拉著腦袋;隔我遠的呢,他們似乎覺得這樣的場面幾個人就足夠了,就站起來,一手扶著椅子的椅背,規矩地把椅子推到了桌子底下,看上去他們想離開,但是他們沒有,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的眼前盡是拉扯得變了形的西裝,我的腦袋隨著他們的推搡忽上忽下。可我還是看到了幾個隔我比較遠,因此并沒有趕過來搭救我的人。我只看清了兩個,他們是兩位校長,吉爾伯特和菲利普。吉爾伯特被助手攙扶著,他不停跺著手杖,看上去挺激動;而菲利普和我年齡差不多大,四十多歲,年輕有為,全身上下總是打扮得干干凈凈,但性格并不好,冷漠而又孤傲。在我印象中,菲利普總是不茍言笑,他此時正用深邃的目光盯著我。

后來等我清醒過來后回憶這段不堪的記憶,它不僅讓我遭到了那些和我觀點不同的同事們長久的嘲笑,還替我拉開了一次審判的序幕。我可以發現,至少到那個時刻為止——菲利普的目光深邃地看著我——我還是清醒的。然而一秒鐘都不到,我的眼前就像家里突然間停了電一樣,播放著節目的電視屏幕畫面由四周向中間迅速消失,最終合成一條亮白的細線。接著一聲機械的巨響,電視屏幕歸于黑暗,我的眼前也趨于黑暗,眼球也停止了轉動。至此,我徹底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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