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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風從天外來(6)

  • 太陽最紅
  • 何存中
  • 5643字
  • 2018-05-29 20:24:29

井選擇在傅氏祠堂的門外的廣場上挖。

王幼勇不要任何人參加,他一個人動手。為了不讓垸人打攏,王幼勇釘木樁用草繩子圍了三丈見方的一塊地方。垸里的女人清早起來在草繩子上拴著許多紅布條兒。那些紅布條兒,在風中飄搖,就像社廟里披的紅。因為在垸中動土,傅興垸的女人們怕犯著了孩子,夜里在繩圈外燒了許多紙錢,潑了許多水飯,風中紙錢的灰像黑色的蝴蝶兒,水飯是潲水和的,飯粒雪白,潲水散發著很濃的餿味兒。消息傳得很快,垸人都知道了挖井的原因。垸人站得遠遠的,望著祠堂廣場上用草繩圍著的那塊地方。天旱旱的,老天沒有半點下雨的意思,太陽白白的,空氣中硫碘味更重了。王幼勇先用石灰在繩子圈里兩橫兩豎撒了個“井”,穿著長衫舉著鷹嘴鎬在“井”字里挖,先用鷹嘴鎬將土一層層地挖松,然后用鏟子小心翼翼地鏟起來,觀察土里的遺物,將土里的遺物撿起來,分類堆放。

傅立松和族中長者聚集在祠堂里。傅立松拿著那個單筒望遠鏡,搬了一張高腳凳,坐在祠堂祖宗牌位之下,看王幼勇挖井。祖宗牌位高,一面窗子正對著廣場。族中長者們袖手噤聲坐在木樓板上。讓傅立松看,隨時將看到的,通告他們。

傅立松隔夜到宋埠教堂去了一趟。傅立松說,教士,我的外甥要挖一口井。那個洋教士是個中國通,不要翻譯,直接聽得懂傅立松的話。洋教士哈哈一笑,說,挖井是平常的事情,用不著大驚小怪。傅立松說,他要在祠堂廣場上挖一口井。洋教士問,是為了汲水嗎?傅立松搖頭說,不是。我們傅興垸的井多得很。洋教士警覺了,問,你那個外甥是什么人?傅立松說,他是省立政法學校的學生,學的是政治經濟學,兼修歷史和考古。洋教士說,啊,知道了。告訴你,他要挖的不是井,是探方。傅立松問,什么是探方?洋教士說,探方是考古學的專業術語。探方樣子像井。傅立松問,是不是像盜墓的用洛陽鏟打洞?選準地方下手,地下有什么就清楚了?洋教士說,對。傅立松一下子就明白了。

整個傅興垸在王幼勇的耳朵里靜了下來。王幼勇專心致志挖他的“井”。作為省立政法學校的學生,有著考古發掘的專業知識。他參加過國民政府組織的,武昌放鷹臺新石器時期遺址和盤龍城楚國故都的試掘工作。王幼勇先揭的是祠堂廣場上鋪地的方磚。因為天旱,這些二尺見方的青磚是干的,破的多,整的少。揭動了就是煙火氣息。這氣息因為沒有經過時光的過濾,是燥的,沖人的鼻子。王幼勇聞著了松煙的味道,知道這些青磚是用松枝燒的。這些或整或殘的磚,顏色鮮艷,充滿燥氣。王幼勇敢推斷這是方塘取土燒制的,時間不過幾十年。也就是說傅氏祠堂的廣場原來是土的,幾十年前才用青磚鋪地。此時的王幼勇沉浸在傅興垸的歷史里。傅氏家譜記載,垸城完工之時,舉全族之力,在垸城西門外開族塘一口,二十畝見方,其勢泱泱,外人望而生嘆。其實不是那回事,傅氏家族定居麩子河邊之后,歷代在那里取土燒磚燒瓦,形成大坑,傅氏族人不存在舉全族之力,只不過對大坑稍加整理,成了族塘,記在家譜上。王幼勇笑了。

族中長者問傅立松,挖出什么了?傅立松說,磚,鋪地的方磚。

王幼勇繼續朝下挖。下面就有水份,挖出來的都是瓦片,瓦片是黑色的,許多的瓷片和陶片夾在其中,瓷片是白色的,陶片是紅色的和灰色的,都是日常器物打碎了,積壓下來的。紅陶片是夾沙的,粗糙,厚;灰陶片是細泥沉淀后制作的,細膩,薄。瓷片是青花的,上面有字,記著景德鎮制造,還有堂號。傅氏家譜記載,家族鼎盛之時,傅氏三支各立堂號,日常器用,該從景德鎮定做,各銘堂號,從江西用竹排啟運,溯長江經舉水上,靠垸東城門夫子河碼頭,一派大家之氣。通過瓷片推斷,這是真的,可見傅氏家族那時富庶的程度。王幼勇將那些記著各堂號的瓷片兒,分堆放著。

族中長者問傅立松,挖出什么了?傅立松說,都是些瓦片。紅的灰的白的。一個長者不信。傅立松遞過手中的單筒望遠叫他自己看。長者通過單筒望遠鏡,看見了堆在一起的瓷片上他家的堂號,笑著說,挖什么?有什么值得挖?我家這樣碗和盤子還有。我去拿幾個給他就是。族中長者都笑了。傅立松說,不要笑。看他繼續挖。傅立松累了,坐下休息。族中那個長者舉著那個單筒望遠鏡,替傅立松看。

王幼勇繼續朝下挖。“井”已經挖到了兩米深。成排的杉樹露了出來。那些杉樹由于地下濕度大,很新鮮。王幼勇心跳加速了,他要探的就是這。傅氏家譜記載,“長毛”過后,祖業鼎盛,族中人丁猛增。族人決定在原垸址,外修垸城,內布垸局。恐河邊地基不固,掃平垸基,放杉木成排相互連結,以成一體。這也是真的,有杉樹為證。界嶺關的那個采藥的老人告訴王幼勇,傅氏家族得了“長毛”的不義之財后,修垸城和垸落的。修垸城和垸落時,將“長毛”所鑄的銅錢和銀錠,秘密地在杉樹下鋪了一層,一是鎮地氣,二是“長毛”所鑄的銅錢和銀錠不能用,因為上面鑄著他們的年號。王幼勇要探的就是這。成排的杉樹露出來了,揭開杉樹就可以找到“長毛”所鑄的銅錢和銀錠。找到這些東西,就可證明傅氏家族根本不是做生意積累起來的,而是得了不義之財,一夜暴富的。

杉樹太長了,王幼勇不能將成棵的挖起來。王幼勇只能采取斬斷的方法。這在考古來說是不允許的,因為這不符合科學。王幼勇顧不得了。斬斷杉樹之后,露出了杉樹底下的土,土仍是熟土。土里果然發現了銅錢,還有銀錠。王幼勇很興奮,扒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將那露出來的銅錢和銀錠取出來,拿在手里,拭擦。泥土擦去了,沒有露出光芒來。王幼勇就用牙咬,因為銅錢和銀錠用牙咬就會現出本色來。王幼勇用牙咬過之后,發現不是銅和銀,而是泥。原來所謂的銅錢和銀錠都是泥燒的。這在考古上有講的,叫做泥錢和陶寶。這些東西在漢代以后的墓葬里經常發現。不是巨富,誰用真的?只能燒泥錢和陶寶,寄托愿望。

王幼勇大失所望。

王幼勇咬泥錢和陶寶吐土的情景被那個拿單筒望遠鏡的長者看見了。長者笑得直不起腰來。傅立松問,笑什么?長者說,你們各人看。于是那個單筒望遠鏡就在眾長者的手上遞過來遞過去,他們都看到了王幼勇留在嘴上的泥。于是那些老貨們都笑,布滿皺紋的臉,笑出菊花般的燦爛。因為傅興垸采藥老頭所說的話,早就流傳夫子河兩岸,成了傅氏子孫們的一塊心病,諱莫如深,他們隱隱地知道王幼勇要找的就是這。

傅立松仰天吁了一口氣。

一連幾天,王幼勇繼續朝下挖。朝下挖沒有磚瓦的碎片。露出原始泥壘的屋基,夾雜著蘆葦和茅草的殘片,還有粗糙的陶片兒,記錄著原始和粗糙。那個陶井圈就是在這時發現的。說明這是一口古井。叫王幼勇吃驚的是,陶井圈上刻著字。顯然是燒井圈時用樹枝刻上去的。字為“江西瓦西壩筷子巷傅氏之井”。王幼勇被陶井圈擊中了,腦子里出現了奪目的輝煌。幾年前他參加武昌放鷹臺新石器時期遺址和盤龍城戰國時期楚國故城遺址試掘時,有一個推斷,認為古人遷徙是背著陶井離開家鄉上路的,一是古時燒制陶井圈非常不易,二是陶井圈是一個家族繁衍的圖騰。成語“背井離鄉”,不是別井離鄉,而是背著陶井圈離開家鄉,到了新地方,再打井,將背來的陶井圈安上。這才是“背井離鄉”的原義。這個陶井圈說明,傅氏家族的確是明朝洪武年間從江西瓦西壩筷子巷遷徙來的,與家譜記載是一致的。

王幼勇沒有停下來,繼續朝下挖。朝下挖發現了繩紋的陶片,陶鼎足和陶鬲足,灰坑和散落在灰坑邊的石器。這些器物具有長江中下游龍山文化的特征,說明這塊河邊的二級臺地五千前就有人居住。

這時候王幼勇就被傅氏家族的長者包圍了。那些長者問王幼勇,挖到什么了?王幼勇抬起頭來,滿臉的汗,喃喃地說,不是那回事。長者們問,不是哪回事?王幼勇說,不是那回事。

長者們圍上來,說,不是哪回事?不是那回事就跟我們到祠堂里去一趟!長者們挽了長衫的袖,伸出爪子,將王幼勇從“井”里提了上來。傅立松一聲斷喝,你們想干什么?長者們說,聽信妖言,理當處罰?傅立松把王幼勇護在懷中,哈哈一笑,說,洗盡沉冤,天日可鑒!可喜可賀。傳我的話,唱社戲三天,論功行賞,掛彩披紅!

傅興垸沸騰起來了,在祠堂廣場上搭臺唱戲,各家把大門板卸下來,鋪在戲臺上。傅興垸的門板因為富所以厚,任憑演員唱打念做,撲閃騰挪,不會斷。傅立垸人把唱戲的由頭傳得很遠,方圓二十里的人們都知道傅興垸為什么唱戲。傅立松為了表彰王幼勇做了一塊金匾。金匾長八尺,高三尺五寸,寫著四個金字“惟井有德”。匾上扎著紅綢子,準備開鑼時,由族長領著族中長者上臺祭祀祖先之后,獻給王幼勇。鬧臺的鑼鼓吃了中飯就開始打。震天動地的鑼鼓,不怕重復一遍地敲,一遍地打。與此同時傅立松領著族人作開場儀式的準備。整豬整羊整牛,殺了,褪了毛,盡了膛,點了紅,趴在供桌上。傅立松親手扎紅花,做授帶,準備戲開場祭祀過后,給他的外甥披戲掛彩,將“惟井有德”的金匾,當著眾族人的面獻給他。

戲是傅立松親自點的。是連臺戲《劈山救母》,唱三天,一天三場,一共是九場。族中長者都認為傅立松的戲點得好,有深意。傅立松傳話族中諸戶可以接親戚來看,但只限小孩和女客,非常時期,不得不防。傅立松布置,對進垸之人嚴格盤查,戲開鑼之后,垸城四門緊閉,護垸族丁上城巡邏,加緊防范。

王幼勇是在戲開場時失蹤的。戲開場,三牲抬上了臺,傅立松領著族中眾長者上臺,鼓樂齊鳴,香煙裊裊。傅立松站在臺上雙手捧著表,表的題目與匾字相同,也是《惟井有德》,是按古文格式寫的,四言八句,上句與下句對應。傅立松抑揚頓挫地念,對王幼勇挖空井的功績大加褒揚,臺上臺下肅然起敬。就在傅立松念完彰表,抬出金匾,隆重推出王幼勇之時,傻大爺匆匆上臺,單腿朝傅立松面前一脆,說,報告族長,大事不好,王同志不見了!傅立松問,怎么不見了?昨天晚上不是住在桂花樓上嗎?傻大爺拿出一張紙,說,我去的時候不見人只見這張紙。傅立松問,紙上寫著什么?傻大爺說,你自己看。傅立松說,念。傻大爺說,我認不全。傅立松拿過那張紙,念出聲來。紙上寫著,不困樊籠里,騰飛出古城。我來秋風掃,天地長精神。臺下一片嘩然。主禮的族中長者問傅立松,怎么辦?傅立松說,繼續進行。問,不見了人怎么進行?傅立松說,我是他的舅父,我代表他。于是繼續進行,主禮的族中長者將綬帶和紅花給傅立松戴上了,二個抬著匾,獻給了傅立松。于是戲照唱,演員出場,演《劈山救母》。

第一本唱完,人散夜靜,星月在天。老姐流著淚對傅立松說,我要我的兒。傅立松說,城門緊閉,吊橋扯起,護垸河這么寬這么深,我想不通他能到哪里去?老姐說,是你逼了我的兒。他肯定尋了短見。鄂東方言尋短見就是死了。傅立松說,是他逼我。老姐說,我不管,我要我的兒。傅立松說,他不會死的。老姐流著眼淚說,你那樣出他的洋相,我養的兒我知道,他受不了。傅立松說,事到如此,我陪你去找。

于是傅立松領著老姐和一群人打著火把在垸中呼喊,垸中無人應。就喊到族塘的邊上。星月的光映在族塘里,夜風在火把光里,微風起著漣漪。傅立松和老姐一群人站在族塘的小島上喊。這小島叫做官人島,傳說清朝時有一個官員到傅興垸釣魚,因為釣的魚太大了,扯魚淹死在族塘里,朝廷為了懲罰他以儆后人,將這個官員就地葬在這個小島上。

娘喊,兒啊!你回來!星月在塘,只有魚驚動跳出水的聲音。

傅立松喊,幼勇,你在哪里?你回來啊!沒有回聲,夜色茫茫,火把紅紅的,像石榴花開在夜色里。忽然有人在塘岸上發現了一雙鞋。娘將鞋抱在懷里,痛哭,說,這是我兒的鞋呀!我的兒呀!

這天夜里,傅興垸發了癔。先是一個人做了夢,夢見王幼勇從祠堂挖的“井”鉆進去,出了傅興垸,飛上了天。大呼起來。然后全垸的人驚動了,開了門,在垸子里狂奔呼號,說是地挖破了,涌出了水。雞飛狗跳,亂成了一鍋粥。傅立松叫族丁在垸城上朝天放了三排槍,才將族人震醒。

第二天早晨,老姐領著兒女要回家。她對傅立松說,你就是三餐給海參燕窩我們娘兒吃,我們也住不下去。傅立松說,姐,兄弟對不住你。老姐說,你又沒有錯。傅立松說,姐,我是沒有錯。老姐問,那就是我的兒錯了。傅立松說,你的兒也沒有錯。老姐說,那就是天錯了。傅立松說,放心,他死不了。老姐說,我不管,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傅立松說,一定,一定。

傅立松備好了轎,依然是八乘。老姐領著兒女不坐轎子,要走回去。傅立松說,姐,你要給我面子,來時坐轎,去時也得坐轎。老姐說,我連兒都沒了,還坐什么轎?傅立松雙膝朝老姐一脆,流著淚說,姐啊,不修來生,修今生,你看在我們同胞的份上,依兄弟一回,我求你了。老姐淚流滿面,父親母親啊,我心痛我的兒,也心痛兄弟的轎啊。哭完,老姐領著兒女上轎。

轎子還是來時的八乘。老姐的一乘是八個人抬的,在前面走。接下來的是四個人抬的,是長外孫幼勇坐的。外甥不是常人,外甥有功名,依古制相當于舉人,當然是四抬大轎。但是不見了人,沒人坐。大管家問傅立松,老爺,抬空轎嗎?傅立松說,轎子不能空。把匾放進去。老姐說,不要那東西。傅立松說,不能讓旁人看出是空的。大管家說,一塊匾太輕了。傅立松說,加兩塊青磚進去。匾放進去后,加塊青磚,就與人的重量差不多,外人看不出。傳我的話,對外就說外甥已經找到了,坐在轎子里了。管家點頭說,是。

老姐的六個兒女按長幼的順序,坐上兩個人抬的轎子。八乘轎子順著放下的吊橋,走出了傅興垸。傅立松隨著轎子送老姐和眾外甥。

老姐掀開轎簾對傅立松說,兄弟,莫送了。傅立松說,姐,讓我送送吧。我們姐弟,年紀都不小了,送一回少一回。老姐哭著說,兄弟呀,屎好吃,人難看。我養兒一場,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然這條路就斷了。鄂東看就是養。傅立松的淚就涌了出來,說,老姐,我答應你。若是找不回,我陪我的命。

八乘轎子出垸城走在山路上,鑼鼓嗩吶一路緊吹慢打,排锍朝天一陣陣地放。

這時候王幼勇出現了。

衣衫破襤的王幼勇,就在這時候出現在對面的山頭上。

這時候太陽升出來了,升在山頭上。眾人目瞪口呆地仰望著。山下的眾人看到山上的王幼勇,站在太陽里了,通身金光萬道。太陽里的王幼勇,哈哈大笑,雙手舉著天,高聲唱著那首誰也聽不懂的歌。歌聲隨著松濤一陣陣地響。

王幼勇唱完那首歌,雙手作了喇叭狀,朝山下喊,演戲吧,繼續演,繼續往下演!看你能演到幾時!

風從天外來。那風生猛活潑,扯著云合著霧,從山頭上往下彌漫。

青天無垠,那輪太陽光芒四射,射得眾人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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