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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肖克凡(1)

1.黑馬褪色是灰馬

肖克凡

20世紀80年代后期,有記者寫文章稱我為文壇“黑馬”,我一下子就變成一匹大牲口。時光悠悠十幾載,這次據說林希先生寫文章,仍然稱我為文壇“黑馬”,我竟然保持“黑馬”稱號如此天長地久,一尋思,心里挺不好意思的。

據我所知,“黑馬”的本義是指事先不被公眾看好而事后意外奪冠的那匹黑色賽馬。如此看來,林希先生稱我為“黑馬”這絕對屬于溢美之辭。我混跡文壇時日不短,一不曾獲得什么國家大獎,二不曾取得什么優異成績。我心里明明白白,稱我為“黑馬”者,那無疑是對我的抬舉。

小生這廂有禮了。

我本是文壇一龍套,假如有兩句唱詞兒,那也是“里子”。這是我近年來對自己的清醒認識。光陰似箭,混到我這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年歲,如果還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那真是腦子進水了??赡苷怯捎谖覍ψ约旱脑u價比較恰當吧,人家才繼續稱我為“黑馬”,繼續抬舉我。然而隨著一年年的風吹日曬,我這匹冒牌兒黑馬也褪了顏色。正是:黑馬褪色是灰馬。關于灰馬,周立波先生在《暴風驟雨》里把它分配給了哪家貧雇農,我記不清了。好在是灰馬還有草吃?;荫R就灰馬吧。

灰馬多說幾句。說一說閱讀和寫作的事情。

我的最初閱讀,完全是因為孤單(不是孤獨),這是十來歲時的事情。隨著閱讀的深入,我漸漸發現書籍里的世界竟然比生活里的世界大得多。其實生活里的世界也很大,但對我這樣一個獨守一隅的小毛孩來說,生活里的世界再大,我所能接觸到的也只是一個小角落而已。閱讀則不同,閱讀使我在書籍的世界里去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在生活世界里根本無法結識的人。孤單,確實是我閱讀的起因。我在書籍的世界里認識了我的兄弟姐妹,盡管我在現實生活里什么都不曾擁有。在這里我必須提到我的外祖母。遠在我識字之前她老人家就充當了我的啟蒙老師。在我的童年時代,外祖母給我講了許多故事,包括她本人的所見所聞,八國聯軍、蘇俄送給孫文的水晶棺材、日本皇軍大隊長、國民黨軍隊師長等。她老人家告訴我她十六歲那年見過鬼,青面獠牙的樣子;她老人家還告訴我她二十二歲那年見過神仙,那是一個腳踏五彩祥云的白胡子老頭兒……

我的最初寫作,也是因為孤單。由于孤單,我在寫作過程中找到了對應的世界,那里有人有物有風景,當然也有愛情和友情,寫作使我克服了孤單的感覺,它不啻于一劑良藥。

我寫作的初始階段,基本不包含名利思想,挺純潔的。后來開始發表作品,人也漸漸復雜起來,整天是胸懷大志而郁郁不得志的樣子。正是在這個階段,我居然發表了不少東西。由此看來對我而言,名利思想也是一種生產力。當然這跟黑馬不黑馬的沒有什么關系。后來,經歷挫折多了,年歲也大一點兒了,明白了。明白文壇就是一座農貿市場(絕對不是超市),買什么的都有,賣什么的也都有,人多嘴雜,品種也比較齊全。你根本不必去羨慕大個兒南瓜,因為你本來就是小個兒土豆兒。那你就好好去當小土豆兒吧,被人家裝進籃子拎回,然后被某位愛下廚房的男士將你做成一盤“尖椒土豆絲”或“土豆燒牛肉”,這不挺好嘛。當然,大個兒南瓜也有大個兒南瓜的用場,興許被人買回去擺在家里,當作一件古董欣賞,而且一擺就是十年八載的,逐漸成為南瓜里的化石。盡管如此,大南瓜還是南瓜,小土豆兒仍然是土豆兒。

由此看來,混跡于文壇你根本不用著急上火。舉凡你著急上火的時候,往往是你沒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大南瓜還是小土豆的時候。這就怪不得別人了。當然也有這種情況,你本來是個大南瓜,但是你多年以來就陰差陽錯被當成小土豆兒,不得脫穎,那就是命運問題了。沒轍。此類素材完全可以寫成長篇童話《耳聞目睹三十年之小土豆》什么的,拿去出版。

我有時候拜讀人家寫的文章,很羨幕人家活得明白??赊D念一想,人若是活得太明白,那日子未必好過。你一眼就能望穿萬里云海,那不成神仙啦?而神仙是沒有權利活在人間的,只能羽化而去。然而我們的作家們一個個無論多大歲數都特別樂意活著。這就是矛盾。

人是不能勝天的。人也不可以走在時間前面。一個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而且未必能夠做好。作家更是如此。因此我能做的事情只是繼續寫作而已。如果必須使用“農貿市場”這個關鍵詞來形容文壇,那我只能將自己比作一匹送菜進城的灰馬。

灰馬也是很光榮的。因為它促進了“菜籃子”工程。

在這里,我要一并感謝促使和允許我在“名家側影”專欄里露面兒的有關人士。因為對我這樣的作家來說,如此大出風頭的機會,畢竟不多。最后,我還要感謝何鎮邦先生、林希先生,還有何申哥、李晶姐,你們這次寫了我,受累啦。我欠你們一個人情,至于這個人情如何回報,目前我正處于嚴肅的思考之中。

灰馬干了一天活兒,應該吃草料去了。就此打住。

2.文壇黑馬肖克凡

林希

我和肖克凡投脾氣。

我稱肖克凡為老弟,肖克凡管我叫大爺,我們兩個人有許多共同特點:我們都寫小說,都是作家,還都不“著名”,開會時全在下邊坐著,散會后臺上念名字,“請什么什么同志留下來”的時候,保證沒有我倆。許多人站在下面聚精會神地聽,唯恐聽不清就錯過了歷史機遇,只有我們兩個人和一大幫沒有前程的人呼呼地往外走,一直走進飯廳,吃頭一桌熱乎飯。蔣子龍知道我們兩個人不錯,他說:“你們兩個人形影不離?!逼鋵嵥恢?,我和肖克凡是“有架不打”,有好幾次差點沒“那”,但不撕破臉兒,就是你“臭”著我,我“臭”著你?!俺簟眽蛄?,再說是怎么一回事,事過境遷,話說通了,肖克凡知道我是為他好:“大爺這輩子在我身上是做了好事了?!倍嗾\懇,這年月還有這么說話的嗎?

我說:“肖克凡,你這兩年夠火。”肖克凡回答說:“撞吹?!蔽艺f這個“撞”說明了你現在的狀態,果然中國新時期文壇就“撞”出了一匹黑馬。而且是單槍匹馬地一個人“撞”,還是在這樣的一個時期“撞”,早“撞”兩年,你肖克凡就是個人物了,那時候一篇小說就是一個時代,你劃、我劃,把時代“劃”得一片輝煌。那兩年,我寫詩,肖克凡“背”,這個“背”是我們天津話,說得規范些,就是“點兒低”,越說越不明白了,也就是摻和不進去。到現在文學失去了轟動效應,我和肖克凡倒漸漸地“火”了,我說這就是實力,肖克凡比我學問大,他還說那個字:“撞”。

新時期文學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后,最近兩年又進入一個新的高潮期,這個新高潮期的特點,就是各路英豪各顯神通。中國文壇已經由才子時代進入了群體時代,一次沖擊波推出一批人才,一個群落成熟一批作家,這樣大家的作品再一起經受時間的篩選,經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就是傳世之作。而就是在這樣的時期,游離于沖擊之外,更獨立于群落面前,就殺出了一匹黑馬——肖克凡,他以自己的作品一次一次地震撼著讀者,批評家說不清他屬于哪個流派,解釋不清他出于哪個沖擊旋渦,但他的作品已經使你不能無視他的存在,一個獨具實力、獨具特色的作家肖克凡,就這樣出現在了中國文壇的地平線上。和所有的文學青年一樣,肖克凡也面壁“習作”了好幾年。雖然報紙雜志上時常能夠讀到肖克凡的小說,但很長時間肖克凡并沒有引起文壇的關注。中國特色,哪兒也是人多,逛王府井,身高一米八以下的,休想有人多看你一眼。肖克凡身高一米八,堂堂男子,走在路上頗能讓“對面的女孩看過來”,但女孩看過來沒有用,文壇叱咤風云的權威不肯看過來,你也終結不了“習作”狀態。

1987年,肖克凡一篇小說《黑砂》,驚動得蔣子龍“看過來”了。小說發表的同時,蔣子龍就寫下了熱情洋溢的推薦文章,宣告一匹黑馬已經閃亮登場,中國文壇將可能因此失去平靜。

我是讀了蔣子龍的文章之后,才找到這篇小說的。蔣子龍,非凡人也,他看好的小說,一定有好看之處。讀過《黑砂》,我被作品中強烈的生活氣息所感染,更為那種帶有野性的文學風格感到振奮。彼時彼際,所謂工業題材的作品,正在思考中國重工業到底應該姓“社”,還是姓“資”,更多的工業題材小說正在為中國工業的未來規劃新的藍圖,工業題材小說帶給讀者新的希望,高舉思想解放的大旗,吹響了改革開放的號角。只有肖克凡,他似是不想負有任何使命,他倒更是要向讀者傾訴他自己工業人生的悲涼。肖克凡當過翻砂工,我在工廠勞動,也進過翻砂車間,號稱是現代化的工業社會。走進翻砂車間,就像回到了洪荒年代,除了昏暗的燈光之外,你幾乎就如同回到了中世紀,滿車間翻騰的飛塵,嗆得人幾乎窒息的混濁空氣,一張張黑臉,無從辨認面容,唯有一雙雙眨動的眼睛還傳遞給你生命的信息。這里夏日40℃,寒冬比室外低2℃,而且沒有門窗。思想、情感,都被遠遠地拋出翻砂車間之外,倒是在一片麻木之中,更有一個不肯麻木的人在構思一篇名為《黑砂》的小說。我被感動,我的眼窩里涌出淚珠。

鐵廠的翻砂車間不對外賓開放,上級領導來廠,一般不肯親自去那里視察指導工作,電視臺不采訪,報社記者不做報道,給年青人介紹對象,不能說在翻砂車間工作,只說二級工,有技術,身體好。

當過翻砂工人的肖克凡,對于中國工人有他自己的深刻理解,他以自身的情感體驗和生活積累寫出了中國工業社會的真實面貌。讀著《黑砂》,你會聽到來自生活底層的聲音,聽到我們社會最最悲涼,也是最最神圣的聲音。肖克凡以他獨特的視角,開辟了工業題材的新視野,《黑砂》能夠引起那樣強烈的反響,自是因為《黑砂》對于社會人生強大的穿透力。

讀著《黑砂》,我想,像《黑砂》這樣的作品,肖克凡還能寫幾篇。如果只是《黑砂》,這篇《黑砂》還不如不寫,如果再寫《黑砂》,只怕更是重復。但可喜的是,隨后肖克凡向他的讀者奉獻了一組“最后”,《最后一個工廠》《最后一個工人》,此時我才驚嘆,非蔣子龍慧眼獨具,不才如我,也非平庸之輩也。肖克凡的“最后”系列,也許正是從他的《黑砂》開始的,一個前工業社會的終結,一種人生命運的終結。

《黑砂》熱鬧了一大陣,天津人民藝術劇院還將《黑砂》搬上了話劇舞臺,應該說也就算是輝煌了。肖克凡是聰明人,以《黑砂》為代表的“最后”系列之后,他突然冒出了一篇《都是人間城郭》(1991),立即,一個新的肖克凡,跨過了《黑砂》和“最后”的肖克凡,似一匹黑馬,躍進了新的文壇。

《都是人間城郭》,使肖克凡尋找到了新的文學自我,《都是人間城郭》系列既不同于《黑砂》的“最后”系列又和《黑砂》的“最后”系列有著內在因緣。肖克凡的文學視線,一直瞄準底層社會。他和我不一樣,我專寫有錢人,雖然我從來沒見過錢,但我愛想象有錢人的生活。肖克凡只想沒錢人的日月,明明他不愁吃穿,偏偏他愛琢磨吃不上飯、穿不上衣的人如何生存。用一個當代詞匯,他關注弱勢群體(你瞧,多時髦,一下子,肖克凡“政治”了)。

肖克凡關注弱勢群體絕對不是情感恩賜,肖克凡的可貴,是他生命體驗和情感世界與弱勢群體的相融相通。一個從翻砂車間走出來的作家,不會在弱勢群體面前犯酸,更不敢在弱勢群體面前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弱勢群體精神世界的強大,是不屬于弱勢群體的人所無法理解的。倒是許多貌似強大的豪杰,才在弱勢群體的心目中微不足道。肖克凡從“最后”系列拓展到本土寫作,依然將他最大的關注投向底層民眾,一系列的小說,肖克凡創造了許多可親可愛的藝術形象,讀者之所以喜愛肖克凡筆下的人物形象,是因為這些文學形象使讀者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存狀態。我十分欣賞《都是人間城郭》和《天津大雪》,這兩篇小說雖然寫的是不同的人群,寫的是不同的歷史時期,小說主人公又各有自己的文化背景,但這兩篇小說卻讓人們看到不同的社會人群,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生活動蕩,弱勢群體所表現出來的生命力的頑強,這種頑強有時是剛,而更多的時候卻是一種不可更改的柔韌。生命意志的剛與柔,凝結成強大的歷史洪流,并且決定著人類的命運。

肖克凡來自弱勢群體,肖克凡更深愛著他所屬于的弱勢群體,在弱勢群體的心靈世界中肖克凡獲得歸屬和藝術感覺,弱勢群體在肖克凡的小說中獲得藝術享受。

來自弱勢群體的肖克凡,有他自己深厚而又堅實的生活積累。肖克凡自幼隨祖母生活。他和我不一樣,我小時候上學,放學回家時,母親在家門口等我,我回來得晚了,母親就派人去路上迎我;肖克凡在天津城跑三天不回家,他奶奶不找他,他八九歲時懷里揣著一只蛐蛐跑到鳥市去賣,回家時摔倒了,把大腿劃開了兩寸長的大口子,回到家里,愣沒去醫院,好歹找塊布包上,還真就好了,也沒打破傷風針。這若是讓我母親知道了,還不得嚇出病來?

肖克凡作為勞苦大眾的一個普通成員,更是一個不安于命運的硬漢,從做翻砂工,“跋踩”著進了“工人大學”。怎么就叫是“跋踩”?也是天津話,可能原來就是“跋涉”,帶有掙扎的意味,是一種很不容易的掙扎,要比他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還不一定就成功。好不容易念完了“工人大學”,畢業提干,這一提干,國家干部成正果了。從此肖克凡有了技術員的職稱,還做上了機關干部,也騎著自行車下廠“抓材料”,正在肖克凡有可能散會后被念名單留下來的時候,聽說領導看不上他,有人打小報告,說肖克凡在暗地里寫小說。

天津作家協會對肖克凡不薄,幾經周折為肖克凡要下了一個“指標”,從此肖克凡進入天津文壇打雜,每天為那個絕對立不下項目的“基金會”四下奔波。一連奔波了幾年,“基金會”沒有“批”下來,肖克凡卻寫出了以百萬字計的作品。天津作家協會念其寫作有成,也就不追究他辦“基金會”不力的責任了。

1993年的《冬季生活》和1994年的《沒戲的日子》,使肖克凡受到了文壇的關注。人們正被所謂“現代派”作品折磨得無精打采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一股新鮮空氣飄然而至,肖克凡以日常生活普通人的豐滿形象,打動了廣大讀者的心。

從此肖克凡從“工業題材”的樊籬中突破出來,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就是貼近現實,貼近生活,貼近普通人,肖克凡以一個平民作家的身份,在如此難于立足的中國文學界,為自己打下了一方天下。從此,肖克凡的作品開始被選刊轉載,而且還不斷地得點什么小獎,雖然沒有人“炒”他,但是人們也不能無視他的存在。就是在中國文壇這里一個派、那里一個群的時候,蟄居天津小鎮的肖克凡居然也大搖大擺地登上了高臺面,就是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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