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汪曾祺(2)
- 當代文壇點將錄4
- 李春風 何鎮邦 李廣鼐 譚好哲
- 5195字
- 2013-12-08 10:36:30
汪曾祺再度開始寫作小說,就在大家所說的“新時期”,就是他年近花甲被許多人說成“老作家”的時候。那是從年齡著眼的。若說寫東西的時間,他其實并不算長。但造化給予他的經歷與體驗,卻與寫東西的年限無關。汪曾祺再度出山,筆下功夫就不是一般初出道者所能比肩的了。所以那時一些人盛贊“有一個汪曾祺”,也有不少人四處打聽:汪曾祺何方神圣?當然還有人對汪曾祺搖頭不止,或因為他寫的東西不是正宗的現實主義,或相反,認為他的東西太現實主義了。汪曾祺的意義,大約要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才為許多人認識,那時文學過了它激進卻浮躁的階段,許多作家都在為下一步怎么走大犯躊躇。人們突然發現,有一個汪曾祺不動聲色地以他扎扎實實的作品,為真正的文學追求提供著獨特的思考和實踐。
事情就是那么有意思:汪曾祺并不在意人們對他的評價,但是時勢發展到這樣的階段,他的創作事實上接上了中國很有意義的兩個階段,把一種新的啟示提供給許多人。那就是從魯迅的《故鄉》《社戲》,廢名的《竹妹的故事》,沈從文的《邊城》,蕭紅的《呼蘭河傳》,師陀的《果園城記》等作品延續下來的“現代抒情小說”的線索,在汪曾祺那里得到了承上啟下的發展。“現代抒情小說”著意挖掘平民生活中的人情美,卻又將“國民性批判”和“重鑄民族性格”的大題目蘊藏在民風民俗的藝術表現之中,借民生百態的精細刻畫寄托深沉的人生況味。在以“階級斗爭為綱”愈演愈烈的年代,這一類小說自然趨于式微,現在有一個汪曾祺出來,便猶如地泉之涌出,不但賡續了這脈絡,而且帶出了久被冷落的20世紀40年代的新文學傳統。
這就是這個創作年齡不長的“老”作家汪曾祺,以不多的一些作品令文壇矚目的主要原因,汪曾祺對自己的創作其實清醒得很。他多次直言不諱地如此“夫子自道”:
“……即使我有那么多時間,我也寫不出多少作品,寫不出大作品,寫不出有分量、有氣魄、雄辯、華麗的論文。這是我的氣質所決定的……人要有一點自知。我的氣質,大概是一個通俗抒情詩人。我永遠只是一個小品作家。我寫的一切,都是小品。”
對自己是這么看,對別人尤其是對年輕人呢?他如是說:
“我希望青年作家在起步的時候寫得新一點,怪一點,朦朧一點,荒誕一點,狂妄一點,不要過早地歸于平淡。三四十歲就寫得很淡,那,到我這樣的年齡,怕就什么也沒有了。這個意思,我在幾篇序文中都說到,是真話。”
近年來,汪曾祺小說寫得不多,但創作散文隨筆不輟,陸續結集有《蒲橋集》《旅食集》《塔上隨筆》《榆樹村雜記》《汪曾祺散文隨筆選》等近十種。今年北京夏天大熱,酷暑難耐之際,汪曾祺也仍然不得不“案牘勞形”,他為香港三聯書店編選了專門給香港中學生看的《沈從文小說選》,又給深圳海天出版社編了一本自己的散文隨筆集,同時,由于擔任云南《大家》雜志的散文欄目主持人,除了需要看不少散文外,自己也必須寫點什么,再加上一些文學評獎請他做評委,等等。他在電話里訴苦道:“這么熱的天,真像是要過不去了,還要打雜……”想象一下一個老人汗流浹背的模樣,心里確實有幾分不忍。所幸立秋已過,但愿他的日子如今能好過一些。
真是個好老頭!
4.說不盡的汪曾祺
何鎮邦
我已寫過不少篇關于汪曾祺的文章,散見于近年來的報刊的邊邊角角上,大多是流于閑聊式的,從他的喝酒聊到他的美食,從他的為人聊到他的為父,從他的初戀聊到他的少作,從他的書畫聊到他的出游,還很少正面評論他的創作的。這大概由于我同汪曾祺的交往不是一個評論家同作家之間的“業務往來”,而是作為忘年交,作為文學上的師與徒來往的。我從不稱汪老為老師,但稱他的夫人為“師母”,這就是證明。這一篇,仍然是屬于閑聊的,因為說起汪曾祺來,似乎仍有不少的話可說,汪曾祺作為當今文壇上的一個好老頭,關于他的話題是說不盡的。
一
汪老的小女兒汪朝曾用做鑒定式的語調說,她爸爸的任務是寫美文與做美食。這的確是有很強的概括性和權威性。汪老的人生追求是和諧的美,是為人間創造美,為“人間送小溫”。寫美文與做美食于是成了他的兩大任務,美文廣大讀者均可鑒賞,美食只有他的親友才能品嘗到。我無論在私下或公開場合,都稱汪老為“全方位美食家”,因為他不僅能品嘗鑒定,更重要的是會操作。在制作美食方面,他的嚴謹態度勝于美文。從采購、配菜直至掌勺,每道工序他都一絲不茍。因此無論是淮揚菜系的名菜煮干絲,還是川菜名菜東坡肘子,抑或北京地方小吃爆肚,此外還有風干雞、拌菠菜等小吃,都做得美味可口,令品嘗者贊不絕口,于是美食家的美名在文壇上不脛而走。其實,汪老在制作美食方面的特色是“粗菜細作”,這一點我在別的文章中提及過。例如拌菠菜,是一種非常粗俗的便宜的菜肴,他也一絲不茍地制作,除菠菜洗凈切好用開水焯過外,還要拌上海米、豆腐干丁、肉丁、香油等配料,當然十分爽口好吃了。近年來,由于年事已高,身體欠佳,汪老已不大親自下廚了,但對于制作膳食仍樂此不疲,經常到市場上親自采購,回家后指導兒子、女兒或小保姆制作。前不久,老頭子買到一個滿意的牛肚,親自操刀制作爆肚,還打電話約我和林斤瀾一起美餐了一頓。他的爆肚,既脆且鮮,配料精致,可謂一絕。
其實,汪老在寫美文與做美食之外,創造美的另一重要形式是寫字作畫。他出身在一個書香之家,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貢”,父親也是位名士,并是高郵一帶頗有名氣的書畫家。他從小跟他的父親學畫練字,當然是從他父親作畫時研墨鋪紙等服務工作做起,耳濡目染,少年汪曾祺也逐漸喜歡上了書畫。他主要是畫花卉,墨荷、紫藤、蘭花等也是他畫面上經常出現的,偶爾也畫梅花、牡丹、菊花。1958年因錯劃“右派”被送到張家口地區一個農科所“勞動改造”后,由于在那幾年中干的活主要是給多種葡萄噴灑農藥,于是他熟悉了各種葡萄,近年來,他的畫面上也常常出現各種各樣的葡萄了。他畫的葡萄,鮮鮮的,令人垂涎。汪老的中國畫,大致是寫實與寫意相結合,多有別致的題款。今年春節前,他喬遷新居,在他新居的廳堂里,掛著一巨幅的梅花圖,頗有氣勢,題上了這么一首南朝樂府:“涉江采芙蓉,瀾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詩情畫意,更是令人贊嘆不已。他的書房茶幾上方掛著一條幅,是他六十八歲生日前所畫,畫的是黃牡丹,求神似而不求形似,不僅是寫意的,且有點用象征,有點現代派的意味,不少鑒賞者視為珍品。今年夏天,我的一位在一家企業當老總的朋友請汪老過去玩玩,汪老饒有興味地為他們的會議室作巨幅荷花圖,題曰“風從何方來”,整個荷花在風中搖曳,具有動感,在場觀賞者無不叫絕。汪老從少年時代到年逾古稀,作畫不輟,本來只是一種愛好,一種勞作之余的調節,今年喬遷新居后,身體好起來,心情好起來,畫也就作得多了,而且畫得更好了。據說,他正準備出一本畫與文相結合的集子,入秋以來,正忙于作畫,甚至放下寫文章的筆,整日拿著畫筆作畫。過去,他隨畫隨送人,似無什么積累,這一次,看來是想在中國畫方面也有所積累了。
汪老在書法方面的造詣似更高,楷書、行書、草書、隸書、魏碑、篆字等各種字體,他無不精通,并時有創作。我得到過他的不少饋贈,有時當然是要求的。寫字,似乎也成了他交游的一種途徑。不少人是為了要寫要畫去找汪老的,而每次到外地參加筆會或講學,汪老的字和畫,不僅為他自己交了“飯票”,也為我們交了“飯票”。我目睹過幾次他在外地寫字作畫繁忙不得休息的情景,我們都為他急了,他卻安然地寫著畫著,滿足所有求字求畫者的要求。
二
汪曾祺的本行當然是作家,寫美文當然是他更重要的任務,是創造美的主要形式。對于他來說,作家才是他的正業,而美食家、書畫家都是副業,都是作為作家的附屬品而存在的。
汪曾祺的創作道路是曲折的。20世紀40年代初,他在昆明西南聯大中文系讀書,師從沈從文先生時,就開始發表作品,后來在昆明郊區和上海教書,在北平流浪以至進故宮博物院工作,業余時間也都創作了不少小說,并曾結為《邂逅集》出版。從50年代至70年代末期,將近30年的時間,他在小說創作方面幾乎是個空白,其間只有到張家口地區“勞動改造”后曾寫過幾篇。他的小說創作和散文創作真正成了氣候,乃是在70年代末他年屆花甲之后,他不意間發表了《受戒》,于是一發而不可收,十多年間,發了大量的名篇名作,飲譽海內外,成為中國新時期文壇一大景觀。對于他的創作,汪老喜歡有人稱他的作品為抒情的人道主義,他說他喜歡這個“桂冠”。不錯,無論是他早期屬于新感覺派的作品,還是年屆花甲之后的噴涌期的屬于現實主義的作品,抒情的人道主義是貫通其間的一條線。在文學觀念方面,汪老是比較開放的,他既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又主張開放吸收其創作流派的手法;在文化上,他既重視傳統文化,又注意吸收西方文化,主張熔中外文化于一爐。于是,他的作品表現出他學貫中西的極高的審美品格。
汪曾祺不僅搞創作,對理論也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他的文集中收入不少文論,都是相當精彩的,讓我們這些搞文學理論批評的人讀了都受益匪淺。他的文論中,不少是為青年作家作品集寫的序,他寫的序不是那種顧左右而言他的應酬式的,而是在認真讀了作品后有感而發的,因此大都有理論色彩。而他的文論中,我覺得最精彩的是這么兩個方面,一是評他的老朋友林斤瀾的《矮凳橋風情》的長篇評論,不僅論點精高,而且文采斐然,可以說是我輩之樣板。一是談論文學語言的內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動性的,其論點之精辟,使人聽之茅塞頓開。說起關于文學語言的問題,汪老寫過不少文章,諸如《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揉面”——談語言》《關于小說語言(札記)》等等,而最精彩的要算1989年初冬我陪他和林斤瀾一起到我的故鄉閩南講學,有一天晚上在東山島縣城西埔鎮街頭的小攤上喝過“貓仔粥”之后同文學青年大侃文學語言問題的高論了,可惜那次講話沒有錄音,未能整理出來,否則受益者將更多。
說到汪老的文學事業,不能只看到他的創作和理論,還要看到他對文學青年熱心的關懷和扶植。他把培養文學新人看作自己事業的延續,因而傾注了全部的熱情。在我主持魯迅文學院教學工作期間,汪老應聘為魯迅文學院的兼職教授,對培養一批又一批青年作家花費了不少心血。每一學期,他不僅來學院為學員上課,擔任學員的創作指導教師,而且出席每一期進修或研究生班的開學、結業典禮。1992年新年伊始,第七期文學創作進修班暨地礦系統文學創作進修班舉行結業典禮,汪老在會上作了作家要做“通家”的講演,他提出作家要打通中西文化的阻隔,融中西文化于一體;打通中國古典文學與現當代文學的阻隔,溝通古典文學與現當代文學的渠道;打通古今文學與民間文學的阻隔,溝通古今文學與民間文學之間的渠道等“三通”的主張,對青年作家的成長具有指導意義。他不僅講課、講話,還同青年作家交朋友,為他們看作品,寫評論,寫序,并從生活上工作上關心他們。打開汪老文集中的“文論卷”,可以讀到不少為青年作家的作品集寫的序,其間傾注了他培養青年作家的心血。
三
汪老的為人與作文,講究平淡和諧,追求美與真,因此他的平易近人是出了名的,不僅對朋友、對學生,對家人也是如此。有人說,威信威信,有威才有信,汪老卻不是這樣,他沒有什么“威”,卻取得了眾多人的“信”,他的“信”不是建立在“威”之上,而是建立在真情與平和之上。在家中,他雖然是長者,但兒子、女兒以至孫女、外孫女都可以隨意叫他“老頭兒”。他崇尚“多年父子為兄弟”,我在他家中觀察過他與兒女之間的言談,完全是平等的,甚至可以有點戲謔和幽默,他從此感受到天倫之樂。朋友之間,無論年長年少,關系亦然。因此,很多人愿意同他交往,同他在一起感到隨意和快樂。當然,過去因為貪杯,常常引起家人的批判,我有時也加入這種批判。大家說他,甚至取笑他,是為他好,這一點他很清楚,于是每當大家批判他時,他或沉默,或微笑,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接受批判。在喝酒問題上,對來自各方面的批評以及汪師母的嚴加管束,他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只是去年春發現身體不好,醫生下了禁酒令后,他才下了決心忌酒,白酒一口不喝,只喝點葡萄酒之類的所謂“色酒”。這種忌酒相當自覺,堅持了近兩年。有一次,他的小女兒問他為什么可以自覺禁酒,他坦然答道:想多活幾年,再寫點東西。
汪老是個布衣作家,有很強的平民意識,他從不以名作家、老作家自居。對家人、友人如此,對保姆也是如此。去年底,由于師母病了,家中無人照顧,家里找了個來自安徽農村的小保姆,叫小陳。對這個二十出頭稱他為“爺爺”的小保姆,汪老也平等相待,尊重她。不僅教她如何做菜,如何做家務事,在吃飯時還為她斟酒。我有幾次在汪家吃飯,和老頭一起喝點葡萄酒,他總忘不了也給小陳斟上一杯白酒,他總是說,小陳能喝點白酒,并勸她也同我們一起喝一點。小陳在汪家生活得愉快,儼然小主人一般。這同汪老待她如家人有關。
關于汪老的話題還很多,像這樣無休無止地聊下去,還要占用刊物許多寶貴的篇幅,就此打住吧!
到這篇文章同讀者見面的時候,汪老就七十七周歲了。祝汪老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