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權相李林甫登場(2)
-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 王覺仁
- 5636字
- 2018-06-05 21:47:00
不過,李林甫是一個善于觀察形勢的人。他知道,現在還不是出手的時候。
因為張九齡是張說的高徒,是繼張說之后又一個名冠天下的文章圣手,而玄宗為了粉飾太平,必須依靠這種文學宰相來裝點門面,所以對張九齡非常賞識和器重。在此情況下,李林甫當然只能作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在張九齡面前裝孫子。(《資治通鑒》卷二一四:“時九齡方以文學為上所重,林甫雖恨,猶曲意事之。”)
在此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李林甫始終夾著尾巴做人,表面上對張九齡服服帖帖、唯命是從,實則一直在耐心等待翻身做主的時機。到了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冬天,李林甫終于敏銳地抓住一個機會,開始了對張九齡的反擊。
這一年十月,玄宗朝廷正在東都洛陽,原本預計要待到明年春天才返回西京長安,不料洛陽宮中忽然鬧起了妖怪,搞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玄宗非常不安,連忙召集宰相商議,準備提前回京。
當時正值農民收割的季節,皇帝御駕出行必定會影響沿途農田的正常收割,所以張九齡和裴耀卿都堅決反對,認為這么做會擾民,應該等到仲冬農閑時再出發。
玄宗一聽,心里大為郁悶。
現在宮中鬧鬼,他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恨不得馬上就走,本來是想讓宰相們趕緊準備一下,即日啟程,沒想到他們卻一口反對,而且提出的理由又讓人難以反駁。玄宗很不爽,只好拉長了臉不說話。
李林甫察言觀色,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于是一聲不響。
片刻后,玄宗揮手讓他們退下,李林甫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張九齡和裴耀卿后面,等到看著他們退出大殿,馬上返身回到玄宗跟前,說:“長安和洛陽,不過是陛下的東宮和西宮而已,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何必等什么日子?假如真的妨礙農人收割,那就免除沿途百姓今冬的租稅,不就什么事都沒了嗎?臣建議,陛下現在就向百官宣布,明天便可啟程回京。”
玄宗聞言,頓時龍顏大悅,隨即下令文武百官馬上收拾東西,次日返回長安。
張九齡和裴耀卿接到天子的敕令時,不禁面面相覷。
他們知道,這是李林甫出的主意。
可他們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張、裴二相一心只想著百姓的利益,卻不惜以忤逆皇帝為代價,其做法未免有些顧此失彼;可李林甫不僅討好了皇帝,而且還顧全了百姓的利益,如此兩邊討好的做法,豈不比張、裴二人高明許多?
經此一事,玄宗對李林甫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大截。反之,張九齡和裴耀卿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動搖。
經過這次小小的火力偵察,李林甫基本上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張九齡遠遠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強大。
進而言之,張九齡身上有一個致命的死穴。
這個死穴就在于——他過高地估計了皇帝的納諫雅量,又嚴重地低估了皇帝的權力意志!
李林甫相信,像張九齡這種自命清高又不識時務的宰相,遲早會在至高無上的天子權威面前撞得頭破血流。因此,在他和張九齡的這場較量中,李林甫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花費多大力氣,只須在皇帝身邊煽風點火、旁敲側擊,張九齡就會乖乖地卷鋪蓋滾蛋!
換句話說,像張九齡這種“事無細大皆力爭”(《資治通鑒》卷二一四)的姿態,其實是一種政治上的自殺行為,短時間內沒有問題,可日子一長,必定會遭致皇帝的厭惡。就像一塊貌似堅硬的冰,在適宜的低溫環境中固然顯得鐵骨錚錚,可要是周圍溫度一旦升高,它的命運就是徹底融化。
對于這樣一塊冰,李林甫根本無須動手敲碎它,只要在它旁邊升起一團火,再把火燒得旺一些,這樣就夠了。
不出李林甫所料,從洛陽回到長安沒幾天,張九齡就又因為一件事情和玄宗干上了。
這件事是關于朔方節度使牛仙客的任命與封賞。
牛仙客是邊陲小吏出身,因精勤誠信,忠于職守,且立有戰功,備受歷任河西節度使的賞識,所以屢獲升遷,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吏一路升到了河西節度使。他在河西任職時,朝中就盛傳他不僅恪盡職守,而且善于理財,把河西治理得很好,但具體情況究竟如何也沒人知道。后來,牛仙客奉命調任朔方節度使,他的繼任者到河西一看,發現這個牛仙客實在不簡單——雖然他和其他節度使拿著同樣的經費,可轄區內的糧食儲備卻異常豐盈,武器裝備也比其他地方精良得多。這個繼任者大為嘆服,不敢掠美,趕緊把牛仙客的政績如實向朝廷作了稟報。
玄宗聞報,隨即遣使前往河西視察,發現情況確實如同奏章所言。玄宗非常高興,覺得這個牛仙客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馬上準備把他調回朝中擔任尚書。
可玄宗沒想到,他剛一把事情提出來,就遭到了張九齡的否決。
張九齡說:“尚書是非常重要的職位,自大唐立國以來,這個職位要么是由卸任的宰相出任,要么是由名望、德行和才干三者兼備的人擔任,牛仙客早年不過是個邊疆小吏,如今突然位居要津,臣擔心這么做會有辱朝廷的聲譽。”
玄宗知道,張九齡一旦出言諫諍,必定不會讓步,如果自己一再堅持,最后肯定又會鬧得很不愉快。玄宗無奈,只好作出妥協,說:“既然如此,那么只加實封總可以吧?”所謂實封,就是分封爵位,同時賞賜相應戶數的食邑。
“不可以!”玄宗話音剛落,張九齡立刻斬釘截鐵地說,“封爵是用來賞賜給有功之臣的。牛仙客作為邊防將領,充實武庫、修備兵器是他的應盡職責,也屬于日常事務,不能稱為功勛。陛下如果要勉勵他的勤勞,可以賜給他金帛財物,要是分封爵位,恐怕不太妥當。”
無語了。
碰上如此強悍的宰相,玄宗實在是無語了。
他之所以主動退了一步,就是想避免這種君臣相爭的尷尬局面,沒想到這個不知變通的張九齡還是硬生生把他逼到了墻角,真是讓他既無奈又窩火。
不過,讓玄宗感到欣慰的是,并不是每個宰相都像張九齡這么不通情理。
當天散朝后,李林甫沒有跟文武百官一起退出大殿,而是留了下來,單獨對玄宗說:“仙客有宰相之才,任尚書有何不可?九齡只是一介書生,不識大體,陛下不必理會他。”
有了李林甫的支持,玄宗的底氣就足了。在第二天的朝會上,玄宗再次提出要加牛仙客實封。
當然,張九齡還是堅決反對。
玄宗勃然作色,厲聲道:“難道什么事都由你做主嗎?”
張九齡一震,連忙跪地叩首,說:“陛下不察臣之愚昧,讓臣忝居相位,事有不妥,臣不敢不盡言。”
玄宗冷笑:“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閥閱?”(《資治通鑒》卷二一四)
你嫌牛仙客出身寒微,可你自己又是什么名門望族?
完了,皇帝說出這樣的話,根本不是在討論事情,而是在進行赤裸裸的人身攻擊了!
這場廷議進行到這里,滿朝文武都不禁替張九齡捏了一把汗。在他們的印象中,天子李隆基似乎很少當著百官的面發這么大的脾氣,如果張九齡識趣的話,到此就該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說到底,這也不是什么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讓天子自己做一回主也是理所應當的,你張九齡低個頭、服個軟,這事就算過去了,何必如此不識好歹地死扛,讓自己和天子都下不來臺呢?!
可是,百官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不識好歹的張九齡還偏偏就死扛到底了!
只見他抬起頭來,迎著天子的目光,一臉正色地說:“臣是嶺南蠻荒之地的微賤之人,比不上仙客生于中原。但是,臣畢竟出入臺閣、掌理誥命多年,而仙客再怎么說也是個目不知書的邊隅小吏,若予以大任,恐怕難孚眾望。”
此言一出,說好聽點叫做據理力爭,說難聽點就叫做反唇相譏了。張九齡這種恃才傲物、目中無人的名士做派和認死理的勁頭,比之當初的“硬骨頭”宋璟和“一根筋”韓休,真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想而知,玄宗被徹底激怒了。
他忽地一下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把面面相覷的文武百官全都扔在了鴉雀無聲的大殿里。
當天的朝會再次不歡而散。
看著如此火爆的一幕,李林甫無聲地笑了。
當天下午,李林甫就通過內侍宦官給玄宗捎去了一句話——“茍有才識,何必辭學!天子用人,有何不可?”(《資治通鑒》卷二一四)
玄宗聞言,不禁在心里再次發出感嘆:看來還是李林甫最貼心啊!
幾天后,玄宗斷然發布了一道敕令——賜牛仙客隴西縣公之爵,實封食邑三百戶。
這回輪到張九齡徹底無語了。
牛仙客事件后,張九齡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與此同時,李林甫則扶搖直上,成了玄宗跟前的大紅人。雖然李林甫在名義上還不是首席宰相,但玄宗對他的信任和倚重已經遠遠超過了張九齡。
局面演變到這一步,張九齡在玄宗眼中僅存的最后一個優點,也就是他那不計個人得失的坦蕩公心了。盡管玄宗對張九齡的名士做派越來越難以忍受,可他也知道——無論張九齡如何與他面折廷爭,畢竟是出于公心,并非出于一己之私。所以,至少在表面上,玄宗還必須尊重這樣的宰相。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短短幾天之后,張九齡的宰相生涯就忽然終結了。
而他被罷相的最主要原因,居然是他最不可能犯的毛病——徇私。
張九齡會“徇私”嗎?
這個終身堅守道德理想,一貫孤高耿介、清謹自律的張九齡,怎么可能“徇私”呢?!
張九齡最終之所以背上這個罪名,恰恰是因為他那孤傲清高、寧折不彎的性格。當然,同時也要拜他的死對頭李林甫之所賜。
最后一擊:張九齡罷相
眾所周知,李林甫雖是皇族出身,但是家道中落,從小就沒受過多少正規教育,加上他自己對讀書也沒啥興趣,所以自從入仕之后,就一直因不學無術而遭人詬病,同時也鬧了不少笑話。
比如有一回,他的表弟太常少卿姜度(姜皎之子)添了個兒子,朝臣們紛紛前去道賀。李林甫也趕緊寫了封賀信,連同賀禮一起讓人送了過去。
宰相表哥這么給面子,姜度當然很高興,隨即當著賓客的面拆讀賀信,打算好好顯擺一下。沒想到剛剛把信拆開,姜度就傻眼了,慌忙要把信合上。可是,有幾個眼尖的賓客早就已經把信上的內容看得一清二楚了。
原來,宰相大人的信上赫然寫著:“聞有弄獐之慶……”
眾賓客一看,頓時忍俊不禁,紛紛掩口。
古人通常把生兒子稱為“弄璋之慶”。“璋”是一種玉器,“弄璋”就是懷抱玉器的意思,是預祝新生兒一生吉祥富貴的象征。而李林甫卻把玉器的“璋”寫成了動物的“獐”,意思等于說人家的兒子抱著一只臟兮兮的獐鹿在玩,錯得實在離譜。要是一般人也就罷了,可堂堂帝國宰相兼禮部尚書卻犯這種低級錯誤,簡直是匪夷所思。
從此,李林甫就有了“弄獐宰相”的美譽。
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林甫自己沒文化,手下自然就有半文盲,比如他引薦的一個戶部侍郎蕭炅,就跟他一樣是個白字先生。有一次,朝中有個同僚辦喜事,百官都前去赴宴,蕭炅也去了。開席前,大伙在主人的書房里坐著,蕭炅閑得無聊,就信手拿起一本《禮記》來翻。翻著翻著,蕭炅忽然覺得有個地方不太明白,便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他念出的兩個字是“伏獵”。
此時坐在他旁邊的人叫嚴挺之,是張九齡非常賞識的部下,時任中書侍郎。張九齡自己學富五車,他青睞的屬下當然也是飽學之士。嚴挺之一聽就知道蕭炅念白字了,錯把《禮記》中的“伏臘”讀成了“伏獵”。所謂“伏臘”,是指一年中的兩個祭祀節日:伏日和臘日。《禮記》是古代讀書人的必讀書,但凡開過童蒙的,幾乎無人不識“伏臘”二字,如今這個堂堂的戶部侍郎蕭炅,居然把它讀成了“伏獵”,真是無知得驚人,堪與他的主子“弄獐宰相”李林甫媲美!
嚴挺之既然是張九齡的人,自然看不起這幫不學無術的家伙,于是故意拿蕭炅開涮,提著嗓門大聲問他:“蕭大人,請問您剛才念什么?”
蕭炅不知道人家在玩他,還一臉無辜地說:“伏獵呀,怎么了?”
在場眾人本已掩嘴竊笑,聽到這里終于控制不住,登時捧著肚子哄堂大笑。
嚴挺之也是又好氣又好笑,過后就跟張九齡說:“朝廷已經出了一個‘弄獐宰相’,豈能再來一個‘伏獵侍郎’?”
張九齡二話不說,幾天后就把蕭炅貶出了朝廷,外放為歧州刺史。
就因為這件事,嚴挺之把李林甫往死里得罪了。
當時張九齡正和李林甫明爭暗斗,急欲引嚴挺之入相,以便增強自身實力,但是嚴挺之既已得罪李林甫,要想入相勢必會有很大障礙,于是張九齡就勸嚴挺之去應付一下李林甫,說:“如今李林甫正得寵,你應該上門去拜訪他,跟他緩和一下緊張關系。”
可嚴挺之根本聽不進去。
因為他和張九齡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都是一樣的孤傲清高,一樣的負才使氣,因此壓根就看不起李林甫這種人,不要說叫他登門求和,就算是李林甫來主動找他,他都未必會給對方好臉色看。
如此一來,嚴挺之跟李林甫的嫌隙也就越結越深了。
像嚴挺之這種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自然是把他對李林甫的鄙夷和不屑全都掛在了臉上。可李林甫卻不同,無論在什么場合碰見嚴挺之,他臉上總是一如既往地蕩漾著和煦的笑容。
毫無疑問,李林甫臉上的笑容有多和煦,他對嚴挺之的恨意就有多深。一旦逮著個機會,他一定會讓嚴挺之知道,得罪他李林甫將意味著什么……
開元二十四年末,也就是牛仙客事件剛剛過去不久,朝中就發生了一起貪污案。這本來是一起極為普通的案子,犯案者是一個名叫王元琰的刺史,跟嚴挺之、張九齡等人絲毫沒有瓜葛,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起八竿子打不著的貪污案,卻讓李林甫一下子抓住了嚴挺之的把柄,以至最終把首席宰相張九齡也一起拖下了水。
王元琰案發后,按慣例交付三司(大理寺、御史臺、刑部)審訊,結果發現證據確鑿,罪無可赦,可就在有關部門即將定案之前,有一個女人卻找到了嚴挺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他救王元琰一命。
這個女人是王元琰的妻子。
本來,像這種已經鐵板釘釘的案子,嚴挺之是絕對不應該插手、也沒有必要插手的,可這一次,嚴挺之卻覺得自己難以推脫,非插手不可。因為,這個女人是他的前妻。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盡管嚴挺之和這個女人早已離婚,但畢竟還是有一些舊情。嚴挺之經不住前妻悲悲戚戚地一再懇求,最終動了惻隱之心,決定幫她這一次忙。
此時的嚴挺之絕對不會想到,就因為他這一次心軟,不僅引火燒身,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且還連累張九齡背負著“徇私”的罪名下了臺,最終還在客觀上助成了一代權相李林甫的強勢崛起。
就在嚴挺之不顧一切地替王元琰四處奔走的時候,一雙像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已經從背后死死盯住了他。
嚴挺之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都落入了這雙眼睛之中。
數日后,當李林甫判斷嚴挺之已經完全坐實了徇私枉法的罪名后,才不慌不忙地遞上了一份黑材料。
當然,李林甫是一貫謹慎的,他出手傷人的時候,永遠不會把自己暴露在明處。所以他沒有出面,而是授意自己的手下,把材料遞給了宮中的近侍宦官,再由他們轉交給了天子李隆基。
這是致命的一擊,也是最后的一擊。
玄宗看完材料,頓時暴跳如雷。
好你個嚴挺之,誰給你這么大的膽子,居然敢營救一個已經被定性的貪污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