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潛伏的李淵,強悍的李淵(4)
- 血腥的盛唐
- 王覺仁
- 5543字
- 2018-06-05 21:46:51
這真是天賜良機。他私下對王威和高君雅說:“武周雖無所能,卻敢僭(jiàn)稱尊號。萬一他占據汾陽行宮,而我等又不能將其剪除,此乃滅族之罪啊!”王、高二人也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汾陽行宮所在的樓煩郡(今山西靜樂縣)與馬邑郡相鄰,里面不但儲積了無數錢帛,而且住著很多宮女,很可能成為劉武周的下一個攻擊目標。所以他們極力要求李淵趕緊征兵,以討伐劉武周。
李淵心中暗笑。他知道王威和高君雅急了,可他不急。他慢條斯理地說:“再觀察看看吧,通知樓煩稍作防備就可以了,我們要以靜制動,以免自擾軍心。”三月中旬,劉武周果然攻破樓煩,并襲取汾陽行宮,將其中的宮女悉數俘獲,獻給了東突厥的始畢可汗。王威和高君雅大為震恐。下一步,劉武周的兵鋒絕對是直指太原了。
可李淵依舊氣定神閑。他召集眾文武將官說:“命士兵戒嚴,加強城池布防,撥糧賑濟流民。這三件事如今廢一不可,其他的事情,就看諸位的了。”
早已急不可耐的王威和高君雅立刻拜請說:“今日太原士庶之命,懸在明公。公若推辭,誰能擔此大任?”
李淵知道,現在招募和調遣軍隊的理由已經非常充分了,而且王、高等人的心情都比他更為迫切,只等著他一聲令下了。可李淵仍舊面露難色,說:“朝廷有令,將帥出征,一舉一動都要向朝廷稟報,接受朝廷節制。眼下賊兵在幾百里內,江都卻在三千里外,加上道路險阻,一路上又有其他賊兵據守,一來一往,不知要到什么時候。率領這支事事要聽從遙控指揮的軍隊,抵御狡黠詭詐、來勢兇猛的賊兵,就像是叫書生去撲火,能撲得滅嗎?諸公皆為國之藩籬,應當同心協力,以除國難。大家都是為了報效朝廷,最好不要相互猜疑。我今天之所以召集諸位,是想商議一個最妥善的辦法,并不是消極怯戰、推卸責任。”
王威等人連忙說:“公之文韜武略,遠近皆知,并且兼具國親和賢臣的身份,應當與國家休戚與共。如果事事奏報,如何應付突發事變?只要是為了討伐叛賊,專擅行事亦無不可!”
要的就是這句話。李淵心頭掠過一陣狂喜。可他臉上卻裝出一副無奈之狀,勉強同意了王、高等人的請求,下令征兵。
命令一下,旬日之間便募集了近萬人。這支隊伍很快就將成為晉陽起兵的主力軍。李淵命他們駐扎在興國寺,私下對李世民說:“紀綱三千,足成霸業!處之‘興國’,可謂嘉名。”同時分別遣使至河東和長安,催促李建成兄弟和女婿柴紹迅速前來太原集結。
萬事俱備。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如何收拾王威和高君雅了。
然而,王威和高君雅也不是等閑之輩——能成為皇帝親信并接受特別任務的人絕不會是笨蛋。
李淵的舉動已經引起了他們的強烈懷疑。
因為李淵把招募來的軍隊分派給了三個人——李世民、長孫順德和劉弘基。李世民是李淵的兒子,沒什么好說的。問題出在后面這兩個人身上。他們是什么人?他們都是逃避兵役的罪犯啊!早就應該處決了。本來沒有告發他們就算是很給李淵面子了,現在李淵居然把軍隊交到這種逃犯手上,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李淵到底想干什么?
王、高二人打算逮捕長孫順德和劉弘基,以防生變。可他們的想法馬上被一個人勸阻了。
他就是武士彠。
武士彠說:“這兩個人都是唐公的座上賓,如果你們一定要動手,恐怕會激起事變。”王、高二人想想也有道理。如今劉武周和突厥人虎視眈眈,倘若這時候引發內訌,對誰都沒有好處。于是他們只好暫時按捺下來。幾天后,又有一個叫田德平的軍官準備建議王威和高君雅調查李淵募兵的內情,武士彠知道后,又制止他說:“剿匪的軍隊全部隸屬于唐公,王威和高君雅雖然掛著副留守的頭銜,手中卻沒有實權,有什么能力調查!”田德平只好作罷。
可是隨著局勢的發展,王威和高君雅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了。李淵的一舉一動都讓他們滿腹狐疑并且心驚膽戰。他們覺得李淵很可能要發動叛亂!王威和高君雅最后橫下一條心,決定先下手為強。
由于當時的太原多日不雨,王、高二人就提出要在晉陽城南五十里處的晉祠舉行祈雨大會,請李淵主持,準備在會上伺機將李淵干掉。
與此同時,李淵也一直在想辦法解決王威和高君雅。雙方都在暗中磨刀霍霍,是你死還是我亡,就看誰的出手更快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名叫劉世龍的當地鄉長秘密來到李淵府上,把王威和高君雅準備在晉祠祈雨時動手的消息告訴了李淵。
劉世龍平日與高君雅頗有往來,所以他的消息應該是可靠的。李淵當即與李世民、劉文靜等人緊急制訂了一個行動方案。
大業十三年五月十四日夜,李淵命李世民和長孫順德率領五百名士兵埋伏在晉陽宮城的東門。十五日晨,李淵召集王威和高君雅在宮城中的辦公廳議事。眾人剛剛坐定,劉文靜就領著開陽府(禁軍征兵府)司馬劉政會來到廳前。劉政會的手里拿著一道訴狀,大聲稟報有事要奏。李淵示意王威和高君雅去接訴狀,劉政會卻說:“我要告的人正是兩位副留守,只有唐公可以看!”
王威和高君雅猝不及防,頓時大驚失色。
李淵也裝出一臉的驚詫,說:“怎么會有這種事?”接過訴狀一看,立刻高聲宣布:“王威與高君雅暗中勾結突厥,準備里應外合進攻太原。”
直到這一刻,王威和高君雅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高君雅一下就跳了起來,卷起袖子破口大罵:“這是有人要造反,故意陷害我們!”
可是,一切都由不得他們了。此刻李世民的士兵早已控制了宮城外的所有重要路口,王威和高君雅已經毋庸置疑地成了甕中之鱉。劉文靜、長孫順德、劉弘基等人迅速沖上來,將王、高二人當場逮捕,關進了監獄。
至此,所有準備工作全部就緒。與此同時,李建成、李元吉、柴紹等人也正在馬不停蹄地向太原趕來。李淵再也沒有顧慮了,只要李建成等人一到,晉陽起兵的歷史大幕就會轟然拉開。
這就是晉陽起兵的動因和真相。
根據溫大雅的記載,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李淵絕非胸無大志、庸庸碌碌之人,而是“素懷濟世之略,有經綸天下之心”(《大唐創業起居注》);并且是一位“勇敢的領袖、剛烈的對手和足智多謀的戰略家”(《劍橋中國隋唐史》)。
也就是說,晉陽起兵的首謀之人,包括整個過程的組織者和全局總指揮,正是李淵本人。
但是在肯定李淵的同時,我們卻不能輕易抹殺李世民在這次起義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雖然貞觀史臣出于人所共知的原因美化了李世民,夸大了他的功績,可我們在還原歷史真相的時候卻不宜矯枉過正。應該說,從“密招豪友”建立核心力量,到募集義兵組建軍隊,再到“伏兵晉陽宮”控制王威和高君雅,李世民在整個起兵過程中的表現都是可圈可點的。起碼相對于來不及參加晉陽起兵的李建成和李元吉來說,李世民的首義之功就是他們無法比擬的。此外,李世民所表現出的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進取精神,也恰與李淵老成持重、顧全大局的性格形成一種微妙的互補。
按照王夫之的說法,李世民的表現是“勇于有為”,而李淵的表現則是“堅忍自持”。(《讀<通鑒>論》卷二十)
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正是由于李淵父子在起兵叛隋、締造大業的進程中既能保持戰略思想上的一致,又有性格和行為方式上的互補,才能確保起兵的成功,并迅速崛起于群雄之間,最終開創大唐王朝。
在鋼絲上跳舞:李淵的崛起
李淵雖然以“勾結突厥”的指控逮捕了王威和高君雅,但是,任何指控都是需要證據的。李淵的證據在哪里呢?
李建成等人還在路上,所以李淵還不敢正式起兵。在此情況下,如果李淵始終拿不出證據,很可能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導致興師舉義之事節外生枝。
讓李淵料想不到的是,在這個緊張而微妙的時刻,老天爺居然幫了他一個大忙。
準確地說,是突厥人幫了他大忙。
大業十三年五月十七日,也就是李淵逮捕王、高二人的兩天之后,數萬突厥騎兵突然呼嘯南下,以閃電速度對晉陽城發動了一場奇襲。
由于晉陽守兵猝不及防,致使突厥人迅速突破外城,在北門與東門之間縱橫驅馳,如入無人之境。面對來勢洶洶的突厥騎兵,李淵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隨口栽在王威和高君雅頭上的罪名居然出人意料地坐實了,而今鐵證如山,王、高二人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憂的是自己尚未舉事便有強敵來犯,如果與他們開戰,自己剛剛募集的這支軍隊就會被消耗掉,萬一把老本賠光,還拿什么起兵?
情急之下,李淵決定唱一出空城計。
他一邊命裴寂、劉文靜等人在宮城(內城)各門暗中布防,一邊下令將所有城門全部打開,將城頭上的旗幟全部撤下來,同時嚴禁城墻上的士兵探頭外看,嚴禁發出半點聲響。
正在來回驅馳、耀武揚威的突厥人一瞬間全都靜了下來。
因為他們看見晉陽宮的城門居然朝他們完全洞開,而且城頭上看不見一名隋軍士兵,整座宮城悄無聲息,寂靜得讓人頭皮發麻。
突厥人不敢貿然進攻內城,也不甘心就此離去,于是一邊在外城繼續劫掠,一邊仍舊對內城虎視眈眈。
李淵登上東南城樓,發現突厥兵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往來馳騁、人員分散,于是命部將王康達等人率一千余人潛行至外城北門處設伏,準備襲擊突厥散兵,一方面劫掠一些馬匹,一方面做一些戰略試探。
但是王康達的行動失敗了。他們剛一動手就被突厥兵團團包圍,一千多人大部分戰死,王康達陣亡,只有一百多人逃了回來。軍民頓時大為恐懼,于是把怨氣全都集中到“勾結突厥”的王威和高君雅身上。李淵順勢將王、高二人當眾斬首,既平息眾怒,又徹底根除了這兩個心腹之患。
城中的軍隊本來就不多,現在又損失了一千人,看來硬打是不行了,而且這出空城計也唱不了多久。李淵隨即又設下一個疑兵計,命部隊在夜色掩護下潛出城外,然后第二天凌晨再旌旗招展、鉦鼓齊鳴地從另一個方向進城。
突厥人一看就慌神了,看上去這是一支援兵,而且人數還不少!滿腹狐疑的突厥人又逗留了兩天,卻一直不敢進攻,最終在外城飽掠一番后引兵北去。
晉陽雖然暫時解圍了,但是對即將起兵的李淵來說,北方的突厥人始終是他背后的一個巨大威脅。萬一他揮師長安,突厥人趁勢進犯太原,那無疑會使他陷入腹背受敵、進退失據的困境。所以,必須暫時向突厥人低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李淵親自給始畢可汗寫了一封辭意謙恭的信,說:“當今隋國喪亂,蒼生困窮,若不救濟,終為上天所責。我今大舉義兵,欲安定天下,遠迎君上還都,恢復與突厥和親,就像開皇時代一樣。如果能與我一同出兵南下,希望不要侵害百姓,金錢玉帛,皆為可汗所有;如果因為路途遙遠不能南下,只愿和親,也可坐享豐厚的財物。該怎么做,任憑可汗選擇。”
寫完后,李淵在信封上用了“某某啟”的字樣,以示謙卑。負責送信的官員看了那個“啟”字覺得很不舒服,建議多給突厥人送一些財物,然后把“啟”改為“書”。
李淵聽了,大笑說:“這事你就不懂了,古人云:‘屈于一人之下,伸于萬人之上!’況且‘啟’字又不值錢,你連錢都舍得多給,還舍不得這一個字嗎?”
東突厥的始畢可汗見信大喜。對他來講,馬邑的劉武周、朔方的梁師都、蒲城的郭子和都已經歸附他了,如今太原留守李淵再來投靠,這就意味著隋帝國北部邊境的軍事重鎮都已經向他豁然洞開了。日后一旦舉兵南下,豈不是一路暢通無阻、如入無人之境了嗎?
始畢可汗立刻給李淵回了一封信,表示全力支持他,可以給他提供士兵和戰馬,但條件是讓他像劉武周等人那樣自稱天子,公開反隋。其實也就是讓李淵向突厥稱臣,成為突厥人的附庸。收到回信后,李淵的左右都很高興,唯獨李淵不以為然。他并不是不想獲得突厥的支持,而是不想這么早就即位稱尊、公然與隋朝決裂。
他的政治智慧告訴他——現在打著“尊隋”的旗號要遠比“反隋”的旗號更安全,也更有利。
因為在勝敗未卜、天下大勢尚不明朗的情況下,“尊隋”要比“反隋”能獲得更多閃轉騰挪的余地和空間,而過早僭位稱尊就會背負亂臣賊子的罵名,更會成為眾矢之的。此外,李淵也不愿意像劉武周他們那樣接受突厥的所謂“天子”冊封,公開成為突厥人的附庸。道理很簡單,與突厥人的合作本來就是迫于時勢、不得已而為之的,或者說是只能一夕不能長久的,說白了,這是各取所需的政治一夜情。既然是一夜情,又怎么能大張旗鼓、廣而告之呢?再說了,最起碼在名義上、在現階段,李淵仍舊傾向于把自己定位在隋朝的國戚和重臣的角色上,這樣既不會過度傷害自己的民族自尊心和道義感,又能為自己的叛隋起兵抹上一層“匡扶社稷、安定天下”的政治保護色,并且為壯大自身的實力贏得更多寶貴的時間。
有鑒于此,李淵認為自己目前最恰當的姿態應該是在隋朝與突厥之間取得某種微妙的平衡,既不與隋朝決裂,也不與突厥為敵。
換句話說,他必須在隋王朝與突厥人之間走鋼絲。
而且還要在鋼絲上跳舞。
裴寂和劉文靜等人看見李淵遲遲不答復突厥人,萬分焦急地說:“而今士眾已全部集結,最缺的就是戰馬。胡人的士兵我們不一定需要,但是胡人的馬卻不能不要。您如果遲遲不接受他們的條件,恐怕他們會反悔。”
李淵依舊不同意,說:“你們再想一個折中的辦法。”
六月初,李建成、李元吉和柴紹終于抵達太原。裴寂與李建成、李世民等人商議之后,一起向李淵提出了一個在鋼絲上跳舞的辦法:“廢皇帝而立代王;興義兵以檄郡縣;改旗幟以示突厥。”如此則“師出有名,以輯夷夏”。(《大唐創業起居注》)
李淵笑了。
首先,宣布廢黜楊廣,擁立長安留守、年幼的代王楊侑,這樣既能順應天意人心,還能搶占政治制高點,挾天子以令諸侯,為造反披上一件正義與合法性的外衣。其次,有了這件美麗的外衣,就能堂而皇之地傳檄天下,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締結一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爭取不戰而屈人之兵,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佳的結果。最后,為了獲得突厥人在政治和軍事上的支持,不妨在軍隊的旗幟上改用突厥人所用的白色,以此向突厥示好。
很顯然,這是一套既務實又靈活,既不偏不倚又左右逢源的師出有名的起兵方案。李淵幾乎原封不動地接受了。
他只修改了其中一個小小的細節。在軍旗的顏色上,李淵既沒有使用隋朝的紅色,也沒有使用突厥的白色,而是使用紅白相間的雙色。
在鋼絲上跳舞!
李淵決定將這個政治理念貫徹到底。
大業十三年六月初五,在經歷了一連串驚險和曲折之后,以李淵為首的這個政治軍事集團終于在太原正式起兵。
隋亡唐興的歷史大幕就此拉開。李淵的戰略目標非常明確,就是隋帝國的政治心臟——西京長安。要進軍長安,首先必須攻克西河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