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爾家的人都死了,他們的農場已經廢棄了七年,僅在十月份一個月內,兩個大人和六個孩子就都被送到了圖盧茲的瘟疫隔離區,留下的房子、倉房、雞舍現在已破敗不堪,還有一百英畝的莊稼地無人照管。停放著拖拉機和堆放著打好包的干草的拱形庫房孤獨地矗立在雜草蔓生的莊稼地里。
一個染成黑色的、破舊的、落滿塵土的枕套掛在門廊上迎風飄擺,警告著鄰居遠離這間感染了瘟疫的房子。這房子許多年來無人問津,直到那些靠格斗為生的流氓發現了這個地方,并據為己有。
當斯嘉麗來到這里時,他們就要開打了。她在飛船上已經給圖盧茲警察局發送了信息,她估計等這幫沒用的警察做出反應起碼也得二十到三十分鐘;在野狼和其他流氓被抓起來之前,她可以得到需要的信息,時間正好夠用。
她深吸了幾口夜晚冰冷的空氣,來平緩自己緊張的心情,但也沒什么用。之后,她大步朝廢棄的倉房走去。
騷動的人群正朝臨時搭建的臺子喊叫著,臺上,一個人正揮拳朝對手的臉上猛擊,一下又一下,兇狠有力。對方的鼻子已經開始流血了。人群呼喊著,把賭注押在占優勢的一方。
斯嘉麗緊靠著傾斜的墻壁,繞著人群外圍走。附近墻壁上被涂畫得一塌糊涂;地上到處都是干草,幾乎已經被踩成了粉末。一排排廉價的燈泡掛在鮮艷的橘黃色電線上,忽閃著,有的就快要滅了。一股人體發出的臭汗味充斥在空氣中,和田野散發的淡香混雜在一起,顯得很不和諧。
斯嘉麗沒想到這里會有這么多人。大約有兩百人,但她一個也不認識。這群人不是從里厄小鎮來的,似乎大部分人來自圖盧茲。她看到很多人身上穿了洞,有文身,還有一些人做了外科手術。她經過的一個女孩把頭發染成了斑馬圖案;還有一個男人身上拴著狗鏈,被一個曲線優美的機器人拽著。人群里甚至還有賽博格,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掩藏身上的機器部件。從光亮的金屬手臂,到黑色反光的從眼窩里凸出來的眼球,不一而足。一個男人在豐滿的二頭肌上嵌入一個小屏幕,斯嘉麗經過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屏幕里一個主持人正在一本正經地播報新聞,令她不禁啞然而笑。
人群突然發出一陣哄笑。一個脊背上有由肋骨和脊椎骨構成的胸腔文身的男人站到了臺上。隔著很多人,斯嘉麗看不到他的對手是誰。
她把手插到帽衫的兜里,繼續在一群外形怪異的陌生面孔中搜尋著。她穿著普通的破洞牛仔褲和多年前奶奶給她的舊紅帽衫,倒引得好多人看她。一般情況下,在一個人們著裝很隨意的城鎮,穿帽衫根本不引人注目。但在這里,她就像進入科莫多巨蜥群里的一只變色龍,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無論她走到哪里,都引來許多好奇的目光。她也毫不示弱地瞪他們一眼,然后接著尋找。
她一直找到了高高地堆滿塑料盒子和金屬箱子的倉庫盡頭,也沒有看到野狼。為了看得清楚些,她退后到一個角落,拉低帽檐,將手槍插在腰后。
“你來了。”
她嚇了一跳。野狼從滿是涂鴉的墻后面走出來,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綠色的眼睛反射著燈泡昏暗的光。
“對不起。”他說著,忙向后退了半步,“我沒想嚇著你。”
斯嘉麗對他的道歉沒加理睬。在黑暗中,她看得出他胳膊上的文身。這在幾個小時前還毫無意義的文身,現在看來卻喚起了她可怕的記憶。
遞給我火鉗的人有個文身……
她的臉漲得通紅,隱藏在鎮靜外表下的憤怒終于爆發出來了。她走上前去,朝他的胸口猛擊一拳,根本不顧他是否比她高出一大截。她的憤怒驅使她恨不能徒手打碎他的腦殼。
“她在哪兒?”
野狼一臉茫然,兩手無力地垂在身邊:“誰?”
“我奶奶!你把她怎么樣了?”
他眨眨眼睛,一臉的困惑,好像她說的是另一種語言,他根本聽不明白:“你奶奶?”
她咬牙切齒地狠命一拳砸向他。他退了一步,與其說疼,倒不如說吃驚。“我知道是你干的,是你把她帶走了,把她藏了起來。我也知道是你在折磨我爸爸!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得把她送回來,就是現在。”
他越過她的頭頂朝遠處溜了一眼:“對不起……他們叫我到臺上去了。”
斯嘉麗氣得血直往上涌,抓住他的左手腕,同時掏出了手槍,把槍口抵在他的文身上。
“雖然你給我爸下了藥,可他還是看見了你的文身。我覺得不可能有兩個同樣的文身。我爸被折磨一星期后放了出來,可就在同一天,你出現在我面前。”
他似乎聽明白了一些,但接著卻皺緊了眉頭,顯出嘴邊的一個白色的瘢痕。“有人綁架了你爸爸……和你奶奶,”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有人和我有一樣的文身。可他們今天把你爸爸給放了。”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她大喊道,“你是想告訴我你和這事無關?”
野狼又瞄了一眼臺子,而斯嘉麗把他抓得更緊了,但他并沒有走開。“這幾個星期我一直待在里厄酒館,那里的服務員都能給我作證;我每天晚上都來這里,這里的每個人都可以告訴你。”
斯嘉麗仍然對他怒目而視:“對不起,我覺得這里的人不值得信賴。”
“他們是不值得信賴,”他說道,“可他們都認識我。你看了就會明白。”
他想從她身邊繞過去,但斯嘉麗也跟著轉過身來,手仍然緊緊抓著他,帽子也從頭上滑落下來。“你不能走,除非你——”她突然停了下來,看著野狼身后平臺邊的人群。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們,用欣賞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斯嘉麗。
臺子上一個男人正倚在繩子上傻笑著。他看到野狼和斯嘉麗轉過頭來,便揚起眉毛說道:“看來今晚野狼給自己找到了一口鮮嫩的肥肉啊。”他的聲音穿過頭頂的揚聲器,放得很大。
他身后站著另外一個男人,不懷好意地盯著斯嘉麗。他比剛才說話的那個人的塊頭大一倍,比那人高出一英尺,禿頭,代替頭發的是兩排熊齒,他的禿頭也仿佛變成了張開的血盆大口。
“等我把那小子的漂亮臉蛋打爛了,我就可以帶她回家了!”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爆笑,同時發出噓聲和口哨聲。旁邊有人問野狼敢不敢試試自己的運氣。
野狼面不改色地轉向斯嘉麗:“沒人能打敗他,”他用解釋的口吻說道,“可是也沒人能打敗我。”
斯嘉麗對他不正視她的問題非常惱火:“我已經給警察發去了信息,他們馬上就到。只要你告訴我我奶奶在哪兒,你就可以走。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警告你的朋友。我也不會朝你開槍或者向警察告發你。只是——只是告訴我她在哪里。求你了。”
他低頭定定地看著她,盡管周圍一片嘈雜,可他仍然很平靜。這時四周的人開始有節奏地呼喊著什么,可斯嘉麗耳鼓里奔騰的熱血使得這聲音變得模糊了。有那么一會兒,她認為他就快要繃不住勁,快要告訴她了;而她也會信守諾言,直到找到她奶奶,把她從那些人的魔掌下解救出來。
然后,她就會去追殺他;一旦奶奶平安歸來,她就會追蹤他和他的同伙,讓他們為自己的惡行付出代價。
也許他已經注意到她臉上痛苦的表情,因此他拉起她的手,掰開了她緊握的拳頭。斯嘉麗沖動之下拔出槍,抵在他的腹部,雖然她知道她不會開槍,至少在她得到答案前是不會開槍的。
他卻并不擔心,也許他早料到她會這樣。
“我相信你爸爸確實看到和我的文身一樣的文身,”他把頭湊向她,“但那個人不是我。”
說完,他就掙脫她的手走開了。斯嘉麗松開手,讓槍無力地垂在身邊。她看到呼喊的人群在他面前分開,給他讓道。這些看熱鬧的人覺得既害怕又刺激。多數人緊挨著擠在一起,臉上掛著無比興奮的表情;而另一些人則在人群中掃描身份卡,收取賭金。
也許他曾是不可戰勝的,但很顯然這次多數人都把賭注押在他對手的身上。
她緊緊地握住手槍,以至于金屬槍柄在她的手心里壓出了印痕。
和我的文身一樣的文身。
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在迷惑她。當野狼像雜技演員一樣靈活地翻過繩索,走上臺子的時候,她這樣想。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不管怎樣,她已經給了他機會,一會兒警察就會到,把他拘禁起來。無論如何,她都會找到答案的。
她沮喪地搖搖頭,把槍別到腰帶上,情緒略微平靜了些。這時她終于聽清四周的人在喊什么了。
獵手。獵手。獵手。
她剛才情緒過于激動,此時有些頭暈目眩,于是她便朝倉庫敞開的門外看去;外面雜草叢生,麥秸稈在月光下閃著幽幽的亮光。這時,她注意到一個短發女人正用憤怒的眼神看著她,好像是充滿嫉妒的某人的女朋友。斯嘉麗也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接著把目光轉向臺子。她慢慢溜達到人群的后面,重新戴上帽子,讓自己的臉遮在陰影里。
人群向前擁擠,把她推到離臺子更近的地方。
獵手已經脫掉了上衣,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使得臺下的人群更為激動。當他在臺子兩側間大步走動時,頭上的兩排熊齒發出了寒光。
野狼個頭很高,可他往獵手旁邊一站,簡直就像一個孩子。但他冷靜地站在臺子的一角,一只腳懶洋洋地踩在繩子上,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獵手沒搭理他,他在臺上來回走動,活像一頭困獸,口中喊著,咒罵著,進一步激起臺下人群的狂熱情緒。
給我火鉗的人……
斯嘉麗心里七上八下。她需要野狼,需要答案。可是此時,她并不在乎他是否被別人打個稀巴爛。
野狼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憤怒,看她的眼神猶疑起來,剛才的那股子得意勁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斯嘉麗支持誰就寫在她的臉上。
主持人頭頂的全息影像出現了一行滾動的字體:
獵手(34)對野狼(11)
“今晚出場的是,我們不可戰勝的衛冕冠軍——獵手!”主持人喊道,人群發出歡呼,“——對不可戰勝的新手——野狼!”臺下一陣歡呼聲夾雜著噓聲。顯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賭他輸。
斯嘉麗幾乎沒聽到周圍的聲音,她死死地盯著全息影像看。野狼(11),他贏了十一次,她懷疑。十一次打斗。
十一個夜晚?
她奶奶已經失蹤十七天了,如今仍杳無音信。但他爸爸——他分明說過只被囚禁了一周?她緊皺眉頭,因為不知究竟,內心無比煩亂。
獵手大喊道:“我們今晚要吃狼肉了!”
成百只手敲擊著臺沿,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野狼的表情凝重,卻暗藏殺機。
全息影像變成紅色,隨著一聲鈴響便消失了。
裁判跳到人群中,打斗開始了。
獵手先出一拳,斯嘉麗倒吸一口涼氣,動作太快了,肉眼幾乎都跟不上。但是野狼身子一閃就輕松躲開了,并跳出了獵手的攻擊范圍。
以獵手的塊頭,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野狼更快。獵手出的好多重拳都打空了,直到一拳出去,碰到了強硬的反擊,震得拳頭咔咔作響。斯嘉麗著實吃了一驚。
臺下,激情如火山般爆發,人們推擠著她,不停地呼喊著。人們是瘋狂的,渴望著血腥。
野狼的動作好像已經設計好似的,沖著獵手的胸口就是一拳,獵手砰的一聲跌倒在臺上,引得地面都發出震動。但他很快就跳起來,野狼慢慢向后退,等待著時機。他的嘴唇慘白,但他并沒有在意,眼里閃著兇狠的光。
獵手重新調整,一記兇狠的重拳打在野狼的肚子上,野狼號叫了一聲,立刻彎下了腰;接著又是一拳,野狼踉踉蹌蹌地退到了臺邊,單腿跪到地上。但是等獵手靠近時,他已經站了起來。
他像狗一樣搖著頭,做出奇怪的動作,翎毛倒豎,大手放在身體兩側,俯低身子,眼睛死盯著獵手,嘴角掛著一絲嘲笑。
斯嘉麗的手緊抓著衣服的拉鏈,她在想是不是因為野狼這個特殊的抽搐動作才讓他得了“野狼”這個外號。
獵手又開始在臺上來回走動,野狼乘其不備,猛沖到他身旁,照他后背就是一腳。獵手一下子雙膝跪倒在地,人群發出一陣噓聲。接著又是一腳,這次踢在獵手的耳朵上,一下子把他踢趴了。
獵手勉強站起來,但是野狼沖他肋條踢去,又把他踢趴下了。人群沸騰了,他們大叫著,說有人犯規了。
野狼向后退,給獵手時間,讓他拉著繩子站起來,恢復到出拳姿勢。野狼目光炯炯,好像很享受這一切。當他伸出舌頭舔去嘴角的血時,斯嘉麗不禁厭惡地皺皺眉頭。
此時的獵手像一頭發怒的公牛,重新發起進攻。野狼用小臂擋了一拳,但身體另一側卻挨了一拳。接著他伸出臂肘,沖獵手的下巴猛地一擊。斯嘉麗看得出剛才那一拳他是故意挨的。獵手向后打個趔趄。接著飛來的一腳踢在胸口上,差點又把他踢倒。野狼接著沖他的鼻子猛擊,獵手立刻鮮血直流。野狼用膝蓋猛擊獵手右側身體,他哀號著躬下了身子。
臺上的選手每出一拳,斯嘉麗的心就揪一下。人們怎么能睜大眼觀看這樣的比賽,享受這樣的比賽?!這真讓她感到困惑不解。
獵手雙膝跪地,野狼迅速移動到他身后;獵手的臉已經扭曲了,野狼卻雙拳夾擊他的頭部。
……遞給我火鉗的人……
而這個人——這個野獸——抓走了她的奶奶。
斯嘉麗用雙手捂住了嘴,不讓自己喊出聲來,她在等著聽到獵手的脖子被擰斷時發出的咔嚓聲。
野狼突然停下了,朝她眨巴著眼睛。一時間,他的眼神變得猶疑、空洞、瘋狂,繼而茫然。當他看到她出現在眼前時,吃驚得睜大了眼睛。
一股強烈的反感在斯嘉麗心里油然而生,她想扭過頭去,想跑開,但她卻定定地站在原地。
接著野狼向后退步,讓獵手重重地摔倒在地。
鈴聲再次響起。人群中混雜著歡呼聲和噓聲,有高興的,有氣憤的,有看到了不起的獵手被打敗正在幸災樂禍的。他們之中沒有人在乎比賽有多殘酷,也沒人在乎剛剛目睹了一場差點發生的謀殺。
裁判越過繩子,來到臺上,宣布野狼獲勝。這時,野狼把視線從斯嘉麗那里移開,掃視了一眼觀眾,然后越過繩子,跳下了臺子。人群趕緊給他讓開路,斯嘉麗被人群推擠著向后退去,身體失去平衡,差點被人群踩踏。
野狼用手推開人群,加快了步子,繼而跑了起來,沖向敞開的出口,箭似的消失在銀白色的草叢中。
遠處閃著紅色和藍色的光。
人群重新聚集起來,亂紛紛地議論著,有困惑也有好奇。但從這嘈雜的議論聲中大致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野狼是一個新的英雄,但卻是一個兇狠的人。
沒過一會兒,就有人注意到了燈光,人群一陣慌亂,有人在用挑釁的語言咒罵著警察,接著人群沖向大門,在廢棄的農場四下逃散。
斯嘉麗戴上帽子,夾在他們中間一起往外跑,緊張得一直在顫抖。并不是每個人都在逃跑——她身后有人在大喊,讓大家保持秩序,接著傳來一聲槍響和瘋狂的笑聲。原來一個留著斑馬發型的孩子站在高處的一個儲物箱上,手指著那群逃跑的人,正在狂笑。
斯嘉麗消失在午夜的黑暗中,沒有了倉庫的嘈雜聲,她的耳邊逐漸靜了下來。現在她能聽到警笛聲,還有蛐蛐的叫聲。在房子外邊的土路上,人群從她身邊匆匆而過,她轉著圈子尋找野狼。
沒有野狼的蹤影。
她似乎看到野狼向右轉了,而她的飛船停在左邊。她的心狂跳著,讓她喘不上氣來。
她不能離開,她還沒有找到答案。
她對自己說一定還有機會找到他。等她有時間時,可以靜下來想想對策。她可以跟警察談談,勸說他們去追蹤野狼并逮捕他,然后找到他藏匿她奶奶的地點。
于是,她把手插在兜里,快步朝倉庫后面停飛船的地方走去。
一聲恐怖的嚎叫讓她停下了腳步,嚇得她的心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夜晚的蟲鳴聲消失了,甚至到處溜達的耗子也停下來去聽這聲音。
斯嘉麗以前聽到過野狼的嚎叫,是在鄉村牧場尋找獵物的狼。
但是以前的狼嚎從未像這次的這樣讓她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