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凱鐸皇帝的波特屏上,隨著時間流逝,信息也堆得越來越多,這不僅因為需要這位新加冕的皇帝批閱的文件很多,同時也因為他沒有花費很多的心思去處理這些文件。他把手指插在頭發里,茫然地看著桌子上剛升起來的嵌入式屏幕,屏幕上的文件在不斷增多,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他本該睡覺的,但一連幾個小時盯著床上方天花板上的陰影難以成眠,于是干脆不睡了。他來到這里,看能不能做點什么。他急需做點什么來分分神,任何事情都行。
只要能夠驅趕一直縈繞在腦際的煩心事。
那些好心的勸誡還是算了吧。
凱鐸深吸了一口氣,環顧著空蕩蕩的辦公室。這原來是他父皇的辦公室,但這里給凱鐸的感覺太過奢華了,不適宜做辦公室。三盞垂吊著流蘇的華麗宮燈并排掛在金色和紅色相間的天花板上,宮燈上有手繪的龍形圖案。在他的左邊是一個人造全息壁爐。遠處的角落是一個由雕花柏木家具圍起來的會客區。門邊有一個畫框,鑲嵌在畫框里的屏幕無聲地播放著各種視頻,有時是他媽媽的,有時是小時候的凱鐸的,有時是一家三口的。
自從他的父皇過世后,這里的一切都沒有變,只是換了房間的主人。
如果說還有什么其他變化的話,也許就是這里的味道。原來在這里凱鐸能隱隱聞到爸爸剛刮完胡子時的味道,但現在卻是一股消毒水和化學藥劑的味道——這是爸爸剛染上藍熱病時,人們刷洗地板時留下的味道,而藍熱病在過去的十年已經奪去了成千上萬地球人的生命。
凱鐸把視線從畫框那里移開,落在了放在桌角上的小金屬腳上,腳關節處結著厚厚的油泥。瞬間,他的思緒如同飛轉的輪軸,一下子回到腳的主人身上。
林欣黛。
他心頭一緊,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電子筆,伸手去拿那只腳,但伸出的手卻懸在半空。
它屬于她,市場里那個美麗而年輕的技師。那個隨和的女孩,她是那么真實,沒有一絲的虛偽與造作。
至少給他的印象是這樣的。
他的手又收了回來,此時,他多么希望有個人能聊聊。
他的爸爸已經走了;而現在,厄蘭醫生也走了,他辭職了,甚至沒有跟他道別。
還有孔托林,以前是他父親的顧問,現在是他的顧問。但是,托林有他的外交政策和思維邏輯,他永遠不可能理解凱鐸。凱鐸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能理解自己對欣黛的感覺。林欣黛,在所有問題上都對他撒了謊。
她是一個生化人,一個賽博格。
他不能抹去她摔倒在花園階梯邊的記憶,忘不了一只腳從她腿上脫落的樣子,也記得絲質手套被她的白色熱金屬手熔化的情形——而那副手套是他送給她的禮物。
他本應排斥她。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與她相處時的情形,并試著去排斥她。她那冒著火花的電線、滿是污垢的指關節,她用人造的神經元接收和發送信息。總之,她不自然。她也許是某個慈善項目的受資助者,因而他不禁在想是誰為她付的手術費,是她的家人還是政府?他想知道究竟誰會如此悲憫以至于她身體被毀時決心給她第二次生命。他納悶究竟是什么給她的身體造成如此大的傷害;抑或,她一出生就是殘疾的。
他在苦苦思索,覺得每一個謎團都使他感到不安。
但并非如此,令他不安的并非她是生化人這一事實。
真正令他感到矛盾的,是她的形象在他的心中產生了動搖,如同一面打碎的屏幕。他曾在眨眼間,看到她已不再是一個被雨水淋透的、無助的賽博格,而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孩,一個美艷無比的女孩——古銅色光潔的皮膚,明亮的眼睛,俊俏的面龐,令他心馳神往。
她的月族魔力比拉維娜女王的更強大,她的美麗令人心碎。
凱鐸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么。是欣黛的魔力。當他站在她面前試圖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的時候,欣黛的魔力也或多或少地影響著他。
他所不知道的是,她究竟蠱惑了他多少次,欺騙了他多少次,有多少次她讓他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傻瓜。
抑或,在市場的那個頭發凌亂、沾滿泥水的女孩,是個真實的女孩?那么,那個冒著生命危險來到舞會現場給凱鐸送信,那站不穩的賽博格腳,還有……
“不管它了。”他對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和眼前的金屬腳說道。
不管林欣黛是誰,都跟他沒關系了。拉維娜女王很快就會回到月球,她會把欣黛帶走,這是凱鐸同意了的。
在舞會上,他已經被迫做出了一次選擇,堅決拒絕了聯姻的請求。他絕不能讓自己的臣民屈從于這個冷血女王的統治,而欣黛就成了他談判的最后砝碼。求得和平,但犧牲了這個賽博格。為他的臣民求得自由,但必須交出這個敢于蔑視女王的月族女孩。
很難知道這樣的交換條件能維持多久,拉維娜女王仍拒絕簽署月族和地球聯盟之間的和平條約。她想成為皇后或者統治者的貪欲不會僅僅因為犧牲了一個女孩就長期得到滿足。
下一次,凱鐸便不會再有任何的交換條件。
凱鐸苦惱地揪著頭發,他把注意力再次轉到屏幕上的條款上,第一句他讀了三遍,仔細琢磨其中的含義。在這個永遠不會結束的問題把他折磨瘋之前,他必須想出別的辦法——任何辦法。
一個單調的聲音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靜,把他嚇了一跳。“皇家顧問孔托林和國家安全局局長赫依·戴舍爾請求進見。”
凱鐸看了看時間,06:22。
“請求允許。”
辦公室的門輕輕打開了。兩個人都身著正裝,但凱鐸從未見過他們的衣服這么不整潔。很顯然,他們是匆匆趕來的。托林帶著黑眼圈,凱鐸懷疑他的睡眠時間可能不比自己多。
凱鐸站起來向他們問候,同時一敲屏幕一角,屏幕縮進了桌面:“您二位真早啊。”
“尊敬的皇帝陛下,”赫依局長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很高興您醒了,我很遺憾地向您報告,有一起安保事件需要您立即處理。”
凱鐸皺皺眉頭,以為發生了恐怖襲擊,或者抗議者鬧事……或者拉維娜宣布發動戰爭。“什么事?究竟發生了什么?”
“大約四十八分鐘前,新京市監獄發生了越獄事件。”赫依說道。
凱鐸聽后很震驚,他看了一眼托林:“越獄?”
“兩名罪犯逃跑。”
凱鐸用手指抵住桌子:“對此我們難道沒有相關的法律條款嗎?”
“一般情況下,有的,但這是特殊情況。”
“怎么回事?”
赫依表情沉重地說道:“其中一名逃犯是林欣黛,那個月族逃亡者。”
凱鐸聽后覺得天旋地轉。他的視線落到那只賽博格腳上,但很快把視線移開了。“是怎么逃跑的?”
“我們已經成立了緊急小組,來分析錄像,以便找出她所使用的具體方法。我們發現她蠱惑了一名衛兵,把她移送到監獄的另一個牢房。她從那里打開了通風口,從而逃逸。”赫依突然感到很尷尬,他趕緊拿出兩個透明的塑料袋,一個裝著一只金屬手,另一個裝著一個血淋淋的小芯片,“這是在她的牢房發現的。”
凱鐸張開了嘴,被看到的情景驚呆了。當他看到眼前的金屬手時,既好奇又焦躁:“這是她的手嗎?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們正在做進一步調查,不過我們知道她逃往監獄的供貨碼頭。我們已經封鎖了從那里出逃的所有路口。”
凱鐸踱到可俯瞰西側花園的落地窗前,花園里的青草在清晨的露水中閃著熠熠的光。
“尊敬的陛下,”托林終于開口了,“我建議您調動軍隊,追蹤逃犯。”
凱鐸揉揉眉頭:“軍隊?”
托林一字一頓地說道:“您應該動用一切手段去追捕逃犯,這樣做對您是最有利的。”
凱鐸覺得他的口氣讓人難以接受。他知道托林說得沒錯,任何的猶豫都可能被看作是軟弱的表現,甚至暗示他支持逃犯,而拉維娜女王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
“另一個逃犯是誰?”他問道,在他努力思考事件背后的含義時,盡量拖延時間。欣黛——一個月族人,賽博格,一個差不多已經被他判死刑的逃亡者。
現在卻逃跑了。
“卡斯威爾·索恩,一個美洲共和國空軍的前候補軍官,他在偷盜了一艘軍用飛船后,于十四個月前逃跑。目前,我們認為他是十分危險的人物。”赫依說道。
凱鐸又靠近桌子,看到屏幕上傳送過來的逃犯的信息。他眉頭緊鎖。這個人也許并不危險,但年輕,而且無疑很帥氣。在監獄里拍的那張照片,他正輕浮地對著鏡頭擠眼睛。凱鐸立刻對此人產生了反感。
“陛下,我們需要做出決定。您允許派出軍隊去捉捕逃犯嗎?”托林問道。
凱鐸不再猶疑,堅定地說道:“是的,如果您認為目前的情況需要的話,當然可以。”
赫依立正,大步朝門口走去。
此時,凱鐸的腦子里有一千個問題,他想立刻把他叫回來,他想讓這世界的腳步慢下來,給他一點思考的時間。但他猶疑不定,“等等”還沒說出口,兩個人就已經離開了。
門關上了,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又看了一眼欣黛丟下的腳,然后頹然坐到椅子上,前額抵在冰冷的屏幕上。
他不由得想起他的父親,如果是他坐在這張辦公桌前處理同樣的情況,恐怕他早已發出命令,采取一切措施去尋找并拘捕這個女孩,因為這是對東方聯邦而言最有利的抉擇。
但是凱鐸不是他的父親,他不會那么無私。
他知道這么做是錯誤的,現在他只能希望無論欣黛是否已經逃走,他們永遠都不會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