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羅長生來說,逃離并不是一件難事,就好像當初參軍一樣,都是他的自由。只要他選擇了就會朝著目標去做。從離開部隊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個月了。起先他還能坐幾回長途汽車,但是越接近淪陷區,可用的交通工具就越來越少。大部分時間里,羅長生一直靠著雙腿,慢慢朝北方走著。此時他已經到了蘇北與山東交界一帶,一路上道路崎嶇繚繞,走不盡的樹和田,天地悠悠,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寒冷潮濕的空氣凍的羅長生腳趾疼。他想起了那些年家中那個雖然不大但是溫暖的鐵火爐。在北方的老家雖然是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寒冷,使得露在外面的皮膚被吹出龜裂的紋路。但是那股冷是羅長生再熟悉不過的。在冬天明亮的早晨來一碗磚茶和一份燒麥,整整一天身體都會覺得溫暖。
羅長生一路上一直在想念家中的父母。曾經在陸軍學校時他寫過幾封信寄回家中,家里中回信是父親找人代筆寫的。羅長生講述著在外多年的種種經歷,他的父母則說他們身體都還健康,只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但自從來了部隊再也沒有寫過。不是他沒有了對父母想說的話,而是面對戰亂這種事他不知道從何說起。父母對他的掛念遠遠超過此時南方那些飽經戰火蹂躪的土地。
又過了一月有余,便進入了北方的淪陷區。一路的奔波,風餐露宿衣衫盡破蓬頭垢面,讓他更像是一個活在戰亂之下的難民。實在沒車的地方也只能艱難的邁步前行。這天太陽已經偏西,羅長生晃晃悠悠的走在陌生的田間,寒冷和饑餓讓他頭暈眼花,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走著走著他看到遠處路邊的樹下靠著兩個黑乎乎的東西,他揉揉眼睛還是難以看清。當他走進時才看清原來這里靠著兩個人,一個看起來像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身上穿著不合身的破爛棉襖,臉上漆黑一片。另一個人滿臉胡須,頭發快要覆蓋的眼睛。羅長生摸了摸兩個人的手,還有溫度?!八麄兛赡苁菚灥沽税伞彼?。走了一天不如正好在這里休息一下,他從行囊里掏出一角餅靠著樹坐了下來。沒過多久困頓來襲,他歪著頭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擾動驚醒。因為參加過戰爭的經歷讓他無時無刻不保持著高度的警覺。眼睛睜開不能看清周圍的情況,他的手已經向身上的手槍摸去。待看清狀況他才發現,他的手槍正指著那個滿臉胡須的男人。男人驚慌失措的向后仰去。那在一旁啃著餅的孩子也停住了嘴。
“你干什么???”羅長生問。
“大爺饒命??!俺們醒來就看見你在這躺著?!?
“那你動我干什么?”
男人低了一下頭,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羅長生站起來,槍還指著男人。
“俺就是看看你還有沒有氣,你就醒了?!?
“你們是干什么的?”羅長生看了看旁邊的孩子。那孩子蹲在地下一動不動看著他,眼睛還挺亮。
“俺們是逃荒的,又累又餓在這睡著了。大爺行行好,放俺們走吧?!?
“你們能去哪,這個地方啥都沒?!?
“前頭倒是有個村子,俺們想去那?!?
羅長生心想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跟著他倆去那個村子過夜。反正手里有槍,有什么意外開槍就是了。
“你起來吧,我和你們一起去。但你們得老實點,懂么?!绷_長生放下槍。
“中中,大爺放心,俺們爺倆都一天沒吃東西了,啥球力氣都沒了?!闭f著男人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
“別叫我大爺,我不是大爺?!绷_長生聽著大爺兩字不習慣。
“手里有槍那咋不是大爺嘞。有槍就有吃的有穿的。”
“別廢話,趕緊帶路吧。”
“中中?!闭f著男人走過去拉起孩子,孩子繼續吃起了餅。
羅長生撿起行李,掏出一角餅伸手遞給了男人,男人看著羅長生,顫巍巍的伸出手接過餅。他把餅扯成兩半,把一半給了孩子。
孩子接過餅,看了看他,把那半塊餅伸給他,說:“三叔,你吃?!?
“三叔有餅?!蹦腥苏f著把那半塊餅放進了孩子胸口的兜里。
“得走一陣子。”男人朝羅長生說。
羅長生沒說話,點點頭跟著他們一起朝路的盡頭走去。
“叔,你是兵嗎?”
他們三個人在田埂上走著,孩子抬頭問羅長生。
羅長生眼睛看著前方,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其實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是兵么?
孩子看他沒有回答便又問:“那你見過俺爹嗎?俺爹就是兵。”
誰能知道哪個是你爹啊。羅長生說:“沒見過?!?
孩子聽了便沒再問他,低著頭跟著三叔繼續走著。
“孩子他爹參軍了,走了好些年,剛開始還往家里捎信,后來沒了消息。這娃命不好,村子里遭了鬼子,活下來的就俺倆咯。這娃現在就想當兵,找他爹。莫說鬼子了,這十多天俺們連個活人都沒見著。你是第一個?!比暹呑哌呎f。
羅長生看看孩子,想起幾年前的自己?!澳惝斄吮?,就為了找你爹?”他說。
“俺還要殺鬼子,他們殺了俺全村的人。俺找他們報仇!”
“你不怕死嗎?”
孩子猶豫了一下,說“不怕?!?
“到了”三叔說。
不遠的地方就是他們說的村子。不過沒看到村里的人。
“這村有問題。慢慢走過去,你們跟著我?!绷_長生說。
剛到村口就聞到一陣陣惡心的焦糊味兒,也看不到村子里的人。羅長生猜測這村子里的人十有八九是遭了鬼子。不知道鬼子是不是還在這里。可是這村子里聽不到任何響動。眼看天色不早,干脆在這里歇一個晚上。
他們三人繞著村邊的小道悄悄的走著。孩子緊緊拉著他三叔的衣服,三叔也顯得緊張,他小聲說:“這村咋看不見活人哩?”
羅長生看著孩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恐懼,放映著他過往經歷過的殘酷景象。
繞了一圈下來沒有發現鬼子的蹤跡。于是他們三人這才進了村。左右看去,這里挨家挨戶的門窗緊閉,一排排房子雖然略顯得簡陋,但是門前門后都整整齊齊,應該算是生活條件還可以的村莊。但是人都在哪兒?
越往里走,焦臭味道越濃。是什么東西燒焦了。三人捂著鼻子走到了村另一頭。這里有條干涸的小渠溝。味道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走進一看,孩子哇的一下就吐了出來。三叔一個踉蹌險些掉進溝里。眼前的景象讓羅長生怔在原地。原來村里人都在這,而且是燒焦了的。焦黑的肉皮里露出白色的骨頭,底下是一片黑油似的液體。密密麻麻的尸體幾乎填滿了整條渠。有的尸體還能看出來他們被燒著后還在瘋狂的掙扎。
這讓羅長生想起了在上海的日子。他永遠也忘不了戰場上臭味腥味和火藥味,那些孤零零的器官和散落一地的肢體。一想到這他也忍不住要嘔吐。
“到村口去吧?!绷_長生勉強說。
孩子和三叔傻愣愣的緩過來,往村口走去。
三個人在村邊的一個房子住了下來。羅長生四處翻翻,在灶臺底下翻出了一點玉米面餅。三個人坐在炕上靠著墻。默默吃著手里的餅。
“你帶俺去當兵吧!”孩子突然對羅長生說。
羅長生抬頭看看他,“當兵有啥好啊。”
“當兵就能找到俺爹,俺還有槍,俺還能殺鬼子哩!”
“殺完鬼子找到你爹,然后呢?你咋辦?!?
孩子顯然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只小聲的說了一句:“回家?!?
“當啥兵,你咋不上天哩。你爹當兵有去無回,湊乎著活不賴啦。趕緊睡覺。”三叔說。
“不困咋讓人睡。叔,你再給俺講講當兵的事兒唄?!?
“你想聽?”
“嗯。”
“但是我不想講,等你爹回來你問他去吧。”
孩子臉上即失落又尷尬的表情讓羅長生有點忍不住想笑。他還是給孩子講了他在上海的經歷,講了他從上海怎么到了這里。
“這么說你是個逃兵?”三叔小心翼翼的問到。
羅長生沒有說話。
孩子看著他,轉頭對他三叔說:“殺過鬼子的兵就不算逃兵!”
第二天清晨,羅長生被馬蹄聲和喊叫聲吵醒,他才發覺自己靠著墻角睡了一夜。房子里只有他一個人。孩子和他的三叔卻早已不知去向。羅長生摸了摸別在腰桿上的槍,還在。那么剛才外面是什么聲音?鬼子來了?羅長生起身摸到門口,透過門縫看出去卻什么也看不到。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啪!”。死寂的村子突然驚醒了生前慘死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