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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這是父母欠的孽債

多多手臂上的燙傷隨著時間的推移完全愈合了,只是留在手臂上隱約可見的疤痕永久記錄下了曾經發生的一幕。那疤痕紅紅的、鼓鼓的,像是一只還未蛻化的蝶蛹,只是不會動。然而,將多多送人這件事對多多內心造成的傷害,比起手臂上的外傷來要嚴重得多。

也許,多多還不懂得內心受的是什么傷,但有個事實畢竟存在,那就是她知道父母并不喜歡自己。她常常問自己,為什么不把姐姐換給別人,而要換自己呢?為什么爸爸媽媽不要自己?她心里有很多的疑問,但卻不知道怎樣去找到答案。她開始封閉起自己小小的內心世界,常常一個人坐在屋后的樹下發呆。雖然有時,她還會去找同齡的小朋友去耍,或者到河里去捉小魚,但她已不再依戀父母的懷抱,她甚至不想也不愿意投入父母的懷抱,她的心與父母之間有了明顯的距離。

接連幾天,多多都沒喊過爸爸媽媽,她對任何人都不喊。切飯的時候喊她就切,不喊她,就呆呆在一個角落坐下,或站著。即使有和她說話的人,她也愛理不理。

陳建川看著原本活蹦亂跳的多多,突然間變得不愛說話了,他幾次試著把她抱在懷里,都被掙扎著,逃出了懷抱。

這天晚上,陳建川躺在床上對坐在床沿上給紅瓊和多多補衣服的楊召珍說:“咱們以后別想把多多換人了,我去過賈林青家,他們家孩子多,多多去了,可能飯都切不上。”

孩子都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要說楊召珍真狠心將多多送人,其實內心也是很難過的。

現在,只要睜開眼睛,看著多多,她的內心就充滿了愧疚。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多多。很多次,也試著和多多說話,盡量將好吃的給多多,但多多都不領情,常常是不開腔不出氣地走到一邊。

本來就性情暴躁的楊召珍忍不住怒聲呵斥多多,但呵斥的結果,往往是多多對母親更加反感,弄得楊召珍也無可奈何。

楊召珍仔細地做著針線活,說:“不要再提換多多的事情了,想到這事,我就不舒服。多多經過換她的事情后,整個人都變了,與我們也不親了。想到賈林青看多多燙傷后,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的心就冷了,說啥子也不再換自己的娃兒了。”

陳建川責怪道:“當初還不是你找的事情,你這叫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不說,還讓自己的娃兒受傷。”

“哪個早曉得哇。事情都出現了,就只能這樣。以后,我們加倍愛她還不行嗎?贖罪吧,娃兒就是父母欠的債。”

按照規定,凡是年滿七歲的孩子都應接受教育。由于農村學校條件有限,一個班上,同上一個年級的學生,年齡差距基本上會有兩到三歲。山東村的孩子父母一方有城鎮居民戶口的去了福貴鎮中心小學,農業戶口的去了鄉村小學。村里只有陳玲玉能上福貴鎮中心小學,因為她的爸爸是軍人。

楊召珍看著漸漸長大的紅瓊,內心里有種滿足感,覺得孩子長大了,也應該上學了。自己就因為沒讀過書,只上了幾天識字班,除了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和一到九幾個阿拉伯數字外,其他都不認識。為了孩子上學,她早早地給紅瓊準備了軍綠色的書包,還有鉛筆、橡皮。

9月1日這天,楊召珍早早起床,做好早飯,喊上紅瓊起床吃飯。吃飯后給她換上了一套干凈衣服,讓陳建川帶著她去學校報名。那時一個年級一個班,鄉村小學共有五個年級,五個班。

到了學校,紅瓊發現陳梅、陳菊松、陳曉生跟她是一個班。

第一天背著書包上學的紅瓊,對讀書的熱情并沒有她的母親高。她甚至還不太想上學,還是被哄著去的,母親告訴她,讀書有多少好處,還有很多的細娃兒和她一起耍。

紅瓊到了學校才知道,上課不能講話,要坐端正,要聽老師講課,還要寫字,放學后,要做家庭作業。這突然的變化,讓她有些適應不過來。往往是老師在講臺上講課,她在下面不是打瞌睡就是用顏色筆涂書本上的圖片,有一次還被老師罰站過,也挨打過手板。

多多看著紅瓊每天放學回家后就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做家庭作業,但她好像并沒有認真做,而是東張西望,有時還給多多做個鬼臉。好奇的多多就湊過去,不是問她這歪(這個),就是問那歪(那個)。

一天,在紅瓊做作業的時候,多多又湊過去,被楊召珍發現了,大聲吼道:“你姐姐在學習,你滾到一邊去!”

多多看了看母親,母親的眼里都是兇光。她害怕了,膽怯地走到了一邊。她看到紅瓊書上有五顏六色的圖片,有些彎彎拐拐的東西,非常神秘。她有些羨慕。偶爾,紅瓊也會大聲地讀著:b、p、m、f……她就悄聲地學讀著b、p、m、f……

多多去找陳秀蘭耍,陳秀蘭不在家,陳玲玉在做作業。她又去曉生家、陳梅家、陳菊松家,見他們每個人都在做作業。她走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個玩伴,于是自個在地上玩起了稀泥巴。

多多將泥土和上水,像揉面一樣來回地揉著,和出的稀泥比她的手掌還大。她一會做成碗,一會做成杯子,一會做成汽車,一會做成小人,想到啥子做啥子。有時還將做好的碗里吐上口水,然后扔在地上,就能發出“砰”的聲音。

她自個在地上玩著,正當她玩得高興的時候,陳建忠擔著水桶說:“多多,你還在這里耍稀泥巴,你媽來了,快回去。”

多多看見媽媽手里拿著一根竹條子,向自己跑來。她趕緊將稀泥巴甩掉。說時遲那時快,竹條子一下下落在了多多的手上和身上。

楊召珍看著多多那身泥土衣服,渾身都是氣。她拽著多多一邊打,一邊罵著:“你個挨刀的,朗開這么不聽話,衣服我不難得洗嗦。”

陳建忠放下水桶,上前拉了起來,說:“細娃兒就是在地上滾大的。”

楊召珍并沒解氣,說:“給老子回去在地上跪倒。”

多多回家跪在了院子的地壩里。陳建川看著她,上前把她拉起來,多多掙扎著不說話,也不起來,只是眼淚在眼角打轉。也許,在她心里,即使跪下,不要面對媽媽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建川說:“孩子她媽,她又啥子了嗎?你又打她。”

“你看看,今天才換的衣服,又弄臟了。”

“你給孩子說服教育嘛。”

陳建川說著又去拉多多,要把她抱起來。多多仍然不說話,掙扎著不起來。

楊召珍說:“別管她,她要跪,就讓她跪吧,你去煮夜飯,我去打掃豬圈里的衛生。”

陳建川轉身進屋做飯去了,楊召珍進了旁邊的豬圈屋,院子里只剩下多多一個弱小的身影,她雙膝跪在地上,目光呆滯地望著灰暗的天空。

第二天早上,陳建川發現多多身上起了許多凸起的小紅點。憑著以前的經驗,他想,是不是在出水痘。

陳建川趕緊去豬圈屋喊正在喂豬的楊召珍。楊召珍趕緊跟著陳建川進屋看多多。可能是因為瘙癢,多多坐在床上在用手抓。楊召珍看了看多多的手上,又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接著又撈起多多的衣服看了看,說:“就是出水痘。”

陳建川說:“那朗開弄?”

“你去問陳三虎,給她開點藥,出水痘至少要一個多星期。”

星期六的下午,放學回家的紅瓊第一件事就是做作業。當她把作業做完后,在地里干完活的母親也回來了。她說:“紅瓊,趕緊去燒火煮飯吧。”

紅瓊說:“要得。”

灶屋里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線。紅瓊在灶臺上摸著火柴,她劃了一根,然后將煤油燈點上。煤油燈是用一個小的墨水瓶做的,非常簡單,就是在墨水瓶里放上些煤油,然后用草紙做一個細小的燈芯,浸濕就可以。

緊跟著楊召珍也來到灶屋,說:“紅瓊,你先把這鐵鍋洗了,我去看看你妹妹醒了沒有,都困了一個下午了。晚上我們炕(烘)面皮來切(吃)。”

楊召珍喊著:“多多,多多。”

多多睡得很死。

她伸手摸了摸多多。多多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發出甜甜的鼾聲。陳建川到家的時候,楊召珍和紅瓊已經將夜飯弄好了。

陳建川問:“多多呢?”

紅瓊說:“妹妹還在困瞌睡。”

陳建川說:“哦,得把她喊醒,困了一個下午了。”

說著陳建川也去喊多多。

“多多,多多,醒醒,該切飯了。”陳建川搖晃著多多。

多多睜開眼睛,陳建川把她抱了起來。多多身上的小紅點變成了小水泡。因為出水痘,接連幾天都被關在黑暗的屋子里。每天除了切飯就是困瞌睡。

唯獨星期三那天,紅瓊上半天課,她在家照顧著多多,還給多多做了吃的,當然,在多多的要求下,偷偷地放她去外面玩了一會兒,趕在父母回家之前回家的。

陳建川問:“肚子餓了沒有?”

多多揉著眼睛,搖了搖頭,然后用手要去抓臉上的水泡。

陳建川趕緊拉住她的手說:“不能抓,抓了臉上就不好看,就是麻子。”

多多似懂非懂。

陳建川抱著多多到桌子上切飯時,陳建安從街上回來了,他沒進自己的屋子,而是直接進了陳建川的家。他自個在桌子旁坐了下來。接著從兜里掏出了兩個麻花,分別給了多多和紅瓊。

楊召珍知道他肯定沒切飯,說:“去拿碗筷來,我們一起切。”

陳建川說:“你今天又在街上打牌嗎?少打點,你也二十出頭的人了,得成個家。”

“我曉得。”

“給你說,你就曉得,一年一年混起快喲,把年齡混大了,成家就困難。”楊召珍說。

陳建安還沒成家,一直是楊召珍的心病。看著陳建良成家后,都有兩個孩子了,陳建安還是一個人,讓她放心不下。

“我朗開不想成家嗎?沒得女的跟我,也沒人給我說媒。”

他們說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隔壁傳來了爭吵聲、哭聲、罵聲、打斗聲。

楊召珍放下碗筷走出屋。陳建川也跟著出來了,只有陳建安和多多、紅瓊還在桌子邊切飯。

趙月華抓住陳建良的衣領,又罵又抓,流著眼淚,嘴里不停地罵著:“你個龜兒子,有本事就把老子打死,老子不活了。”

陳建良抓住她的頭發,用腳踢著,嘴里也罵著:“你個死婆娘,朗開不講道理?老子輸了錢,你就跟我鬧,罵老子;贏了錢,給你就安逸。”

“你整天活不干,就知道在牌桌上坐起。當初瞎眼了,嫁給你這個挨刀的。”趙月華越罵越激動。

陳建良“唉呦”叫了一聲,推開趙月華,說:“你有本事再嫁呀?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我,看你嫁得出去不?”

“哼,不要臉的,去你媽的!”

“死婆娘,你給我住嘴!”

陳建良又一把擰住趙月華的頭發,把她按在地上撞,那架勢嚇得一旁的兩個女孩子哇哇大哭。大孩子蘭花已經兩歲了,比小孩子桂花大一歲,她們看著父母打架,只是一個勁地哭。

陳建川和楊召珍一個拉著陳建良,一個拉著趙月華,勸了這個勸那個。

陳建川拉開陳建良進了自己的屋子,陳建安看著他說:“你球莫名堂,天天就知道吵!”

陳建良沒好氣地說:“你懂個球。”

陳建川喊著陳建安,“你就少說一句要得不!”

陳建良坐在陳建安對面的板凳上,見桌子上的盆子里還有吃的,拿起桌上的空碗舀起吃起來。

陳建川看著他說:“你也該懂事了,都兩個娃兒了,整天就知道在茶館打牌,能靠得住嗎?賭博賭博,越賭越薄,我就沒看見哪個靠賭博發家的。”

陳建良說:“我前段時間手氣好,贏了不少錢,這兩天手氣臭,才輸了錢。”

“你現在手里又有幾個錢?贏了都還好,要是輸光了,一家大小切啥子?”

“我就收活路后,打哈牌,又啥子?”

“你呀,趕緊切飯,切飯后,趕緊去弄娃兒。”

陳建良說:“老子才不管,讓她媽管。”

此時,楊召珍抱著桂花,一邊勸趙月華,一邊給蘭花說:“喊媽媽別哭了。”

蘭花撲在媽媽懷里,說:“媽媽,不哭了。”

趙月華摟著蘭花,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嫂子,你說他是不是個人,整天在外只曉得打牌。”

楊召珍說:“我知道知道,你先別哭了,都這么晚了,趕緊起來,別坐在地上,你看在娃娃的份兒上。”

楊召珍一手去拉趙月華起來,好說好歹,趙月華才起來拉著蘭花進了屋。

安頓好紅瓊和多多睡覺后,楊召珍才洗臉洗腳上床休息,這一天也才算結束。

陳建川把煤油燈吹熄了,整個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比楊召珍先上床休息了一會兒。

楊召珍側著身子躺在陳建川身邊,她說:“今晚這頓飯都沒切昌盛,陳建良兩口子總是吵吵鬧鬧的。”

“他們是那性格,有啥法?”

“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我實在不想跟她們住在一起了。再說,我們的住房太窄了,是不是也去村上申請批幾分宅基地修幾間房子?”

“我們現在哪有錢修房子?”

“去借錢。”

“哪里借?修房子不是筆小數目,我看等以后再說。”

“你也不動腦筋,孩子一天天大了,陳建良也兩個孩子了,陳建安遇到合適的也得成個家,就我們現在這房子,朗開住人?我們是老大,先修房搬出去,把這房子讓給他們兄弟一人一半,也就解決了他們的住房問題。再說了,住在這里也憋屈。”

“怎么憋屈了?”

“你看我們院子前面,陳建強加修了一間豬圈把我們的房子都擋完了不說,還把我們過上過下的路都封了。”

陳建川在一旁默不吱聲地聽著。陳建強加修豬圈時,陳建川主動找過他協商,希望挪動一點,別擋住他家的房屋。但陳建強好像是有意要那樣干,不光超面積加修了豬圈,還把陳建川他們過上過下的一條路給封了。

為了那條路,陳建強與陳建川兩家有了一次激烈的爭吵,甚至找來了村里的領導調解,但由于陳建川家勢單力薄,領導的調解還是有偏向的,最后沒有改變結局,陳建川他們只得另外繞道走其他的路。因為那條路,也導致了兩家心理的隔閡。

楊召珍繼續說:“我都看好一塊地,在那里修房子,屋基肯定好,而且那地我還找風水先生看了。”

“你哪個時候找人看的?我朗開不曉得?”

“你,家里啥事你操心過?”

“人家說啥了?”陳建川來了興趣,趕緊問道。

“說那屋基很好,朝向也好,不但家業興旺,后人也有發展。那塊地就是我們的菜園地。”

提到菜園地,陳建川實在是清楚不過了。那是去年底才分得的。1982年1月1日,黨中央批轉《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肯定了包產到戶的社會主義性質。1983年又下發文件,明確指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在黨的領導下我國農民的偉大創造。之后,全國農村開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每一個家庭都得到了一定數量的土地使用權,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想種多少就種多少,誰也管不著,農民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改革開放前,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時期,農民完全被束縛在土地上,失去了人身自由,農民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沒有自由選擇耕種的權利,也沒有離開土地的權利。假如誰要想干點小買賣,那就要割你的資本主義尾巴,被批斗。而陳建川所在的村是在1981年年底實行的這一新政策。

陳建川說:“農村的宅基地要經過村上批,按照人頭批,這事好不好弄?”

“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相信,村上不給我們批,過幾天我就找村上。就是不批,我也要修房子,那地是我們家的地。”

陳建川問:“錢從哪來?”

楊召珍說:“信用社貸款。頭場趕場,我在街上碰見你在信用社工作的同學賈輝了,他問起我們的情況,我說想貸點款修建兩間土墻房子,就是沒擔保人。他問需要多少,我說三百塊錢。”

賈輝是陳建川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同學。陳建川上三年級時,父親生病去世,作為家里的長子,也算是家庭里的主要勞動力,他不得不輟學回家,幫著母親干農活。賈輝卻很幸運地一直念到高中畢業,畢業后,進了信用社工作。

陳建川說:“既然這樣,我明天去信用社,先把錢準備起。”

夫妻倆越說越興奮,完全沒了睡意,好像他們所想的房子馬上就要修建起來,似乎馬上就能住進寬敞明亮的新房了。

楊召珍接著又說:“只要我們夫妻同心,黃土也能變金。等把這房子修好了,我們再想辦法,弄點其他東西來做,爭取多掙點錢。莊稼人,雖說守點莊稼餓不死人,但除去成本也剩不了啥子。”

“那是,一步一步地來,日子總會過得越來越好的。”

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擺著龍門陣,直到外面響起了雄雞報曉的啼叫聲,才覺得時間不早了,催促著彼此,趕緊睡覺。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鄉村小路蜿蜒曲折,漫無盡頭。陳建川頭上戴著斗笠,肩上披著蓑衣,腳上穿著破了幾個洞的水鞋行走在鄉間的泥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他的步伐邁得極大,他要趕緊去街上的農村信用社找賈輝貸款。

大街上,行人不少。有的站在街沿上賣起了雞蛋、茶葉、食鹽等生活用品,街上出現了少有的熱鬧。

這種場面是隨著國家政策對市場經濟的逐步開放出現的。1981年7月7日,國務院文件里有句大實話:個體戶也是勞動者。但是個體戶也被限制在拾遺補缺的范圍:“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必要補充,應允許雇少量幫工和學徒。”少量指的是七人,超過這個數字,就成了資本家。那時,資本家就是剝削者的代名詞,因此,并不好聽,也是不允許的。而那時的個體戶是專授予城里人的名稱,農村人望“城”莫及。直到1982年,國務院明確提出“允許農民進城開店、設坊、興辦服務業、提供各種勞務”的經濟政策,膽量大的村民,開始嘗試著做點小買賣,更多還是將自己家產的農產品拿到市場上交換,賣點雞蛋換點油鹽肥皂之類的生活用品。

還沒到上班時間,陳建川趕到那里時,信用社的大門緊閉著,他趴在門上,向門縫里張望,里面亮著燈光,隱隱約約能看見里面有人說話。

突然有人站到了陳建川的身邊,問:“陳建川,你這么早就來了?”來人是他村的陳作然。

陳建川說:“早點來,今天當場人多。”

陳作然還不到五十歲,卻已是滿頭白發了。由于過度抽煙,一嘴的牙子焦黃。他的個頭不高,頂多一米五左右。他把披在自己肩上的蓑衣取了下來,拿在左手上,說:“這個雨昨晚下到現在,都還不停,氣溫越來越低了。”

陳建川說:“啥時候了,再不冷?現在是數九了,轉眼就要過年了。”

陳作然說:“是啊,時間過得就是快,你家年貨都準備了吧?”

“準備啥喲。”

信用社的門嘎的一聲開了。陳建川往里面望了望,沒見著賈輝的身影。他對陳作然說:“你先辦理吧。”

陳作然站到柜臺前,從自己褲腰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子,再打開布袋子,把里面疊成一個卷的錢掏出來。這些錢里面,只有一張最大面值的十元人民幣,其他都是五元、兩元、一元的。他數了又數,整整數了三遍,才把錢遞進去,交給柜臺里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問他存多少錢?他說一百。

陳作然家的經濟狀況相比陳建川家要好得多。陳作然帶著兩個已經結婚生子的兒子陳武、陳海在村里干起了燒磚的買賣。父子三人合伙打窯洞,燒磚瓦。

陳建川站到了信用社的街沿邊,他來回地走動著,不時將腦袋伸長,望著信用社的柜臺里。他幾次想問柜臺里的工作人員,賈輝來了沒有,但卻沒有那個勇氣。他有些膽怯,也有些靦腆。他不喜歡求人,也不喜歡麻煩人。早上他本來是想讓楊召珍來貸款的,楊召珍說她不識字。他想拒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楊召珍說他的臉是床單包的,怕見人。

陳建川懷著不安的心情來回在信用社門前徘徊,雖說只是向信用社貸款,但多少有些難以啟齒,特別是在自己同學面前。這世道,沒有擔保人,款貸不了。

“陳建川!陳建川!”突然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陳建川向后望了望,是賈輝。賈輝穿戴整齊,左手撐著雨傘,右手拿著一個公文包出現在他身后。

賈輝說:“來了有一會了吧?”

陳建川說:“剛來一會。”

賈輝知道陳建川的來意,說:“你愛人都把事情給我說了,我這就給你辦。”

陳建川說:“麻煩你了,老同學。”

“客氣話就別說了。”賈輝走在前面,陳建川跟著他進了信用社。

不到十分鐘的工夫,陳建川貸款的事情就搞定了,拿到貸款來的三百元錢,陳建川連連給賈輝說了好幾聲謝謝、麻煩了之類的話。

離開信用社,陳建川沒有立即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農貿市場。農貿市場的西南角有個專賣牲畜的地方,賣豬、賣牛、賣羊就在那里。他要去那里看看行情。家里的母豬產了十頭小豬,還有一天就滿月了,他要去看看現在的小豬行情,估計著能賣多少錢。兩天前,他碰見了獸醫站的獸醫,讓過兩天給他家的小豬騸了。

農貿市場的景象非常壯觀,人們在人潮中涌動,說話聲、叫賣聲、豬叫聲、羊叫聲,人與畜的聲音交替著,聲聲入耳。陳建川艱難地在人潮中挪步,一只手卻緊緊抓住褲子口袋,生怕賊娃子將自己貸款的錢給偷走。

好不容易擠到了賣小豬的地方,陳建川東看看,西瞧瞧,一會問這豬朗開賣的,一會又問那豬朗開賣的。陳建川只是問價格,卻不給人回價,人家覺得他沒買豬的誠意,也就不搭理他。

整個豬市轉了一圈下來,陳建川心里多少有些底了。他便準備回家,但他剛走出農貿市場門口,意外碰見蔡家村自己三爹的兒媳婦王麗芬。

陳建川的爺爺生了十二個孩子,八個男孩,四個女孩。成年后,八個男孩成家了,搬離了祖屋,分散在其他鄉鎮,有的則當了上門女婿,去了別人家。四個女孩也嫁入他鄉,唯獨就陳建川的父親守著祖屋。離陳建川家最近的也就是蔡家村他三爹陳來貴了。

陳來貴已故多年,生前有四個孩子,兩兒兩女,大兒子不到十歲夭折了,二女兒陳建珍嫁到了黃泥,一年后,隨在大慶當石油鉆井工人的丈夫移居到那里。三女兒陳建紅沒有文化,有點憨,有點笨,家人到處托人想把她嫁出去,最后嫁到了永興覃姓人家。覃家兄弟姊妹多,家庭條件差,覃家三個兒子娶個老婆都不容易,所以當媒人把陳建紅介紹給覃海濤時,也就同意了。

覃海濤婚后一年去了部隊當兵。在部隊上,他踏實、努力、上進,獲得了不少殊榮。1972年,根據家屬隨軍政策,全家到了部隊。1973年,陳建川與楊召珍結婚時,他們參加了婚禮。1980年,覃海濤轉業到了地方彭州市,任某局的局長。

陳來貴的幺兒子陳建行體弱多病,本以為這輩子討不上老婆了,哪知經人介紹,遇上了成分不好的王麗芬,于是成就了這門婚事。

陳建行與王麗芬結婚后,很快就有了長子陳曉,次女陳落梅。應該說在農村有兒有女是最幸福的事情了,但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發現老大是先天性近視眼,而且近視的度數非常高。夫妻倆擔心陳曉不能干農活,于是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陳達,是個健康的男孩,也如他們所愿了。

然而好景不長,陳建行由于長期操勞,本就不好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意外檢查出得了肺結核,從此喪失了勞動力,一家的重擔落到了王麗芬身上。好在王麗芬一家與陳建川一家走得近,遇上農活,就得靠陳建川兄弟三人去幫忙。

陳建川看著嫂子王麗芬在農貿市場大門口與一堆人圍著,便問她:“嫂子,你在這干啥子?”

王麗芬說:“我上街來買斤鹽巴,老弟,你也在趕場呀?”

“是啊,建行哥身體怎樣?”

“藥罐子,一年四季不斷。”

“孩子們都好吧。”

王麗芬說好后,然后又給陳建川說了一堆有關她家孩子的具體事情。

說陳曉和陳達學習成績都還可以,希望他們以后能考上大學,這樣就可以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說陳落梅在一個星期前收到在彭州市的三姑父覃海濤的來信后,第三天就乘坐長途公共汽車去了他那里。

王麗芬還說,陳落梅到了她姑媽家,姑父說給她找點事情做,在那里待著,以后就在那里處理個人問題,哪怕找個菜蔬隊的也比回老家種地強。

弟嫂拉了好一會兒家常話,陳建川也告訴了王麗芬他家要修房子的事情。王麗芬一個勁說是好事,只是有些愧疚地說,兄弟,你看嘛,我家陳建行這個病號,不能來給你幫兩天忙,對不住!

“你個短嘴巴,你死到哪兒去了,大上午辦屁那點事情都沒辦完,現在都啥時候了?”陳建川剛走到自家院子的地壩邊,楊召珍站在街沿門口的罵聲就迎了上來。

陳建川脾性很好,再怎么罵,都是笑臉相迎,這讓楊召珍心頭更氣。

楊召珍能不生氣嗎?早上切過飯,冒著雨在地頭干活,眼看中午時間快到了,就得收工回家,給在讀書的紅瓊煮飯吃,免得上學遲到。飯煮好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陳建川的影子,問了過路的一個又一個人,都說沒看見他。難不成是貸款沒辦下來,沒辦下來早該回家了。如果辦成了,這整個上午躲到哪個犄角旮旯了,是不是把貸款的錢搞丟了?想到這些,楊召珍非常不安。她甚至讓紅瓊去街上找了一趟。

現在看見陳建川回家了,她的氣就來了,罵聲也隨自己心頭的火氣膨脹起來。

陳建川笑著說:“孩子他媽,火氣小點要得不,你這聲音像高音喇叭,生怕鄉里鄉親聽不到你的聲音呀。”

“你安逸喲,出去就是一個上午。”楊召珍沒好氣地說。

“我也沒耍,貸款辦好了,我去農貿市場看了下豬價。”說著陳建川就將貸款的錢從口袋里掏出來,交給楊召珍。

楊召珍認真地點著錢。一旁的陳建川一邊看她點錢,一邊說:“今天我碰到王麗芬嫂子了,她說她家陳落梅去了彭州市覃海濤哥哥那里了。”

“估計以后要在那里安家。”

“聽嫂子說,覃大哥要給她安排個工作。”

“聽說他當大官了,不曉得以后能不能幫我們兩個娃兒一下。”

“到時找到他幫個忙,可能會幫的,你看,我們結婚,沒請他們,他們曉得后,都來了。”

“那得看以后了,畢竟從那以后就沒走動,人不走不親,水不攪動不混。話說回來,他那么遠,也走不去的。”

陳建川突然想到了孩子,說:“紅瓊上學去了嗎?”

“不上學,等你呀。”

陳建川又問:“多多呢?”

“不曉得,她長了腳的,我也不能隨時背在背上。”

楊召珍說完轉身進屋,將錢藏在一個墻壁的旮旯里。楊召珍有個習慣,家里有點錢,不是放在箱子柜子里,而是塞在斜房屋里的泥巴墻壁縫里。而她放錢的時候,正好被在另一個角落里找蟈蟈的多多撞見,多多不聲不響地躲在角落,她睜大一雙明亮的眼睛,清楚地看著楊召珍放錢的地方。

等楊召珍放好錢走后,多多竄著跑了過去,她仔細地找了起來,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個塑料袋子裝的東西,她用小手將它掏了出來,里面有很多很多的錢。

多多看了看錢,摸了又摸,她想拿一點。她一次次拿了一張錢,又一次次地放進去,接連重復了好幾次,最后還是完璧歸趙地將錢放回了原處。

多多像發現了什么大秘密似的,腳步跳得輕盈而有活力,而這個秘密似乎天下就她一個人知道,但她也知道,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朝屋里走了回來,眼睛還不時向那處望去。

多多突然從屋子里冒出來,讓楊召珍有些吃驚。她問:“多多,你剛才在哪里?看見什么東西沒有?”楊召珍擔心多多發現她藏錢的事情。

多多說:“沒有。”

楊召珍說:“你剛才在哪里耍的?”

多多指了指灶屋,說:“那哈。”

楊召珍又問:“沒扯謊嗎?”

多多搖了搖頭。

陳建川端著飯碗在桌邊吃飯。他覺得楊召珍有些奇怪,問:“你把孩子審犯人似的干啥?”

“你切球你的飯,這兒沒你的事。”說完,楊召珍就轉身進里屋,看了看剛才放的錢,發現錢還在那里,她的心才安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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