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趨同從眾心理很重，說白了就是好模仿。不論多么好的事情，任你磨破嘴皮子勸說，哪怕你能說出大天來，只要沒有人帶頭示范，他們也是堅決不干的。鄉下人講究扳倒樹摸老鴰，揀穩當的事干。第一個站出來“吃螃蟹”的人要擔風險，出頭的椽子先爛。木秀于林風必摧，行出于眾人必毀。還是穩穩當當地跟在能人后面喝露水，天塌下來有前面的大個子頂著，虧不著自己。前邊的人把路趟平了，自己再往前面跟進就能沾光了。
牛頭村率先示范種植特種經濟作物，鄉政府在大會小會上表彰，很快就波及到其他鄉村。一波才動萬波隨，前來請“還鄉團”喝酒的人越來越多了。大家欣喜異常，劉秋恒卻格外冷靜，一再提醒諸位千萬沉住氣。小不忍則亂大謀，沉住氣不少打糧食。
“省勁”的爹帶著“筷子”的爹和“胡司令”、“刁參謀長”之流，一場又一場地醉酒，一遍又一遍地和牛魔王之類村官認“連襟”。酒水像海水，不論怎么賣力也是喝不干的。但是鐵弓驥儲存的蘆筍種子、牛蒡種子和山藥豆有限，很快就發派光了。大家根據“筷子”他爹的策劃，在秦臺市四面八方各個鄉鎮都找了牛魔王子那樣的堡壘戶，作了相應的布局。
秦臺市大力發展外向型經濟，并且啟動了公司加農戶的模式，走出了一條前所未有的嶄新道路。報告一級一級地往上批轉，很快就引起了省領導的重視。秦臺市籌建特種蔬菜加工廠被批準立項，紅頭文件下發不久，三千萬元項目資金也迅速到位。大力開發龍須菜成為當務之急，龍須菜成為秦臺的名片。
很多問題務虛討論的時候困難重重，似乎把太平洋變成陸地、把喜馬拉雅山挖成馬里亞納海溝容易，而發展特種蔬菜基地和籌建加工廠更加困難。這里有一個一把手是否真抓實干，上級主管機關是不是足夠重視的問題。都說“老大難、老大難，老大真抓就不難”。秦臺市爭取項目資金的事情就是典型例證，很能說明問題。當然嘍，鐵局長從當大頭兵開始就留心采擷優良品種，劉秋恒老謀深算，魏成功一肚子農業科技知識，馬路平和冷嘉義玩命喝酒，各個機關大力配合，都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
有功該獎有過則罰，是開明領導慣用的方法。市委市政府決定獎勵一批為促進地方經濟發展作出突出貢獻的人，以鐵弓驥為主的“聯合會戰工作組”首當其沖。可是獎勵不是福利，不能“排排坐、吃果果，小妹沒來留一個”。要樹立典型，突出重點。
經過抽絲剝繭、反復會商，最終勝出的是鐵弓驥之流。飲水思源，事情務必要從源頭說起。醋之所以會酸，醬之所以會咸，三刀子之所以會甜，鬼子肉之所以會爛，都是有原因的。蘆筍、牛蒡、紫山藥的種子都是鐵弓驥從外地引進回來的，攤上好事能把這個“引酵頭”給落下嗎？
鐵弓驥就像從被窩里往外拱腚幫，露了好大一張臉。他立功受獎，在全市的英模大會上披紅戴花，捧回了精致的《榮譽證書》和厚厚的一疊獎金。這才僅僅是開始，連臺的好戲還在后頭。他長了一級工資，職務也晉升了一個檔次，連跟著他鞍前馬后效勞的小兄弟也都沾光分肥。
鐵局長由副科晉升為正科，被市委組織部任命為“外經口”的黨組書記。他舉賢薦能的報告也引起了市委的高度重視。市領導像開明皇帝李世民一樣從諫如流，完全采納了他的合理化建議。劉秋恒和馬路平被調到“創匯項目籌建處”任副處長，處長暫不配備。馬路平負責后勤保障。劉秋恒主持全面工作，實際上就是一把手。冷嘉義到肉聯廠任常務副廠長，主持工作。魏成功年紀最輕，資歷最淺，還需要在工作中繼續歷練，暫時被任命為“外經委”的業務科長，是最牛、最年輕的科長，也是最有前途的科長。后來外經委又分出了許多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分公司，魏科長改任“糧油進出口公司”的常務副總經理，主持工作，暫時不是法定代表人，卻集“人、財、物”各種權力于一身，有簽字報銷的權利。
魏總經理是科班出身的大知識分子，對人生的感悟極為深刻。他說過這樣的名言：世上最為坎坷的路并不是大詩人李白筆下的“蜀道”，而是人生。今天雖然春風得意，光可鑒人。明天是否比今天更氣派，更鮮亮，誰也不敢打包票。因為人生的旅途不會一帆風順，前程上充滿了變數。秦臺人總結出這樣一句話：充人跟丟人挨著。非常精辟！
鐵弓驥和他手下的弟兄們，在發展特種蔬菜基地、發展外向型經濟的工作中，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弟兄們憑借自己的工作能力，憑借著取得的驕人業績，也都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認可。大家全都立功受獎，被提拔到領導崗位上去了。按照劉秋恒的說法，弟兄們都是公雞頭上一塊肉，大小是個官（冠）了。這和鐵弓驥的鼎力推薦不無關系，劉秋恒也是居功至偉的。
劉秋恒果然精明異常，早就知道見啥人說啥話，進什么廟宇拜什么菩薩。話是開心的鑰匙，一句話能叫人笑，一句話也能叫人跳。見到李四光就不能談論天文知識，見到徐悲鴻只能說馬，談牛要找李可染，談驢必須找黃胄。如果驢唇不對馬嘴，或是對著老牛拉提琴，聽話的人缺乏這方面的知識，自然也就索然無味，不愿意搭理你了。劉秋恒知道辦事成功的要訣是“投其所好”。給四川人吃咸菜，給江南人吃辣椒，不論你多么熱情，都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和陌生人交往，至關重要的是第一印象。人們都有“先入為主”的心理，第一印象好了，以后稍有差錯也能擔待。第一印象不好，再想求他辦點什么事情，結果一定是墻上掛簾子——沒門。
與人溝通最美麗的語言是“逢人減歲，遇貨加錢”。碰到鶴發雞皮的老太太，你盡管違心地說她昨天剛剛摘掉紅領巾，像花兒一樣漂亮。她本人也知道這話是假的，是罔顧事實的胡亂恭維，可是心里舒服。她會義無反顧地和你站在一條戰線上，絕不戳破虛假。如果你見到花兒一樣的妙齡女郎，說她沉著老道、閱歷豐富，像是八十歲的老太太。她也明明知道這話是假的，心里拒絕接受，嘴上破口大罵。說你的眼睛長到腚溝子里頭去了，要么就說你那兩個窟窿是喘氣的，不是看東西的。以后無論在哪兒見到你，老遠就用白眼珠子挖你，把“垂青”扔到“爪哇國”去。向上級匯報工作還有更大的講究，這方面要向紹興師爺學習。
向上級匯報工作要寫成書面材料，這里面的學問大了。精明人都知道，寧愿落到屎上，不能落到紙上。落到屎上無非臟臭而已，是可以用洗滌劑洗刷干凈的。古人早就知道“空口無憑”，說過的話可以舔回去，死不認賬能奈你何？落到紙上就不一樣了，白紙黑字沒法抵賴。所以落到紙上的東西一定要反復推敲，慎之又慎。即便不能妙筆生花，也絕不能留下什么把柄。
清朝的時候，北糧不能南調，南鹽不能北運。官家越是禁止的東西，利潤越加豐厚。馬克思說過，利潤大了可以使人喪心病狂，不惜用脖子試驗刀鋒，把吃飯的家伙讓人砍掉。于是就有不法大膽的亡命之徒，為了巨額利潤鋌而走險。從北方往南方販糧食，再把南方的私鹽捎到北方去。只管攫取巨額利潤，不管生命何時走到盡頭。有一個紹興師爺的親戚被緝私隊抓到了，被縣太爺判了秋后問斬，關押在死囚牢里等死。紹興師爺幫忙申訴，寫了二十個字的訴狀，直達天聰，救了親戚一命。那個申訴的狀子是這樣寫的：戰國紛爭，尚可移民移粟。大清一統，何分江南江北？
晚清時期的著名湘軍統帥曾國藩，攻打“太平天國”的時候屢屢失敗。有人忌恨他的兵權太重，背地里暗行攻訐之事，在朝堂上散布離間不實之詞，向皇帝遞折子彈劾他。皇帝也是“面葉子”耳朵，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皇上聽到議論之后，馬上責令曾文正把前方的戰況寫成書面報告，送到金鑾殿上供皇上御覽。曾文正照實寫了，《報告》上有“臣無能，屢戰屢敗”之類的話。估計皇上看到他的折子，馬上就有“送交刑部議處”的想法，即便不去法場驗明正身，至少也要摘掉他的“頂帶花翎”。師爺把這句話改成“臣愚忠，屢敗屢戰”。因為忠君愛國，知其不可而為之。雖然屢次受挫，仍然不避斧鉞箭簇，頑強戰斗。一副不避艱險、不顧性命，唯君命是從的嘴臉躍然紙上。皇上一直幻想著“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死”的場景出現，需要的正是這種百折不回、堅貞不屈的“愚忠”之臣。是紹興師爺出手相助，改了這句要命的混話。皇帝看完報告后心生愛憐，不光沒有治罪，還升了他的職，奠定了他仕途上一路青云的基礎。
在紹興師爺的幫助下，曾國藩大帥受到了皇帝的垂青。劉秋恒也是借鑒紹興師爺的辦法，在秦臺市脫穎而出。他用顯微鏡放大工作中的成績，又把缺點和失誤刻意縮小。同時借鑒電影特技撰寫《工作報告》，配有彩色詮釋圖片。特技攝影能把一碗水拍成汪洋，把嬰兒吹皺的波紋拍成狂浪。劉秋恒瞅老光棍結婚的時候拍攝公婆的笑臉，說他們是種植特種蔬菜并得到實際效益的人。到靈堂去拍攝孝子那張痛不欲生的苦瓜臉，說他們是沒有響應號召而心生悔恨的人。他這樣三折騰兩搗鼓，把秦臺市“發展外向型經濟、促進特色農業升級轉型”的名氣折騰響了，把上級的扶植資金搗鼓來了。
負責發展基地這幫人，披紅掛彩地站在高臺上領獎，十二吋的彩色大照片張貼在公共宣傳欄上曝光，領導還經常在大會小會上點名表揚。于是他們就成了沙漠里的綠洲，非常醒目了。
向陽花木易為春。被領導垂青和器重，理所當然地成了該入窖的大蘿卜，必須提拔了。還在原地栽著頂窩，沒有冰雪的摧殘也會糠心老化，要馬上薅出來，埋到菜窖里。